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六，上午，去台州的高铁上，在看天台宗研究相关的书，休息间隙，在平常消息最快的媒体人群里看到了大S走掉的消息。

看多了各种负面和谣言，起初没当回事儿，但是觉得大过年的，这种谣言太恶劣，造谣者也会折福吧，但隐隐觉得可能是真的。随后一些比较权威的媒体也开始发了。那么轰轰烈烈的、刚烈坚强了一生的女人，就这么草草地走了？做媒体十年，看过了很多人事物的变迁，各种世态和人心的变形，但这一件，依然让我很震动。

这些年一直在写女人们的精神蜕变和坚韧创造，她们活出了很多新格式新版本。比如最近本来想写的，70多岁了还活力满满，觉得只要活着永远能东山再起，面临多起官司和财务困境还能在直播间悠然卖书法，最近还准备投身短剧的刘晓庆；还有春节放假期间刷屏的、历经七年蛰伏的，在《封神2》里扮演邓婵玉的那儿那茜。她可以为了理想在别人追求安稳事业和嫁人的年龄，28岁放弃稳定工作，潜心练习武术、骑射、格斗、双刀、击鼓、潜水等，训练和拍摄数年，等待成片都是七年之后的事了。

女性力量从来不乏真人素材，但转念一想，女人们还得看榜样和代表人物的力量，并没有把这些“花不择枝遍处活，人唯有洒脱”的独立自在绽放的姿态安之若素，平常处之，就表明女人们的精神和实际的发展历程还是缓慢的。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自古以来，女人刚起来，坚韧起来向来大杀四方，穆桂英、梁红玉、樊梨花、花木兰、邓婵玉等等……我们现代女人的精神气质有了冲破人生困境的能力，遇到事情可以“霸气决断清醒飒”，也可以“松弛柔软自洽酷”，但始终“大女主”却还只是个风格流派而已。

等到放在现实情景中，女人为了孩子，为了家，可以瞬间改变自己的行为路径，比如清醒如大S，她说为了演员的职业道德，就应该白，瘦，美，付出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代价和努力，但她说，后来，用生命生了两个小孩，作为母亲的道德就是爱孩子，她愿意为孩子付出此前为了白瘦美100倍的努力。她可以说做到了此心光明。

所以，看到大S的陨落，我最大的震惊就是：这样一个精神上有引领性的大女主，被最日常的生活杀死了。被日常杀死了，父母，家庭，婚姻，身体，意外，都是我们真实生活中的日常……人不能被日常磨平了，但更不能被日常杀死了。

我们慢慢珍视起来的日常和当下，其实藏着我们的生死开关。一瞬间，天旋地转，死生互转，就算你有强大的心态，内心可以消化和溶解很多创伤和疑惑，但是身体，说走也就走了。无常是常，这个概念，变得越来越坚固。于是，我心里很乱，难以安住。

我是去台州图书馆演讲的，从台州站下车，到酒店入住放了行李之后，我就又花了一个多小时去天台山。我觉得，在生死无常面前，更宏观、更哲学的思考，可以让当下安住。

人洒脱和清醒，是因为人的身心经历过大的坎坷和磨难。但那些烙印，其实身体都记得，身体最诚实。一种大女主人生价值，在生死面前，也是这么轻飘飘的。

2013年6月29日，她在微博上写，“我必须找回我自己，你们也是”，那时候，她还没有生女儿呢。出身于重男轻女的家庭，父亲不羁放纵爱自由不顾家，她十几岁就要承担父职，赚钱养家，永远努力证明自己有用是她的生存意识，长期消耗自己献祭自己是她的生命模式，自我压抑赢得了事业的正反馈，家庭的受欢迎。她一再提醒自己、启发自己的东西，就是生命的那个锚，要找回自己啊，找回自己啊。为了她的狗、她妹妹孩子的健康，她都用自己的生命跟她自己世界里的神作交易。最后她累了，不挣扎了。

人生来就有资源禀赋，也有断裂。资源禀赋能够让我们按“命”生长，断裂，就是“运”，有时候一个大事发生，运有好坏，只要活着还有机会，所以确保自己活着，并且能够迭代出更有能力的自己，才是好运。但有些人就是在这个“断裂”之中，万劫不复了。

我能共情大S，是因为我也是那种一眼万年的人，见到一个人，觉得这个人我就很熟悉，故知一样，但通常那是劫和业的所在。大S决定人生伴侣的方式就是——“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是我老公”，然后做完离婚决定，也是非常隆重地告别。告别了就不再纠缠，过去也从来不否定。她从来不删除任何发出去的东西，她从来不收回过去的感情。

我突然想到了她就是“一念起就是行”，非常知行合一的一个人。为什么知行合一的人，也要面临如此惨烈的人生？想想大S她48岁就走了，李玟也是48岁就走了。其实提出知行合一的王阳明，虚岁58岁就走了。所以，这也造成了我心里更大的不安和难过。

