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 河内街景

我出国旅行，其实也就是最近二十几年的事情，这短短二十年，我亲眼目睹了中国人心态的改变。我们对世界的心态，尤其是对西方的心态，早期是仰视的。最经典的例子就是，《读者》《意林》的一类文章，年过40的人，应该都读过。举几个已经包浆的老栗子：

一只麻雀被高压电线缠住，美国总统决定撞断总电路让全国停电，救下了小麻雀后，所有人为此欢呼。

日本兼职洗盘子，要求清洗7遍，中国留学生只洗了5遍，经理检查后，发现盘子清洁度不达标，立马开除了中国留学生。

小孩参加夏令营。吃饭时，中国孩子狼吞虎咽，日本孩子礼让他人、慢嚼细咽。徒步旅行时，中国孩子生病就回去睡觉，日本孩子病了硬挺着走到底。

随着中国经济实力的崛起，人们出国机会多了，视野开阔了，上面那些故事，逐渐成为笑谈，仰视的角度慢慢放低。到了疫情的第一年，我国抗疫成功，西方各国疲于奔命，世界供应链断裂，唯有东方风景独好。我一些做外贸的朋友，那段时间都赚翻了，国外的买家，提着钱排队等货。当时，很多人都嘲笑西方连作业都不会抄，说实话，我也有这种想法。那一段时间，可能是民族自信心的顶点。

在不知不觉中，某些人对世界的心态，从仰视，变为俯视。如果现在你在网上写一篇文章，列举某国的优点，立刻会有人给你扣帽子：美吹、英吹、日吹、印吹、越吹……其实，这些说别人「x吹」的人，很可能就是当年《读者》《意林》的粉丝。其实也可以理解，这个世界变化太快，集体意识具有强大的惯性，要调整，不容易，这不是开车打方向盘，精准到位，有时候难免矫枉过正。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相信，我们的心态，会从仰视，到略微俯视，慢慢调整为平视，但这需要时间。

其实，每个国家都有各自的优点，有时候，发现别人的优点，并不一定是为了学习经验。国情不同，有些作业，不是谁都能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防疫，我们的经验，其他国家很难复制。别国的情况，其实就是一面镜子，经常照照镜子，相当于换个角度审视自我，也许能找到更合理的发展路径。这句话听起来，是不是有点抽象？那就以越南为例子，说说我的体会。我这次越南之行，可以总结为两句话：

作为整体，越南社会的治理能力有些拉垮，如同预期。

作为个体，越南人民的行为素养相当不错，出乎意料。

我走了这么多国家，要观察一个国家是否落后，不需要看空洞的数据，只要看2个细节就可以知道，那就是「海关边检」和「街头电线」，如果这两点都拉垮，一定就是落后的发展中国家。越南「海关边检」的贪渎早已名声在外，我还写过一篇文章，《从签证的细节，看越南的微妙心态》阅读量10w+。但有一说一，我这次从机场进出越南，都很顺利，没有遇到刁难。

据当地华商介绍，这两年，越南的风气也在逐渐转好，边检贪渎主要出现在陆路口岸，另外，国内导游带坏风气也是一个因素。越南首都河内的混乱程度，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各种电缆就像蜘蛛网一样，在你的头顶乱窜，有时候，一些裸露线头的电缆垂挂在空中，甚至可以碰到路过的行人，越南人与死神插肩而过，面不改色、心不跳。而我，看到这种情况，就远远躲着，生怕客死他乡！

如果你去Google上搜索Đường dây điện Hà Nội cháy（河内 电线 着火），居然出来32200000个结果，真是让人目瞪口呆！肉眼可见，越南的社会治理水平非常拉垮，但令人意外的是，越南人民却能保持相对高的行为素养，让我举4个例子。没人随地吐痰在越南8天时间，我走街串巷，几乎每天步行数都超过2万，过目之人不少于2千，但没有看到随地吐痰的现象，一次都没有。可能有人说，是气候原因，热带地区不生痰，但海口三亚的纬度比河内更低，照样有随地吐痰的人。

吐痰和随地吐痰，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好比小便和随地小便。常规的吐痰，当事人通常会找个隐蔽的地方，动静很小，最多也就轻轻“呸”一下，用纸把痰包裹起来，丢入垃圾桶，别人也很难察觉。但有些人，吐痰的流程独具一格：先是用力把鼻腔内的脓液吸进嗓子眼，这个动静已经不小，随后才是真正的暴雷，震耳欲聋的“咳——————” 然后，气沉丹田，集中发力， “呸”的一声，一口浓痰，破口而出，画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奔向远方。宁波是一个非常干净的城市，但我每年都能遇到几次这样的尴尬场面：前面的行人，突然呸的一声，一口浓痰从我眼前飞过，在交换目光的时候，对方毫无亏欠之意，好像人行道就是他们家后院，想怎么吐，就怎么吐。对某些人来说，吐痰似乎是一种宣誓领土的方式，就好比公鸡打鸣，小狗撒尿。

