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
这是北魏末年洛阳流传的一首童谣,大意是,成名已久的雄兵猛将,遇到陈庆之及其统帅的七千白袍兵,也要退避三舍。
从此以后,这两句童谣便成为陈庆之的代称,世人说起白袍将军,首先想到的不是白衣渡江的吕蒙,而是渡江北伐横扫千里的陈庆之。
那为什么初出茅庐的陈庆之,能打出这么强的战绩?
要在史书里留下名字,个人能力强悍当然是必须的,但时代机遇甚至政权的兴衰更替,同样是必不可少的因素。
这篇文章我们就来聊聊,北魏末年大时代下的陈庆之。
二、
公元493年,北魏孝文帝元宏迁都洛阳。
从此以后,曾经战功赫赫的六镇军士远离朝廷,失去了畅通的晋升渠道,成为被北魏朝廷抛弃的旧势力,中原财富也不再向代北转移支付,导致代北的经济环境日渐恶化。
代北旧势力为了夺回属于自己的利益,经过三十年的蛰伏之后,便在公元523年发动了轰轰烈烈的六镇起义,其他边塞地区发现天下大乱也立即跟进——
破六韩拔陵在沃野镇起义、卫可孤攻陷怀朔镇、秦州豪族薛珍击杀刺史李彦并推举莫折大提为秦王、凉州幢帅于菩提逮捕刺史宋颍后起义、秀荣酋长尔朱荣趁机起兵和义军作战......
各地的起义叛乱此起彼伏,北魏江山瞬间崩溃。
面对这样的局面,梁武帝萧衍自然不甘寂寞,想利用北魏大乱的机会,开拓梁国的版图,于是在公元524年6月,萧衍任命豫州刺史裴邃为督征讨诸军事,全权负责北伐事宜。
事实证明,萧衍的判断是正确的,梁国北伐的效果非常明显——
8月,徐州刺史成景儁攻克童城(今属徐州),次月攻克睢陵(今属徐州)。10月,裴邃攻克建陵城、狄城,进驻黎将城,北魏东海太守韦敬欣投降。扫虏将军彭宝孙攻克琅琊、檀丘。定远将军曹世宗攻克曲阳,“魏守将多弃城走。”11月,彭宝孙攻克东莞,裴邃攻克寿阳郡的安城。12月,武勇将军李国兴攻克平靖关、信威长史杨乾攻克武阳关、黄岘关。“义阳三关”是义阳(河南信阳)的南面门户,夺取三关便是打开义阳的大门,打开南阳、洛阳的大门。公元525年正月,裴邃攻克新蔡郡、郑城,“汝颍之间所在响应”,并和北魏河间王元琛决战,“斩首万余级。”2月,将军王希䎳攻克南阳平郡,北兖州刺史赵景悦攻克龙亢县。
短短半年时间,梁国兵马在淮河流域攻城略地,夺取北魏大量的城池,可谓是形势一片大好。
在这样的背景下,北魏徐州刺史元法僧直接投降,萧衍命宣城太守元略、将军陈庆之、胡龙牙等人统兵接应,等接到元法僧之后,又命豫章王萧综镇守徐州。
直到这个时候,陈庆之才姗姗来迟,而且他不是做为统兵猛将出场的,极有可能是棋童出身的陈庆之,做为萧衍的贴身亲信,统兵监视元法僧和萧综。
也就是说,陈庆之的作用不是攻城略地,而是萧衍驾驭地方的工具人。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陈庆之的命运。
镇守徐州的豫章王萧综是梁武帝萧衍的次子,但宫里一直传言,他是齐国东昏侯萧宝卷的遗腹子。
最关键的是,萧综的母亲吴淑媛真是萧宝卷的宠妃,萧衍攻入建康称帝以后,才接收了吴淑媛。吴淑媛和萧综说:“汝七月生儿,安得比诸皇子”,侍奉萧衍七个月后就生下你了,你根本不是当朝皇子啊。
听到这些言论之后,萧综便自认是齐国皇族,萌生了复国的愿望。
于是在镇守徐州之后,萧综和北魏暗通款曲,希望借助北魏的兵力复国,并直接出城投降,把徐州让给北魏,导致“梁国将佐士卒死没者什七八,唯陈庆之帅所部得还。”
梁国驻守徐州的兵马绝大部分战死,唯独陈庆之部完整的回到建康。
这件事让萧衍深感意外。原本只是让你做工具人的,没想到你还有统兵作战的能力,那就给你加加担子吧。
公元525年5月,全权负责北伐事宜的裴邃去世,萧衍命中护军夏侯亶接替裴邃的职务,并于次年7月命夏侯亶攻取寿阳,北魏扬州刺史李宪投降,梁国夺取五十二座城池。
夏侯亶升为豫、南豫二州刺史治理地方,追随夏侯亶出征的陈庆之,则以武猛将军的身份镇守寿阳。
