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洪武三十年,松江府嘉定县,一匹受伤的老马从县衙之中走出,身后还跟着几个衙役。
这匹马不是普通的马,虽然有些跛脚,而且身上受了严重的刀伤,但是其毛色斑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是一枚枚铜钱相连,乃是产于蒙古的名马连钱骢。
连钱骢出了衙门口,转过几条小巷,辗转来到了一处民宅前,用自己的前蹄不住的敲打大门。
“哪里来的牲畜,没完没了的敲门,有没有人管,没人管我可就杀了吃肉了!”门内传来了极为不耐烦的叫骂声。
连钱骢听到了这声音,反而愈加亢奋了,更加卖力的撞击大门。
里面的人终于忍不住了,打开大门冲出来,却被连钱骢一蹄子踢翻在地,紧跟着又冲上去四蹄乱踏。
被踢翻的人惨叫连连,眼瞅着要出人命,衙役们终于冲了出来,一人治住马,另有几人按住被马踢的男人,不由分说的将其扭送到了衙门。
男人一进公堂,就大声喊冤:“大人啊,草民好好的在家里坐着,这牲畜来撞我的门,还把我踢伤了,老爷们不替我做主,反而把我抓来了,我冤啊大人!”
“是你?姚理!我丈夫几次三番接济你,你不思感恩,反而加害他的性命,你还是人吗?”前来报案的女子李氏悲愤不已,声泪俱下的控诉。
姚理慌忙解释道:“表嫂,这话可不能乱说,我的母亲是你丈夫的亲姑姑,我与他是姑表亲戚,怎么会害他?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啊!”
连钱骢听到此言,突然变得十分激动,打了个响鼻,又要向姚理冲来,好几个衙役一起上手,才堪堪拉住它,把姚理吓得面色惨白。
“姚理!本县粮长陆奇被人杀害,他被杀的时候就骑着这匹马,如今马儿通人性,找到了你,事到如今还想狡辩吗?”县令练达猛然喝道。
“大人,小人冤枉啊,我实在不知。”姚理还在喊冤。
“哼,不见棺材不落泪!”练达冷哼一声,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马儿的事情我管不了,你们自行决断吧,来人啊,松开连钱骢!”
“慢!不要啊!大人英明,小人招了!”姚理情知难以糊弄过去,再不招认,只能多受一些皮肉之苦罢了,到时候被打断了腿,下了阴曹地府,抢香火都比别的好胳膊好腿的鬼慢一些。
随着姚理的招认,加上李氏的状词,一桩让人唏嘘的案件逐渐浮出水面。
原来,被害人陆奇是负责催征、经收、解运田赋的粮长,也算是当地的大户,家里资财颇为丰厚。
当时马匹是非常稀缺珍贵的资源,一般的百姓甚至不允许参加马匹买卖,只能后用驴和骡子充当交通运输工具。
但是官府有时候为了营收,会将被淘汰的战马卖给粮长,一则他们负责征收运粮的重任,二来他们作为大户也负担的起,所以粮长买马,也就不算僭越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陆奇买到了被淘汰的战马连钱骢,虽然有些跛脚,但马本身已经是尊贵的象征了,何况是这样的一匹名马了。
陆奇将连钱骢视为掌中宝,心头肉,不惜花费重金为它从外地采购黑豆和精良的饲料,不仅每天给它洗澡刷毛,连草料都是自己亲自按照一定的尺寸细细轧好,还要过一道细筛,去掉杂质,唯恐马儿吃了不舒服。
陆奇的妻子李氏也十分珍爱这匹宝马,亲自绣了一幅锦绣的马鞍,每天为连钱骢梳理鬃毛,系上华丽的丝绸,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当成儿子一样照顾。
所谓“衣锦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有这样样宝贝而不能夸耀与锦衣夜行有什么区别呢?因而陆奇每天骑着连钱骢招摇过市,看着人们纷纷投来艳羡的眼神,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
可这样的行为,难免会引人觊觎,渐渐地,开始有几家财主来找陆奇商议,想要让连钱骢为自家的驴子配种,以此来得到品种优良的骡子。
陆奇将自家的连钱骢视若珍宝,怎么肯让它跟那些不入流的骡子配种,那岂不是坏了自家宝马的名声?再加上自己并不缺钱,所以统统拒绝了。
再后来,又有官员牵来自己的母马,也想要让连钱骢与之配种,陆奇仍然一概拒绝:“这样名贵的马,怎么能跟一般的马配种呢?这不是自降身价吗?”
