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不缺钱,不缺粮,但缺柴。
不缺钱,是因为阿爸是县里干部,每月收入有五十多元。
他每个月会回家一次,把钱送回来。
阿爸很惧怕阿美。
阿爸是干部,阿美是农村妇女,俩人的地位还是很悬殊的,按理应该倒过来才是。
但世界上的事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以前不理解,后来参加了工作,也遇到这么一对夫妻,才明白了。
男的是保卫科长,是中层干部,女的是普通工人。
俩人地位很悬殊,但男的就是怕老婆。
如果女人是大美人,也理解,问题不是。
一张冬瓜脸,细小的眼睛,身材臃肿,绝对不是美人,但他家里就是女的说了算。
我家也是如此。
阿爸一般是下午到家,很快天黑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饭菜端上了桌,这时,阿爸就会从身上掏出三十元钱,小心翼翼放在阿美身边。
如果她看了一眼,他就会端起饭碗吃饭。
如果没看,他会轻轻说一句:钱。
如果没反应,会加重一句,直到她回头,只有她回头了,阿爸才会放心吃饭。
阿美呢,虽然回了头,但只是看一眼,并没有收起来的意思。
她似乎毫不在意这笔钱,安心地吃饭、喝水,直到大家吃完饭,收碗筷的时候,她才会把钱收起来,塞进自己的口袋。
当然,速度有点快,我们的目光刚离开,钱就不见了。
当年三十元是笔大钱。
在生产队出工,一个壮劳动力一个月的收入也只有六元。
我们去粮店买米是八分钱一斤,差不多可以买四百斤大米了,所以我家不缺钱。
既然不缺钱,自然不缺吃。
我们家天天是大米,不像有的人家是红薯加大米,或者只有红薯。
当年,家家户户都穷,有的人家买盐的钱都没有。
小时候,我听得最多的就是,我家要吃腊锅了。
腊锅就是干锅,没有油的锅。意思是他家没油炒菜,在吃水煮菜。
幸亏当时有自留地,家家都种菜,否则大家的日子更难过。
这样的人家有许多。
一个客家人现在是千万富翁,以前家里穷得叮当响,吃饭没菜,放一点猪油,一样吃得很香。
他们家里虽然缺钱缺粮,但不缺柴。
缺柴的只有我家。
原因很简单。
他们的父母都在家,即使父亲不在,还有爷爷奶奶。
客家人的习惯是,大人只要能动,不论年长还是年幼,都必须劳动,直到自己倒下这一刻。
很多老人去世前的一刻还在劳作。
往往是做着做着,人就倒下了,然后走了。
所以这些人家的大人多,大家都去砍柴,自然就有柴。
而我不一样。
我家就阿美一个人,下面有五个年幼的孩子,其他没了。
阿爸在县城工作,不在家。
家里就只有我们六人。
当然,有一个阿家,但分了家,你吃你的,我吃我的,互不干涉。
烧柴也是你烧你的,我烧我的,不准互相烧。
我们是经常没柴烧,而阿家的柴却很多。
毕竟她是一个人,而我们有六个人,还要喂猪。
我们的猪是吃熟食,不生吃,所以用柴量很大。
尽管如此,我们一般不会用阿家的柴。
我们从小就有一种意识,阿家的就是阿家的,跟我们没关系。
当然,有一种极端的情况,就是烧着烧着,没柴了,而锅里的菜还是半生不熟,在这种情况下,会拿阿家几根柴,当然,是偷偷地,趁她不注意的时候。
这样的次数很少,我印象中只干了二三次。
当年客家人煮饭不像现在这样干净利索。
以前是很繁琐的。
先把米淘好,然后放在锅里煮。
煮到半分熟时,再捞起来,甑。
这个甑其实就是蒸,就是把米饭放在木桶里,之后加上水放在锅里蒸。
这个蒸的时间比较长,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左右。
光是煮饭这一项就要烧掉一担柴。
现在看来非常不合理的,但当年却有它的合理性。
因为山里缺少铁器,无法把米放在铁器里直接煮,后来有了,也麻烦,再说吧,山上不缺柴火。
当然,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因素,就是米不能直接在木桶上蒸,因为蒸出来的米会异常的坚硬,嚼不动。
煮软煮烂的米,蒸出来才香。
当然,现在的客家人淘汰了这种落后的煮饭方式。
所以我们家经常没柴烧。
我四岁左右就上山砍柴了。
阿美经常带我去山里。
她不是要我去砍柴,而是要我陪她。
她一个人去山上很害怕,有我陪着,就不怕。
到了砍柴的地方,她去山里了,而我则呆在路边玩。
这时的路边上就我一个人,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吱吱地叫,远处还有树枝在乱晃,害怕了,我就会叫一声,阿嫩,你在哪儿?