除此之外,成景儁攻克临潼郡、竹邑城(今属安徽淮北),东宫直阁兰钦攻克萧城(今安徽萧县)。
这样一来,梁国在北线和东北线,基本恢复了萧综叛变前的势力范围。
实事求是的说,虽然陈庆之得到提拔重用,但他只是梁国无数将领中的一员,地位并不重要,战功更不如裴邃、夏侯亶、成景儁等人。
陈庆之最独特的地方在于,贴身陪伴萧衍的时间长,萧衍非常信任他。
三、
公元528年是陈庆之开始扬名立万的年份。
那年北魏权臣尔朱荣拥立长乐王元子攸为帝,并发动“河阴之变”,屠戮北魏大臣两千余人,以代北旧势力代言人的身份,彻底清洗了北魏的洛阳新势力。
在这样的背景下,和尔朱荣不在同一阵营的北魏宗室、大臣们,纷纷向梁国投降,希望得到梁国的政治庇护——
“魏郢州刺史元显达请降”。
“魏汝南王元悦及临淮王元彧闻河阴之乱,皆来奔”。
“魏北海王元颢帅左右来奔”。
“北青州刺史元世儁、南荆州刺史李志皆举州来降”。
“魏泰山太守羊侃遣使来降”。
面对北魏宗室和大臣的纳土归降,萧衍立即派兵接收,梁国的势力范围大踏步向北推进。而轻易得到大片土地,导致萧衍的野心更加膨胀,出兵北伐定鼎中原的渴望更加强烈。
但萧衍没有选择全国动员,然后派出大兵团北伐中原,而是选择了另一条路——选择北魏宗室成员,送回洛阳即位,成立依附于梁国的傀儡政权。
这条路不是最好的选择,但起码是最经济、有保底的选择。
那年10月,萧衍册封北魏北海王元颢为魏王,并任命陈庆之为假节、飚勇将军,统兵七千护送元颢北上。
之所以命陈庆之护送元颢,从萧衍个人角度考虑,我认为有三个原因——
其一,陈庆之是萧衍的贴身亲信,绝对值得信任,而且陈庆之的地位和名望都不高。这就决定了陈庆之统兵北上之后,不会拥兵自立,更不会借机倒向某个亲王,趁机杀回建康夺位。
其二,元颢投奔梁国的时间不长,和萧衍并没有建立起绝对信任关系。那么要保证新成立的北魏政权,不脱离梁国和萧衍的掌控,就必须有人监视元颢。
对于萧衍来说,这个人非陈庆之莫属。
其三,梁国的各路兵马都在前线作战,萧衍能临时抽调的兵马并不多,可选择的统兵将领也不多。那么初出茅庐但有胜利战绩的陈庆之,统帅七千兵马护送元颢,便是萧衍的最优解。
就这样,风云际会之下,陈庆之开始了纵横千里的人生绝唱。
接受任务之后,元颢和陈庆之袭取铚城(安徽淮北濉溪县),正式进入北魏境内,现在的苏皖鲁豫交界处。
元颢和陈庆之的行动目的,北魏朝廷自然是知道的,但问题是,权臣尔朱荣刚在河北平定葛荣统领的六镇义军余部,还没消化完胜利果实,根本无法统兵南下围堵他们。青州的邢杲起义拥兵十余万,有越演越烈的势头,北魏必须抽调重兵前去平定。
北魏朝廷决定,尔朱荣部暂时休整,上党王元天穆统兵平定邢杲起义,元颢和陈庆之只有七千兵马,不足为虑,等一切结束之后,再集结大兵和他们决战。
“魏以颢为孤弱不足为虑,命天穆等先定齐地,还师击颢。”
这样一来,整个安徽、河南地区就出现了权力真空,元颢和陈庆之几乎没有重量级的对手。
而且在梁国北进、北魏内乱、元颢以宗室身份回归的大环境下,北魏的统兵将领们都成了墙头草,根本没有强烈的作战意志。
如果元颢真的定鼎中原,那就是北魏的新皇帝,现在拼命抵抗,以后可能被清算。如果北魏的天命终结,那么萧衍也可能是他们的新皇帝,和陈庆之打生打死,以后不好见面。
这意味着,只要陈庆之能在战场上获得先机,他们就直接投降,争取保住有生力量,维护自己的地位。
于是陈庆之利用绝佳的机会,协助元颢一路西进,获得非常漂亮的战绩。
公元529年4月,在铚城屯驻半年之后,元颢和陈庆之开始千里跃进,一路攻克荥城、兵临睢阳(河南商丘)。北魏将领丘大千拥兵七万,临时修筑了九座营垒抵御,结果陈庆之一鼓作气攻破三座营垒,丘大千便举手投降,元颢在睢阳城南即皇帝位。
考城在睢阳西北,镇守考城的济阴王元晖业拥兵两万,于是元颢统领小部兵力监视睢阳,陈庆之统兵数千奔袭考城,生擒元晖业。
可想而知,考城根本做出像样的抵抗,更没有爆发激烈的巷战,否则的话,陈庆之的数千人怎么可能击败两万人?