“十年婚姻，二死一重伤。”她是个能为事情承担到极致的人。王伟忠说，徐家所有事情，去摆平搞定的都是大S。她明明那么能干，为什么在就医如何处置身体安危方面，突然失去了能力？而习惯了她照顾的一家人，可能潜意识上，都觉得大S能够掌控局面，所以她们习惯了“放心”？生命太刚的，都易折。

去年，她在回应负面的时候说，“今后，我不再回应关于你们所制造的种种抹黑，全权交给法律和司法，从这一秒起，你是镜花水月，而我，只走花路。”

在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2024年那会儿，我正在写《阳明新能源》。很巧合的是，我用了十个词写心学核心思想，镜、花、水、月，这几个字，我都用到了。每一个都是“心路”的象征，是人生及其悟道的一部分。

经过绝境的黑洞考验，生命在水火之中无论是顺势发展还是在煎熬战火之中，最终能够沉淀下来的、和合凝集成的就是自己的思想和行动的内核，可以内含，也可以外显，最后花都开好了。

韩炳哲的《禅宗哲学》里写，秘密就是敞开，无涯无际地敞开自我，面向广袤无垠的世界：“一沙一世界。”大千世界便绽放于一枝梅花。佛祖在众人面前所擎之花乃大千世界，它是存在者的生与死、来与去。

只走花路，拈花微笑。事情要是到这里结束了，多好，可是，人们喜欢这流量泛起的新水花，流量就是钱的时代，生意人闻到这味道，还不把故事拍出无数的续集……在商业社会，金钱至上也是商人的职业道德，那么多利益相关者，就算核心主角不再动作，其他人也会蜂拥而上。无人关注生命价值……

我们小时候，就是看着港台偶像剧长大的。现在再回看那些台词，大多都会觉得自己曾经怎么这么弱智。但你去看在《流星花园》里大S饰演的杉菜那段钢琴曲嘲讽道明寺母亲那一段，依然那么酷和飒。她弹着《梦中的婚礼》念的旁白：

“女人啊，华丽的金钻，闪耀的珠光，为你赢得了女皇般虚妄的想象。岂知你的周遭只剩下视力的毒，傲慢的香撩人也杀人的芬芳。女人啊，当你再度向财富致敬，向名利欢呼，向权力高举臂膀。请不要询问那只曾经歌咏过的画眉，它已不知飞向何方，因为她的嗓音已经干枯喑哑。为了真实、尊荣和洁净灵魂的灭亡。”

那是最早期的女主那种内核坚定的样子。大S演的角色都是倔强的，有着杂草般旺盛的野火烧不尽的精神。她喜欢木村拓哉的“一生悬命营业中”，全然地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为自己的选择买单，在重大失误和痛苦面前，买单离场不带遗憾。她说，她就算痛苦，也会永不回头。

决定，一个接着一个，坚硬地做着。她是个喜欢成全自己最强念头的人。所以，离完婚之后，又选择了跟自己年轻时不得不分手重新找回来的恋人，马上结婚。闪婚这件事，真的只做一次就够了。重大决定做得太密集了！

所以，我最近在想，也许知行合一，是得有条件的。大家都忘了两面性对立和融合的时候，都得有支撑，有能量，那就是“万物一体”。

如果没有内外合一的支撑，知行合一可能会成为一种魔咒。

她是一个矛盾综合体，既现代又传统，既淡定又躁郁（她公开说过自己有躁郁症），她的决定之间互转得很快，她一旦共情，就会引发巨幅的、甚至是直接走向对立面的摆荡。

她原来是不婚主义，决定跟妈妈长久住在一起，到后来闪婚，还追求儿女双全，全心为家。然后离婚后马上结婚，决定做得太快太尖锐，她不知道外界的所有是非，会形成一阵又一阵的风暴，都会冲击她的内心。

身、心、意、知、物，心意知，这一块核心太过于被强调，身和物，都被轻视了，也得用核心框架重新认识一遍。

你看她都走了，是非还是不断。骨灰包机回台谁出钱的也要炒作，骨灰放在家里还是树葬也有人追；她的前婆婆还继续直播（后遭封禁）……不久后，可能各种各样的遗产纠纷，还会持续。我们身边的普通人，大部分人也能留下遗产，自己大概率是花不完自己的钱的，就算身前分完了，身后的丧葬费都还能被子女分了。所以，人这辈子为财产而奋斗，争夺，都是一种虚妄。

流量就是人们念头的游戏。念头是永远不会断的，流量也是。一个女侠一样的人物，最后草草归于天涯，流量偏爱这样的矛盾纷杂丛生。

一个在内在自洽的人，可能跟外在的关系，又成了最大的问题。每个人都有一个相反相成的张力结构，能够让我们把对立面都圆融起来，但她最近几年显然体力和心力都不够了。

人越是矛盾综合体，越要修的就是“止观”。你看伊能静，离婚之后，空窗了好多年，让自己安静下来。人知止，可以救命，可以有充分的时间，清零重启，迭代重生。

天台宗强调，好的坏的，阴的阳的，对立面被圆融之后，具体要有指引，有方向。我怎么把自己的矛盾张力控制好，我可能既善良又邪恶，既自私又利他。而止就是回归本心，让心源集中，让池水平静无波，方能观照四方。