官员们碰了一鼻子灰,心中自然十分不爽。
陆奇倒是得意了,但他却忘了一个道理,普通的土财主可以得罪,但是有权势的官员却得罪不起,这不,几个地方官都不用怎么费周折,谈笑间就给这个小小的粮长整了点儿花活,让他给凤阳县送物资。
凤阳是朱元璋的老家,朱元璋对它极为重视,将凤阳升格为中都,凡是受赃及杂私犯罪的官吏,都被朱元璋打发去建设凤阳去了,所以凤阳所需要的物资很多,经常要从外地调动物资,陆奇所在的嘉定县跟凤阳相距甚远,让他办这个差事,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警告。
陆奇与妻子感情甚笃,两人成亲几年,育有二子一女,而那时候结婚普遍较早,此时的陆奇28,而妻子李氏才26而已,正是青春年少,难解难分的年纪,此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奈何受制于人,陆奇不得不押送粮草前往凤阳,临行前,夫妻俩执手相看泪眼,李氏轻轻的拍了拍连钱骢,嘱咐道:“钱儿,钱儿,你一定要带着夫君尽快回来。”连钱骢连打了几个响鼻,似乎是在回应。
自陆奇离开以后,李氏就掰着手指过日子,眼看着离约定的日期越来越近,仍然没有丈夫的半点消息,离约定的日期过去了十天,仍然不见丈夫归来,李氏整颗心都像是被人揪住了一般,逢人就打听丈夫的消息,始终一无所获,又派出了几批亲信去打探。
李氏每天到村口眺望,这一日,远远看见一匹瘸马走了过来,李氏集中精神,看着似乎像是连钱骢,但是马背上上空无一人,李氏赶紧迎了上去,却见连钱骢一瘸一拐,身上有很深的伤痕,似乎被刀砍了一般。
李氏焦急不急:“钱儿啊钱儿,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我的丈夫呢?你怎么没有带他回来?”
连钱骢发出一声悲鸣,眼中含泪,扭头就走,李氏赶紧抓住了缰绳,流着泪说道:“钱儿,你要去哪儿?是知道我的丈夫在哪里吗,要带我去找他吗?”
连钱骢通人性的点了点头,李氏也顾不得其他,松开缰绳,任由连钱骢离开,自己则带着几个家仆紧紧跟在后面。
连钱骢走了很久,来到了一处石桥上,就再也不肯离开了,李氏打量着石桥,发现上面竟有几处血迹,一股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她让家仆去桥下查看,果然发现了一只丈夫的鞋子。
李氏顿时崩溃大哭,看着滔滔河水,哭诉道:“钱儿啊钱儿,你是不是知道我的丈夫在哪里?我们夫妻俩视你如亲子,若你真有灵性,就请你帮我找回我的丈夫吧。”
连钱骢似乎听懂了李氏的话,扭头下了桥,李氏急忙带人跟了上去,几人一马沿着河水走大约五六里路,果然在一处芦苇荡里发现了陆奇的尸体,衣服已经被冲刷走了,尸体因为泡了水而发白。
李氏悲痛欲绝,伏在丈夫的尸体上哭了很久,才逐渐缓和了情绪,脱下自己的外衣,将丈夫的尸体盖住,然后到官府去报案。
县令练达带着仵作前来验尸,仵作回报:“大人,尸体上有刀痕,脚踝骨折,依我看来,应该是骑马过桥的时候,背后挨了两刀,跌落马下伤了脚踝,被凶手一刀贯胸而死,而马背上也有刀伤,应该也是被凶手所伤。”
对于这桩无头公案,县令感到颇为棘手,李氏于是请求县令,让自家的连钱骢来找出凶手,于是就有了开头的一幕。
剩下来的案情,则由姚理补全了。
这姚理年方26,开着一家当铺,经营却不是很好,经常问陆奇借钱,姚理的母亲是陆奇的姑姑,看在姑姑的面上,陆奇一直接济姚理。
常言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可这姚理十分不讲究,陆奇催他还钱的时候,姚理不仅总是推三阻四,还要让陆奇再借他一些钱。
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经历了几次这样的事,陆奇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借了。
等陆奇买了连钱骢,姚理又按捺不住了,又来跟陆奇借连钱骢,打算利用连钱骢为自己挣钱,陆奇当然不肯,这下可惹恼了姚理,认为陆奇实在是太过小气,以他们两人姑表亲戚的关系,一匹马都不肯借,简直就是欺自己太甚。
姚理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萌生了要报复念头。
后来,陆奇被派去凤阳押送粮草,姚理打听清楚他的行程,暗自等候,正巧陆奇归家心切,脱离了大部队,给了姚理可趁之机,埋伏在石桥旁,等陆奇经过的时候,持刀砍向陆奇的后背。
陆奇吃痛跌落马下,扭伤了脚踝难以站立,姚理一刀贯胸,杀了陆奇,连钱骢护主心切,冲向姚理,姚理闪身躲过,用刀子砍伤了连钱骢,连钱骢只好负痛逃离,回到家里找来援手,还找回了主人的尸体,这才将姚理捉拿归案。
案情大白,练达判处姚理斩刑,并将其当铺变卖,卖得的钱交给了李氏,作为抚恤费,连钱骢因为受伤没有及时医治,且自主人死后一直不知不觉,没过几天就倒地而亡了。
李氏被连钱骢的忠义所感动,将其安葬在了自己丈夫的墓旁,练达听说以后,亲自送来了一块石碑,上书“义马冢”,并作了数百字的碑铭记载。
所谓斗米恩,升米仇,姚理多次受到陆奇的接济,非但不感激,还因为陆奇不肯再借而心生怨怼,最终暴起杀人,因个人欲望膨胀杀了陆奇,幸而被连钱骢识破,实在是死有余辜。
只是感叹陆奇财富外露,遭人惦记,虽不害人,却害了自己,穷不露怯,富不露财,都有血淋淋的教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