而荥城和考城都攻破以后,睢阳便是一座孤城,元颢顺利进城。
随后,元颢和陈庆之继续千里跃进,大梁(河南开封)望风归附,七千兵马狂奔到荥阳,以战死五百人的代价攻破城池,俘虏拥兵七万镇守荥阳的东南道大都督杨昱。
七千攻七万,最后战死五百,战争烈度是相当低的。
那时元天穆已经平定邢杲,回师包围荥阳,于是陈庆之和元天穆、尔朱吐没儿在城外大战一场,“大破之”,然后便开赴虎牢关。
然而镇守虎牢关的尔朱世隆直接跑了,不愿意和陈庆之作战,更不愿意和可能执掌北魏的元颢作战。
就这样,元颢和陈庆之夺取虎牢关,兵锋直指洛阳。
洛阳的元子攸也不愿意作战,因为前一年尔朱荣发动“河阴之变”以后,洛阳就是“富者弃宅,贫者襁负,率皆逃窜,什不存一二,直卫空虚,官守旷废”的残破状态,仅有的兵马又派出去平叛,元子攸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和气势如虹的元颢、陈庆之决战。
于是元子攸跑到河内郡,准备召集尔朱荣、元天穆重整兵马,再反攻洛阳。
洛阳成了一座空城,元颢和陈庆之顺利进城。
那首“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的童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洛阳街头,史书里写到这里也用了一句:“庆之以数千之众,自发铚县至洛阳,凡取三十二城,四十七战,所向皆克。”
这两段话看起来非常带劲,但事实上,元颢和陈庆之的胜利,政治因素要大于军事因素。
陈庆之的名将地位,除了必要的军事能力以外,更有很大的运气成分。
四、
然而在北伐战争获得成功之后,元颢和陈庆之也即将迎来失败的命运。
因为元颢投奔梁国是为了保命,参与北伐是借梁国的兵马成为真正的北魏皇帝,而不是做萧衍册立的傀儡皇帝,把北魏的江山社稷拱手让给梁国。
而陈庆之的政治任务是监视元颢,防止元颢脱离梁国的控制,并想办法深度渗透北魏,把中原化为梁国实际控制的疆域。
这是元颢和陈庆之不可调和的结构性矛盾。
进入洛阳之后,他们的矛盾就爆发了。
陈庆之和元颢说:“今远来至此,未服者尚多,彼若知吾虚实,连兵四合,将何以御之?宜启天子,更请精兵”,咱们的兵力不足,很难坚持下去,不如请皇帝萧衍派大军北上吧。
如果元颢听了陈庆之的建议,那就成了实打实的傀儡皇帝,根本没有翻身的余地,就像北魏安丰王元延明说的:“庆之兵不出数千,已自难制,今更增其众,宁肯复为人用乎?”
所以元颢拒绝了陈庆之的建议,并给萧衍写了一封亲笔信:“今河北、河南一时克定,唯尔朱荣尚敢跋扈,臣与庆之自能擒讨。州郡新服,正需绥抚,不宜更复加兵,动摇百姓。”
中原的大敌只剩下尔朱荣了,我和陈庆之可以料理,皇帝您就不用派兵了。
萧衍是志大才疏的人,认为自己册立带路党渗透北魏的计划,成功率非常高,便接受了元颢的建议,放弃派兵北上接收胜利果实——“乃诏诸军继进者皆停於境上。”
其实陈庆之是有机会搏一搏的,副将马佛念就劝他,诛杀元颢占据洛阳——“不若乘其无备,杀颢据洛”,但是陈庆之拒绝了。
因为陈庆之秉承萧衍的意志、代表着萧衍的形象,而元颢是萧衍册立的,如果没有萧衍的命令擅自杀元颢,一方面是违背萧衍的命令,回到建康以后没法交代,另一方面是给萧衍的形象抹黑,对各方势力没法交代。
陈庆之的定位是贴身亲信,不论如何,他都必须和萧衍保持一致,否则就是背叛。
而陈庆之背叛萧衍,相当于自杀。
就这样,在种种因素的推动下,陈庆之的北伐胜利,并没有给梁国带来实际利益,屯驻洛阳的七千兵马,反而处于北魏的汪洋大海之中。
公元529年6月,尔朱荣休整完毕,南下和元子攸会师,随即渡过黄河击败元颢和陈庆之。
陈庆之走投无路之下,便统领七千白袍兵东归,结果走过嵩山以后,遇到颍水暴涨,七千白袍兵死伤殆尽,陈庆之剃掉头发化装成和尚,才一路乞讨回到建康,被萧衍封为右卫将军、永兴县侯。
元颢逃出洛阳后,被临颍县卒斩杀,传首洛阳。
尔朱荣则因为救驾复国的功劳,被元子攸封为天柱大将军,食邑二十万户,真正的位极人臣。
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至于梁国趁北魏内乱攻取的城池,虽然暂时保留下来,但再过二十年,宇宙大将军侯景以同样的方式攻入建康,直接摧毁了梁国,萧衍在宫里饥渴而死。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