这种场面，我行走四十余国，很惭愧地说，只有在中国能见到。我曾经思考过，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随地吐痰的行为？有人可能会说，空气质量差，吸烟人口多，但这两点可能是造成痰多的原因，而不是随地吐痰的理由。吐痰不是问题，问题是吐痰的方式！随时随地，才是硬伤。是农耕社会陋习？还是进入工业文明时间太短？这方面，越南更落后。我们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民族，老天爷是公平的，不可能让一个民族成为完美的六边形战士。我认识很多外国朋友，几乎众口一词地说，中国公共场所的卫生已经超过欧美，说完，总会加上一个but，如果没有随地吐痰那就更完美了！任何一个民族总归有一些陋习。

只不过，随地吐痰的陋习过于显眼，太伤形象。但事情也有积极的一面，现在年轻人随地吐痰的比例越来越低。餐厅卫生条件超过预期2023年，越南的人均GDP为4300美元，还不到中国2010年（4550美元）的水平。也就是说，从账面上看，越南的经济比中国落后大约15年。宁波2023年的人均GDP为24170美元，是越南的6倍，也是越南经济水平最好的西贡（7100美元）的3倍多！让我最意外的是，越南路边小店的卫生条件，但凡有不锈钢的地方，都擦得很亮，墙角和地面都没有油污包浆。

我一直说，如果要了解中国，不要去北京、上海，也不要去深圳、西安，去宁波最好。宁波体现了中国最核心的特质，勤奋、务实、节俭，把实用主义发挥到极致！宁波的经济遥遥领先，城市管理水平也很高，宁波的地铁站台比我家客厅还干净，小孩子在地上打滚都没有问题。

但宁波也有卫生死角，就在公私之间的灰色地带，最典型的就是各种小餐厅，这种地方，能见度不高，国家管不了，私人不愿管，最关键的是，顾客也没要求！我一般都在家里吃早餐，有时候，也出门吃，目的是探寻一下小区周边的早市。在离小区大约500米远的地方，我走进一家老店，找了一个位置落座。

▲ 宁波餐厅就在我准备开吃的时候，瞥见一个员工不小心撞翻了一碟肉片，她非常淡定地用手抓起来，放回碟子。那是一个典型的苍蝇店，遍地污渍，每一个角落都很油腻，她居然就这样，捡起来，放回去，然后再卖给其他顾客！小店周围有很多居民小区，房价平均在3万左右，30万以上的汽车占了一半以上，有人开着ＢＢＡ，拎着驴牌包，挤在苍蝇店吃早餐。

就是这么一群理论上购买力很强的消费者，无论教育水平，还是收入水平，都达到发达国家标准，居然可以忍受这么恶劣的就餐环境！？不仅宁波如此，疫情这三年我走了很多国内的城市，从哈尔滨到桂林，从杭州到西安，从天津到广州，几乎每个城市的餐饮小店，卫生条件都很差，更微妙的是，大多数人都接受了这种情况。

▲ 越南餐厅洗手间我有一个习惯，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观察卫生间，因为这反映了当地人的真实素养。在越南期间，我至少去了十个餐厅的卫生间，大部分都是当地老百姓光顾的小餐厅，干净程度，让我非常意外，至少可以吊打宁波同行。

▲ 宁波餐厅洗手间

我家附近有一家面馆，价格中等偏上，店主经营好多年，口碑很好，生意稳定，一家人气质都不错，乍一看，就是一户殷实的中产家庭。这家店的卫生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马桶、洗衣机、水槽，水龙头有冷热水，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小店，楼下做生意，一家人住阁楼，和客人共用一个卫生间。这家店的卫生间虽然也很脏，到处都是灰尘和污垢，但比起同行，还算可以。

有些小店更加不堪，我连照片都不好意思贴出来。还是那句话，越南社会治理的水平不高，公共场所的卫生条件，远不如中国，但老百姓还非常爱干净。审美能力高于经济水平与西贡比，河内的城市建设至少落后了10年，与国内的城市比，河内至少落后20年。我在河内的最后一天，特意去了一趟当地的购物中心。结果让我非常意外，万万没想到，居然如此大气。购物中心要显得大气，其实很简单。走道尽量宽阔，室内装修尽量简洁，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为了多赚一点租金，在公共空间放置摊位！

其他城市我不太了解，在宁波的购物中心的走道上，经常可以看见「楼盘、汽车、打折服装」的摊位，显得抠抠搜搜，杂乱无章，非常小气。不仅购物中心，我们的住宅设计也让人摇头，千篇一律，毫无个性。我最近在宁波看房子，去了很多售楼处，没人介绍建筑外形设计，也没人介绍设计师，最多的也就是说到外立面材料，好几个楼盘的销售都说，他们的外墙铝板是最贵的，仅此而已。

能买得起改善型住宅的人，教育、见识、眼界、财力，在宁波也算是中等以上。连这批人对建筑外观审美都没有要求，这就是现实。中国最大的几个开发商，恒大、碧桂园、万科，审美都是一言难尽。我家就住万科，深有体会。