阿美听到了,会回一声,我在这里。
听到阿美的声音,我就不怕了,专心在地上玩。
我喜欢玩的就是喂蚂蚁。
山上的蚂蚁很多,也很大。
我喜欢喂大蚂蚁,找来一块红薯干,丢在地上,一只大蚂蚁会欢天喜地跑来,转了几圈之后,就回去了。
它是去报信,不久,浩浩荡荡的蚂蚁队伍来了,上百只蚂蚁围着这个红薯干,拼命地拖。
往往是,它们拖了几米远,我又把红薯干拿回原地,它们又开始拼命地拖。
我又拿走,如此这般,会干它十来回。
这些蚂蚁很怪,明知有人掏蛋,却始终不放弃,依然来往地搬运。
它们这种不屈不饶的态度,让我十分感兴趣,一直在来回地较劲,直到阿美叫一声,回家了。
我才起了身。
一般是阿美挑着柴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
我不背柴,但会拿一根树枝,边走,边打草丛中蹿出来的各种虫子。
很好玩,一打一个准,有的虫子还会怪叫一声,让人听了很舒坦,所以阿美要我去,我会欢天喜地跟着。
到了十三、四岁,我就要跟着大人们去砍柴。
我们砍柴主要有两个地方。
一个是金领登。
这是我们认为的原始森林,里面有许多柴。
其实,金领登山脚下是住有人家的,因此我心里是非常的羡慕。
如果我家在这里该多好呀!
我家就有烧不尽的柴了。
另一个地方就是西背凹的新亭子、老亭子。
新亭子近,但没什么柴。
老亭子远,但柴火很多。
以前看电视,发现他们砍柴,把正在生长的树枝也砍了。
我们这里是不允许的。
当然,没有明文规定,但都是俗定约成。
我们都不砍正在生长的树枝。
理由很简单,生树枝不燃火,再说吧,把生树枝砍了,就成了光秃秃的山了,就不是山区了,而是沙漠了。
所以我们都不砍。
我们特别喜欢大年初一去砍柴。
大年初一,正是新春佳节的时候,我们却觉得应该去拜山神,于是街上几十号人,浩浩荡荡向山上奔去,一边大声喊道,山神爷爷,我们来拜年了,一边砍枯树枝。
之后,人人挑一担柴回家。
有二件事让人记忆犹新。
一次,我在金领登半山腰处砍柴。
我看到前方有一根枯竹,就跌跌撞撞爬了过去。
山上的路是非常不好走的,其实是没有路,完全靠自己,在山坎坎上跳来跳去,所以跌跌撞撞是准确的。
我终于爬到这根枯竹边上,立即用手去抓,然后用力一扯,把这根竹子扯了出来。
这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十几只大山蜂竟然向我扑来。
原来竹尾处有一个蜂巢,我不小心把它捅破了,蜂子立即向我发动攻击。
这些蜂子不是家养的蜜蜂,而是野生的大山蜂。
它们个头很大,腹部带有金黄色的花纹,尾部有一根又长又亮的毒针。
大山蜂毒性很强,曾经咬死一头强壮的水牛。
我听到嗡嗡叫,就知道大事不好,但还是晚了,二只山蜂在我脸上凶狠地扎了一下。
一股刺痛顿时弥漫了全身,我不禁"啊"的一声,扔下竹枝,一脚踩空,人倏地滚了下去,滚倒在十几米远的草丛中。
幸亏这一滚,否则在十几只大山蜂攻击下,我有生命危险。
我倒在草丛中就不一样了,山蜂看不见,只好无奈地飞走了。
当然,剧痛依然在,我忍不住大哭起来,哭得稀里哗啦,撕心裂肺。
哭声在山谷中回荡,但无人来相助,我只好哭着回家了。
另一次也是在金领登。
这次我跟阿姐一起上山砍柴。
快到砍柴地方时,阿姐突然脸色发白,浑身冒虚汗,人竟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原来她中署了。
我一时吓得手足无措。
当时阿家也在。
她有经验,立即在阿姐脖子上死劲地掐,在中医学说中,这叫刮痧。
客家人都会,但我年轻小,不懂。
经过阿家不断地刮痧,阿姐苏醒过来了。
大家把她扶到凉亭里休息。
客家人在山上的小路边上,都设有一个个凉亭。
因为山路曲折蜿蜒,高高低低,十分难走,所以客家人都在高山建有凉亭,供行人休息躲雨,可以躲避野兽,也可以在里面睡觉。
阿姐在凉亭里休息,我们继续去砍柴。
之后,我们轮流把柴挑回家。
这算是我在砍柴中遇到的二件惊魂事吧。
现在很多客家人走出了大山,融入了都市生活中,再也不用砍柴了。
这是生活的进步,时代的进步。
我们应该十分庆幸生活在这个伟大的时代里,与民族同呼吸,共命运。
我们一起见证、创造、参与这个伟大民族的复兴!
(李苏章原创,抄袭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