人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改变人生程度最大的人背叛，是极其痛苦的。只有经受过的人才知道。这些伤口，应该多疗一疗。

人能经受多大的痛苦，反过来也能享受更多的幸福，关键是觉悟到自己还有这个能力。生命力发生断裂和断层之后，掉入到了绝境，还得知道用自己原生资源之外的其它潜能和价值，把自己打捞起来。

人生的轰轰烈烈和光明，都是可以自己选择，自己成就的，但是人生真的无常。初六那天，我去了天台国清寺，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走着，人真的好多，但我觉得安宁。

我以前喜欢人少的地方，现在觉得，能够隐没在人海中，“万人如海一身藏”，也是一种平安和平静。在这里，确实最可以思考生死无常。

于是，让如今非常热门的Deepseek，按照我当下的心境和感受写一首词，我给定的关键信息是：用苏东坡《水调歌头》的风格，以及天台宗一念三千，三谛圆融，止观双修的思想，写国清寺复活的隋梅和满寺的檀香，以及思考生死无常的静默感。突然抬头又见新枝条，人来自山野，归于长天。若要寻找，踪影飘渺。阴天，太阳出来了……

它写出来的词是这样的：

《水调歌头·天台隋梅》：古刹檀烟软，檐角月微霜，忽闻幽谷深处，冰骨破空香。应是天台春醒，吹彻隋时旧雪，一念即黔江。影落迦蓝壁，圆照夜茫茫。坐青石，观云灭，煮茶凉。死生何物？枝头寒露转温光。莫问枯荣谁主，且看新芽刺月，山野莽苍苍。风起长天外，梅魄自昂藏。

感觉很深刻吧。你让它用一个模板创造，它可以表现非常好。

所以，你知道我们可以用的工具越来越先进，比我们更聪明，但我们可以更智慧一点，你去用哲学和思想，核心观点和当下感受，这些人才能原创的东西去引领它，这些才是诗歌的灵魂。

假设比模型重要。所以你知道人生就是此时此刻当下最好，因为当下你最年轻，最真实，不可重复。

所以，人可以让AI成为工具的唯一方式，就是自己永远有新鲜的充满活力的心思想。人的那颗心，需要有新的方式动起来。

一个初始状态是精神独立的人，走着走着，却想走精神依赖之路了，你就会发现所有的精神依赖就是空的，你最后还是要精神独立。自己想走的路，就一直坚持下去，没有任何外在的决定性因素能够打破你自己的内核和框架。

大S，太可惜了，明明想要跟母亲一起终老，后来却选择了很消耗她的婚姻。但想想，她真的是太不容易了，出身于单亲家庭，父亲家暴，对于家庭责任都是缺席的，但她还是会原谅父亲，甚至欣赏他追寻自我的执着和追求自由的勇气。

她说自己也遗传了母亲梅的任性和父亲坚的叛逆，梅的优雅和坚的酒量，还有他们的黑色幽默。她会内外兼修，会觉得自己永远有不足，她时刻反省，照镜子，觉得哪里不好就改哪里，她太累、太勤快了，生命变化得太快，量变没有积累成质变，这些年，她没有长出全新的羽翼。

1917年生的苏青，她就写过《结婚十年》这个自传体小说。她的人生也充满痛楚又轰轰烈烈。在怀第五胎的时候，她被老公家暴，此前丈夫也是拈花惹草勾引作家的老婆。她31岁离婚，35岁的心境已是：人生无几时，颠沛在其间。离婚后几年，她找到自己生命新的热烈，开始搞事业，天地杂志，天地出版社，轰轰烈烈。她要搞一个女性必须全然能支配的事业。晚年，她跟着离婚的女儿住在一起。有次和女儿一起读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她竟然大颗大颗地落了泪。1982年，69岁，她走了。

有些人的人生，看过一段话，觉得心境又不一样了——“愈是珍惜自己，愈会使自己痛苦，所以不如索性任凭摧残折磨而使得自己迅速地枯萎下去，终至于消灭，也就算是完结这人生旅行了。”

面对生死无常，我依然在找各种各样的答案和解释，这是一个哲学爱好者的习惯。我依然正常地演讲，然后一个人在那个城市里自由自在地漫步、吃饭，打车去五十六公里外的最美的地方。我还去了高僧寒山居住过几十年的寒岩洞，我一个人在洞口伫立很久。然后感受到，为什么对隐居深山的智者来说，山就是其身体和精神。

《碧岩录》第41则有一问：“大死底人却活时如何？”“大死”并未终结生命。于生命终结处登场的死亡只是一场“小死”。唯有人具备“大死”的能力。大S早就说过，她生完孩子走过鬼门关之后，她就随时准备着会走掉。可能她也是具备“大死”能力，这次只是一场“小死”吧。

愿早就懂得“大死”的大S真的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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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6196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水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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