我还有一个习惯就是观察各国书籍的设计和印刷质量。如前所述，越南的经济与中国相比，至少相差15年，但目前越南书籍的设计水平，印刷质量，几乎与中国同步。越南人愿意在这些不起眼的地方花钱。各位如果有心，可以去翻一翻15年前的书籍纸张，质量非常差，经常能看到背面的文字。装帧设计更是一言难尽。中国书籍的印刷质量，是最近10年才突飞猛进的。至于原因也很简单，经济条件一般的时候，能省则省，书嘛，能看就行。经济条件好了，才开始重视审美。

在书籍审美这一块，不是越南人有多么厉害，而是我们太不讲究。与其说，越南人的审美高于经济水平，还不如说，中国人的审美滞后于经济发展。中国的教科书我不评价，但中国的教辅书，应该是全世界最丑陋的书，把实用主义发挥到极致，最功利的应试材料，完全不考虑任何审美需求。我清晰记得，高中时，学校统一发的「黄冈题库」基本都是盗版的，盗版也就算了，纸张极差，印刷非常糟糕。真是缺那点钱吗？其实不至于。

本来就是最丑的书籍，还弄来一份质量糟糕的赝品。你说，常年浸泡在这种教辅材料里面的学生，审美能好到什么地方呢？懂得享受生活越南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就是，从早上七点，到凌晨一点，街头都有人坐着，要么喝咖啡，要么喝茶，要么聊天，要么吃饭。越南人的终极目标，就是在街头坐着，那种快乐，我实在无法理解。

到底是越南人太懒？还是中国人太卷？其实，和其他国家比，越南人是非常勤劳的，但与中国人比，就显得不那么勤劳了。不是越南人很奇怪，而是我们太特别！提到卷，有人不服，说韩国人更卷，我建议你坐火车从仁川机场到首尔的时候，仔细观察沿途足球场的数量，以及有多少小孩在踢球。

然后，再对比一下国内的情况，至少，首尔的小孩子，踢球的比例远高于我们。国家队的成绩也说明，韩国足球人口的数量比中国多。而宁波的初中生，几乎全年无休，晚上作业要到十点以后。从这一点看，很难说，韩国人比我们卷。富有富的焦虑，穷有穷的快乐，人生在世短短七八十年，抓住机会享受生活，何尝不是一个优点？

写在最后我读高中的时候，隔壁班有一个学生，几乎成为全民公敌。他不算绝顶聪明，但极端勤奋，早上五点，天都没亮，他已经开始学习了。隔着宿舍那带着雾气的窗玻璃，看到对面教学楼那个孤独的侧影。大家都非常焦虑，接着睡吧，很内疚，成绩好的人，都开始学习了，自己却还在睡懒觉。起床去自习吧，很痛苦，冰冷的空气，温暖的被窝，短暂的睡眠，就算去学习，也未必有效果。这个每天五点起床学习的人，成绩始终在班级第十名徘徊。

985有希望，但要进C9，几乎不可能。很多事情，一旦到了某个层次，光有勤奋，是远远不够的，需要各种熏陶和积累。举个例子，通过应试教育，可以应付高考作文。但高考语文成绩好的人，未必就能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有些事情是时间的礼物，欲速则不达。这位极端勤奋的同学，戴着高度近视眼镜，人长得也不帅，既不会打篮球，也不会唱歌跳舞，成绩也不算特别好。还经常给同学制造焦虑，你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受欢迎呢？但话说回来，这是他的错吗？当然不是，他的原生家庭条件普通，不会任何才艺，只能靠压榨自己，取得成绩，实现人生逆袭。

他不偷不抢，不走后门，原本应该人畜无害，但最后还是成了不受欢迎的焦虑制造者，这就是最无奈的现实。中国人的特点是，重视硬件，忽视软件，重视整体，轻视细节，强调艰苦奋斗，忽略休闲娱乐，强调实用功能，忽略审美感受，作为一个后来居上的国家，这种策略，其实没有问题。从社会治理水平的角度看，我们的基础建设，社会治安，卫生条件，毫无疑问是成功的。但我们的经济已经发展到一个水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光靠内卷未必有用。应该进入追求细节，讲究审美，学会享受的阶段。

前段时间，有一张图让我印象深刻。中国的工业产值，已经超过美国、日本、德国、加拿大、印度、巴西之和。这在人类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奇迹！苏联在巅峰期，工业产值也远不如美国，而我们，凭一己之力，碾压西方世界。从硬件上说，我们已经够强了。软件上暂时的落后，其实并不需要悲观，从正面思考，这些落后的领域，都是我们继续发展的潜力。最后，还是说一点具体的建议，也是老生常谈了，希望有影响力的人可以看到，至少，我们应该做到强制休假，不仅可以提升国民幸福感，也可以创造新兴产业，甚至激发创意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