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语录之“新乐府与白居易”(胡文辉编)

考古研史赏人物 2025-02-25 17:26:44

然则二公《新乐府》之作,乃以古昔采诗观风之传统理论为抽象之鹄的,而以唐代杜甫即事命题之乐府,如《兵车行》者,为其具体之模楷,固可推见也。

《新乐府》,《元白》

至乐天之作,则多以重叠两三字句,后接以七字句,或三字句后接以七字句。此实深可注意。考三三七之体,虽古乐府中已不乏其例,即如杜工部《兵车行》,亦复如是。但乐天《新乐府》多用此体,必别有其故。……寅恪初时颇疑其与当时民间流行歌谣之体制有关,然苦无确据,不敢妄说。后见敦煌发见之变文俗曲殊多三三七句之体,始得其解。……然则乐天之作《新乐府》,乃用《毛诗》、乐府古诗,及杜少陵诗之体制,改进当时民间流行之歌谣。实与贞元元和时代古文运动巨子如韩昌黎元微之之流,以《太史公书》《左氏春秋》之文体试作《毛颖传》《石鼎联句诗序》《莺莺传》等小说传奇者,其所持之旨意及所用之方法,适相符同。其差异之点,仅为一在文备众体小说之范围,一在纯粹诗歌之领域耳。由是言之,乐天之作《新乐府》,实扩充当时之古文运动,而推及之于诗歌,斯本为自然之发展。惟以唐代古诗,前有陈子昂李太白之复古诗体。故白氏《新乐府》之创造性质,乃不为世人所注意。实则乐天之作,乃以改良当日民间口头流行之俗曲为职志。与陈李辈之改革齐梁以来士大夫纸上摹写之诗句为标榜者,大相悬殊。其价值及影响,或更较为高远也。此为吾国中古文学史上一大问题,即“古文运动”本由以“古文”试作小说而成功之一事。……而白乐天之《新乐府》,亦是以乐府古诗之体,改良当时民俗传诵之文学,正同于以“古文”试作小说之旨意及方法。

《新乐府》,《元白》

然观吾国佛经翻译,其偈颂在六朝时,大抵用五言之体,唐以后则多改用七言。盖吾国语言文字逐渐由短简而趋于长烦,宗教宣传,自以符合当时情状为便,此不待详论者也。职是之故,白香山于作《秦中吟》外,更别作《新乐府》。《秦中吟》之体乃五言古诗,而《新乐府》则改用七言,且间以三言,蕲求适应于当时民间歌咏,其用心可以推见也。

《论再生缘》,《寒柳》

(附)

唐诗七言的最多,因与音乐有关。现在中亚细亚人唱的多是七言。翻译的佛经,也是四句七言。可见七言对于饮食、起居、交际,都很有关系。

黄萱《唐代史听课笔记片断》,《杂稿》

其全部组织如是之严,用意如是之密,求之于古今文学中,洵不多见。是知白氏《新乐府》之为文学伟制,而能孤行广播于古今中外之故,亦在于是也。

《新乐府》,《元白》

……自述其作乐府之本志,则曰:“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此即其“采诗”“讽谏”之旨意也。《新乐府》以此篇为结后之作,正如常山之蛇尾,与首篇有互相救护之用。其组织严密,非后世摹仿者所能企及也。

《新乐府·采诗官》,《元白》

(附)

综观吾国之文学作品,一篇之文,一首之诗,其间结构组织,出于名家之手者,则甚精密,且有系统。然若为集合多篇之文多首之诗而成之巨制,即使出自名家之手,亦不过取多数无系统或各自独立之单篇诗文,汇为一书耳。其中固有例外之作,如刘彦和之《文心雕龙》,其书或受佛教论藏之影响,以轶出本文范围,故不置论。又如白乐天之《新乐府》,则拙著《元白诗笺证稿》新乐府章中言之已详,亦不赘论。至于吾国小说,则其结构远不如西洋小说之精密。在欧洲小说未经翻译为中文以前,凡吾国著名之小说,如《水浒传》《石头记》与《儒林外史》等书,其结构皆甚可议。寅恪读此类书甚少,但知有《儿女英雄传》一种,殊为例外。其书乃反《红楼梦》之作,世人以其内容不甚丰富,往往轻视之。然其结构精密,颇有系统,转胜于曹书,在欧西小说未输入吾国以前,为罕见之著述也。哈葛德者,其文学地位在英文中,并非高品。所著小说传入中国后,当时桐城派古文名家林畏庐深赏其文,至比之史迁。能读英文者,颇怪其拟于不伦。实则琴南深受古文义法之薰习,甚知结构之必要,而吾国长篇小说,则此缺点最为显著,历来文学名家轻视小说,亦由于是。(桐城派名家吴挚甫序严译《天演论》,谓文有三害,小说乃其一。文选派名家王壬秋鄙韩退之、侯朝宗之文,谓其同于小说。)一旦忽见哈氏小说,结构精密,遂惊叹不已,不觉以其平日所最崇拜之司马子长相比也。今观《再生缘》为续《玉钏缘》之书,而《玉钏缘》之文冗长支蔓殊无系统结构,与《再生缘》之结构精密、系统分明者,实有天渊之别。若非端生之天才卓越,何以得至此乎?总之,不支蔓有系统,在吾国作品中,如为短篇,其作者精力尚能顾及,文字剪裁,亦可整齐。若是长篇巨制,文字逾数十百万言,如弹词之体者,求一叙述有重点中心,结构无夹杂骈枝等病之作,以寅恪所知,要以《再生缘》为弹词中第一部书也。端生之书若是,端生之才可知,在吾国文学史中,亦不多见。但世人往往不甚注意,故特标出之如此。

《论再生缘》,《寒柳》

碑志之文自古至今多是虚美之词,不独乐天当时为然。韩昌黎志在春秋,欲“作唐一经,诛奸佞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而其撰韩宏碑则殊非实录。此篇(按:白居易《新乐府·青石》)标举段颜之忠业,以劝人臣之事君。若昌黎之曲为养寇自重之藩镇讳者,视之宁无愧乎?前言昌黎欲作《唐春秋》,而不能就。乐天则作《新乐府》,以拟三百篇,有志竟成。于此虽不欲论二公之是非高下,然读此篇者,取刘义之言以相参证,亦足见当时社会风气之一斑。

《新乐府·青石》,《元白》

又取乐天此篇“有一征夫年七十,见弄凉州低面泣”与《骠国乐》“时有击壤老农夫,暗测君心闲独语”及《秦中吟·买花》“有一田舍翁”“低头独长叹”相较,其笔法正复相同,此为乐天最擅长者。《新乐府·西凉伎》,《元白》《顺宗实录》中最为宦官所不满者,当是述永贞内禅一节,然其书宫市事,亦涉及内官,自亦为修定本所删削。今传世之《顺宗实录》乃昌黎之原本,故犹得从而窥见当日宫市病民之实况,而乐天此篇竟与之吻合。于此可知白氏之诗,诚足当诗史。比之少陵之作,殊无愧色。其《寄唐生》诗中所谓“转作乐府诗”“不惧权豪怒”者,洵非夸词也。

《新乐府·卖炭翁》,《元白》

来源:《陈寅恪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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