楼阁新成花欲语,梦中谁是画眉人——一代才女马湘兰的情与志

夏恂谈历史 2023-02-10 16:46:00

亦存抱柱心,洪波耐今古。

莫从桥下过,恐忆少年侣。

这首诗说的是《庄子》中的一个故事:相传有个叫尾生的男子,与一女子相约蓝桥。尾生等呀等,从日出时的晨曦等到日落时的黄昏。不但没有等来女子,还等来了大水。一寸一寸,大水漫到了尾生的腿上、身上、脖子上。可是尾生依旧抱着柱子,眼睛望着小路的方向,始终不肯离去。

有人说:“你真傻,眼看着发这么大的水,她怎么可能来赴约,还是先逃命要紧。”可是尾生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不见不散的诺言和心中的那个执念。

你说他痴,可世上这样的痴人还不止这一个。

世人都说兰花是高洁典雅的象征,说什么“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湘兰听到这里只能微微一叹,不改不移究竟是福还是祸呢?若为福祉,为何自己会飘零至此?若为劫祸,为何自己要至死不渝?

如果把秦淮河畔的女子比作繁花的话,那么“秦淮八艳”中,柳如是是性情刚烈的芙蓉,陈圆圆是魅惑妖艳的玫瑰,李香君是灼灼其华的桃花,董小宛是淡薄清远的青莲,顾横波是雍容华贵的牡丹,卞玉京是清新脱俗的百合,寇白门是刹那芳华的昙花,而马湘兰则是钟灵毓秀的兰花。

要是在这百花丛中争奇斗艳,兰花并不显得妖艳,远远望去,吸引你眼球的绝对不是那支淡雅的兰花。闭眼寻去,扑鼻而来的香味也绝对不是她散发出来的。但是“兰心似水全无俗,信是人间第一芳”,她有着属于自己的风情雅致。

马湘兰就是这样一支兰花。如果单凭容貌,马湘兰算不上是“秦淮八艳”中最出色,只能说是容貌端正,略有姿色。但是马湘兰的才华不禁让人啧啧称奇,她有一种让人抗拒不了的魅力。

马湘兰不但会吟诗作对,而且声如莺啼、吐辞流盼、巧伺人意,人们都喜与她交谈。来找马湘兰的客人,多是一些被马湘兰的才情吸引过来的文雅之士。

在这纸醉金迷的地方,马湘兰为人豪迈,出手阔绰,常常救济一些无钱应考的穷书生和周边的穷人、老妪。她的侍女失手打碎了她的玉簪,她不但不怪罪,为了不让侍女内疚,反而说玉簪碎了的声音清脆美妙。

正是因为她的豪爽,文人雅士也喜与她交游。马湘兰常常受邀参加一些文人聚会。

在一次聚会上,马湘兰小酌几杯过后,文思泉涌,而作延秀阁和顾太湖韵》:

飞阁凌云向水开,好风明月自将来。

千江练色明书幌,万叠岚光拂酒杯。

何处笛声梅正落,谁家尺素雁初回。

芳尊竟日群公坐,得侍登高作赋才。

诗中的意境豪迈,情景开阔,遒劲潇洒,不像是出自一位女子之手。最后一句“得侍登高作赋才”,更显其风雅本色。

就像她的名字一湘兰,“兰生幽谷无人识,客种东轩遗我香”。湘兰这一名字得益于她笔下的兰竹,画得是栩栩如生,见画如闻其香。

马湘兰不仅爱兰、画兰、以兰花为名,她还用自己的积蓄在秦淮河畔盖了一座“幽兰馆”,在园子里种满了兰花,丛丛蕙草,绿叶掩枝,清香袭人。

马湘兰平日里喜欢呼朋唤友,无事时便在幽兰馆召集一些文人雅士,煮酒论诗,好不热闹。她的生活看起来繁华喧闹,可是夜深人静的空虚,只有与孤灯诉说。

在这烟花之地,大家多是逢场作戏,想遇到一个兴趣相投的人实在是太难了。

在遇到他之前,湘兰就想,在这青楼耗完自己的青春之后,带着残鬓白霜、伴着青灯了此残生。可是为什么单单遇到了他,那个让湘兰魂牵梦绕的男子。

可是,不管是福是祸,湘兰还是等到了。

绿杨烟外,红杏枝头,马湘兰正在房内弹琴,耳朵里装着的不是琴声,而是屋外的脚步声。身虽然在屋内,心却早已飞到了屋外。她时不时向外面张望着,像是等着什么人。

记得那日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马湘兰刚刚和一位熟识的客人喝了几杯酒,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听说又来了一位客人。换作平常,马湘兰都会一口回绝。可听说来客是长洲才子王稚登,便强打起精神请他进屋。

王稚登少有盛名,四岁能属对,六岁善书擘窠大字,十岁便能作诗,乡里邻居都说这孩子长大必定是国之栋梁。王稚登也是这么想。可是一直到三十多岁,他都不曾有所作为,便想到京城谋个职位,于是投靠到大学士袁炜的门下。可是他的黄粱一梦还没做几天,就被叫醒了。袁炜得罪了当时的内阁首辅徐阶,当然也牵连到王稚登。所以他的求职梦也破碎,只好离开京城,四处游山玩水。

不知不觉,王稚登到了秦淮河畔,他早就听闻秦淮多红粉佳人,而且当时流行名士与雅妓结交,流传了许多风流韵事。于是王稚登也想在这烟花巷处寻得一位知己。时人常说:“寻芳不识马湘兰,自夸风流也枉然”,得知这位清新雅致的美人就在幽兰馆住着,王稚登便前去拜访。

初进幽兰馆,风光流转,兰香便扑鼻而来,想必主人必定是个有闲情雅致的人。王稚登轻手轻脚,放慢呼吸,生怕扰了这份清净。他走进闺房,只见一女子正在抚琴,其容貌虽不惊艳,却别有一种风味。

两个人交谈几句,深觉相见恨晚。天色渐暗,暮色不留人,马湘兰竟有些不舍。又添了几杯茶,王稚登许诺日后必将常常来访,马湘兰才将他送出门。站在楼上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渐渐被黑暗抱紧。

此后,王稚登果然信守诺言,常常来找马湘兰煮酒赋诗、谈古论今、赏花弹琴。

一日,王稚登想起人们都说马湘兰最擅画兰,特别是一叶兰,只有一花一叶,却足压千红。想到自己却未曾见过,王稚登便向马湘兰求画,湘兰自是欣然应允,当即挥笔而作一叶兰,还在上面题诗:

一叶幽兰一箭花,孤单谁惜在天涯?

自从写入银笺里,不怕风寒雨又斜。

一花一叶一心人,这心思,王郎应该懂得吧。

湘兰看到王稚登面露疑色,害怕王稚登是介意自己的妓女身份,误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于是又画了一幅“断崖倒垂兰”以明志,还题诗:

绝壁悬崖喷异香,垂液空惹路人忙。

若非位置高千仞,难免朱门伴晚妆。

王郎,我虽坠入风尘,惹来了许多人的垂涎,但是我就像这绝壁悬崖上的兰花一般洁身自好。如果你应了,这一生我都只为你一人含苞绽放。

马湘兰的这点心思,王稚登当然一眼看破,但他却不说透。

只是赞叹马湘兰的画工了得,便草草将这幅画收了起来。

当时的马湘兰正是二十四岁花信年华,而王稚登已经三十七岁了,并且功不成名不就,甚至连出门的盘缠都是靠他人救济。作为一个落魄才子,王稚登还怀有一腔的抱负,他想等到自己金榜题名、功成名就之时,再迎娶自己心仪的如花美眷。

马湘兰不知王稚登的心思,只当王稚登是拒绝了自己。私下里暗自伤神,却仍然放不下对他的情,但是又怕王稚登觉得自己

不知羞耻,所以只以朋友身份交往,绝口不提婚嫁之事。

可是留下的情、付出的心,都收不回来了。王郎,湘兰愿意等,等到哪一天你一扭头,终于发现你身后一直站着一个我,然后等我与你一起并肩同行,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不久,大学士赵志皋举荐王稚登参加编修国史的工作,王稚登还以为是幸运之神终于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兴高采烈地跑到幽兰馆,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马湘兰。此时他满心想的都是等自己受到重用,荣归乡里,便来迎娶她。

可是马湘兰听到这个消息时喜忧参半,喜的是她的王郎终于能一展鸿鹄之志,忧的是不知何年何月再与他相见,再见时又是怎样的物是人非呢?

马湘兰在一处亭阁摆了一桌酒席,送她的王郎赴京。溪水潺潺,自顾东流;落花飞去,不念旧枝。端起的酒杯,荡起了连漪,却舍不得放到嘴边,只怕喝完了这杯酒,就要说离别。闻到这沁鼻的酒香,想到这酒香尚且能沾在衣角随王郎而去,而自己却只能在这里独自守候,不禁悲从中来。

王稚登看到马湘兰有些许落寞,却又怕自己不能直上青云,不敢留下山盟海誓的诺言,只能说:愿与子同荣。

听到这里,湘兰的手微微一颤,杯中的酒洒了出来。王郎,你可知我不是那嫌贫爱富之人,我不仅愿与你同荣,也愿与你共苦。只是你的似锦前程我不便耽误,只得盼君早还。这首《仲春道中送别》送给你,就当是离别的礼物吧。

酒香衣袂许追随,何事东风送客悲?

溪路飞花偏细细,津亭垂柳故依依。

征帆俱与行人远,失侣心随落日迟。

满目流光君自归,莫教春色有差迟。

自王稚登走后,马湘兰也悄悄地闭门谢客了,从此,她的门只为他一人打开。窗外的兰花正含苞欲放,湘兰好像看到自己正和王郎一起在花下煮酒,一枝枝墨兰在笔尖绽开。想着想着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在绮窗前痴坐了许久。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消磨过去,却还没有等到来自京城的只言片语。马湘兰懒懒地起身,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不知不觉一壶已经见底了。自王郎走后,琴已好久没有碰过,倒是酒壶空了许多。

自君之出矣,不共举琼卮。

酒是消愁物,能消几个时?

她不知道,她那远在京城的王郎正过着忍气吞声的日子。

王稚登在京城的日子并不得意,由于受到其他文人的排挤,他虽然参加了编史工作,却只是干一些谁都能干的杂活,就像是雇来的一个仆人一样。他本来想甩手不干,可是碍于赵志皋的情面,他只好忍气吞声。而且这次自己刚来京城没多久就回去,岂不是很没面子。他勉强撑到岁末,觉得前途无望,于是就收拾收拾行李又回去了。

王稚登回到江南后,想到当时的意气风发,觉得无颜再见马湘兰,就索性搬到了姑苏,打算从此和马湘兰断了联系。

王稚登都已经绝情如此,马湘兰却仍不死心。她想到王稚登仕途失意、心情低落,还专门跑到姑苏去安慰他。

可是不知王稚登是因为自己文人的骨气,给不了马湘兰富足的日子,又不想让她跟着自己过着落魄的生活,所以不肯娶马湘兰为妻,还是因为留恋于世间红尘,不想为马湘兰一人停留。我宁愿相信是第一个原因,这样也不负了马湘兰付出的情。

马湘兰付出了自己的全部深情,却始终不能换来王稚登相许一生的诺言。马湘兰就像一枝墨兰一样把最好的年华盛开在王稚登的岁月里,心甘情愿,却又悄然无息。

“时时对萧竹,夜夜集诗篇。深闺无个事,终日望归船”,时间在等待中慢慢流逝。痴情的人儿在等待中慢慢老去,就这样,三十多年过去了。

深院飘梧,高楼挂月,漫道双星践约,人间离合意难期。空对景,静占灵鹊,还想停梭,此时相晤,可把别想诉却,瑶阶独立目微吟,睹瘦影凉风吹着。

读到湘兰的这首《鹋桥仙》,我好像看到一位消瘦的女子站在铺满落叶、空寂萧条的院落中。天上残月的寒霜洒在身上,想着远方的人儿是否也在想着自己,是否也像自己一样,空对着天上的一轮弯月。这份相思无人可诉,只得自己低声轻吟。一阵凉风袭来,将薄衫裹紧马湘兰终生未嫁,王稚登也一生未娶。不能说谁负了谁,可是他们都辜负了自己曾经最美好的年华。

王稚登七十寿宴之时,马湘兰买楼船,携十五位风姿绰约的美人,为王稚登庆寿。“宴饮数月,歌舞达旦”,马湘兰用着不复圆润的嗓音唱着往日的小曲,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个风华绝代的自己。这次虽是为王稚登庆寿,却也是马湘兰为自己这三十多年的独恋画上了一个句号。不管结局如何,她曾疯狂地爱过。

在姑苏待了两月之久,回到金陵时,马湘兰已经心力交瘁,不久就病倒了。她已感到自己的花期不久,沐浴更衣之后,在一片兰花中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王稚登听说这一噩耗,写下了一副挽联:

歌舞当年第一流,姓名赢得满青楼。

多惰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并头。

前两句虽是溢美之词,我感到的却是王稚登身为男子的自豪感,好像在说:想当年就是这样一个多情又美丽的女子深深地爱着我,我却不曾心动。从这几句话中我无法感受到王稚登的悲痛之情,也无法得知他是否对马湘兰真正动过情。可是对于马湘兰来说,也许这种等待本身就是属于她的爱情吧。

湘兰,如果当初就明了是这番结局,知道自己再久的等待都是徒劳,那你还会期许那次不期而至的相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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