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了一条小白蛇,她修成人后,却嫁给了一个名叫许仙的人

老鄂讲故事 2022-07-25 07:44:27

1

那年我八岁,在山中放牛时,看到一个樵夫抓住一条小白蛇。

那是一条十分漂亮的小白蛇,通体洁白无暇。

它用窈窕柔软的身体缠绕在樵夫的手臂上,借此发力,想挣脱樵夫的控制。

然而樵夫用力掐住她的脖子,她的嘴被迫张开,想咬樵夫的手,小脑袋却动不了。

我仿佛听到了她的求救声。

山是青城山,山中很冷清,只有鸟儿的歌声,伴随着山涧泉水敲打岩石的声音,还有樵夫得意的哈哈大笑声。

我离樵夫有一段距离,但我还是分明地看到他手中的小白蛇那双充满无辜和无助的黑眼睛,向我投出了求助的目光。

“大伯大伯,”我叫着,跑了过去,指指他手中的小白蛇,“你放了它吧,它才这么小。”

“凭什么?”樵夫没好气地回应了一声,拿起了手中的柴刀,“好歹给我解个馋。”

我知道他要杀掉小白蛇,取蛇胆,或者拿回去熬汤喝,当时没顾上多想,扑过去,张开嘴,咬住了樵夫裸露着的手臂。

樵夫着痛,大叫一声,手一松,小白蛇掉落在草丛中,一阵沙沙响,逃走了。

樵夫甩开我,去寻白蛇,没寻着,又回来寻我,我早躲进了一片灌木丛中了。

他骂骂咧咧一阵,也走了。

听到脚下一阵沙沙响,我以为是小白蛇,急忙转头,却看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长得很漂亮,圆圆的,红红的脸,头上顶着两个小发髻,露出两排可爱的小牙齿冲着我笑。

我吓了一跳,这荒郊野外的,怎么会有人?急忙往开躲了躲,问:“你是谁?”

“我就是你救的那条小白蛇呀。”她说。

从小常听乡间的老年人讲神鬼故事,这些故事里的妖魔鬼怪都不坏,她们幻化成人形,只是为了报恩的,倒比世间人可爱得多,所以我也没害怕,还觉得挺幸运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白素贞,你呢?”

“我叫大牛。”

她嗯了一声,说:“我记住了,我会报答你的!”

我一愣神间,她不见了,沙沙声又响起,我看到那条小白蛇,扭动着身姿向远处窜去。

我把笛子横在唇间,吹了起来,是一首《独行清涧曲》。小白蛇听到笛声,停住了,摆了摆尾巴,懒散地盘成一团,回头望着我,一对黑眼睛眯着一缕友好的笑意,翘起的小脑袋随着笛声微微地摇摆着。

少顷,她冲我点了点头,舒展开肢体钻入密林中去了。

我是青城山下村庄的孩子,平素里跟着爹娘下地里干活,闲下的时候,我便牵着牛到山上吃草,一头黄牛,一支竹笛,是我的朋友。

我坐在黄牛背上,吹着竹笛,鸟儿就被引来了,立在枝头,和着笛声歌唱。

自从救了小白蛇之后,我变得勤快起来,几乎天天都到山里放牛。

在我的笛声中,山林中的草木枯了又荣,荣了又枯,小树长成了大树,那首《独行清涧曲》由稚嫩欢快变得幽怨悱恻,我也长大成人了,有着结实的臂膊和黑紫色的皮肤。

这期间,我再也没见到过小白蛇。

2

再见到小白蛇,是在我二十五岁时,黄牛已过世,我就砍柴,把成捆成捆的木材背到集市上去卖,得些钱财以资糊口。

父母也已过世,我没娶妻,因为贫穷;当然我也不想娶妻。

我活在尘世,却远离烟火,遁居山林,与鸟兽为伴,与竹笛为友。

某个黄昏,夕阳给山林罩上一层飘渺的红色,我砍好柴,扎成捆,坐在岩石上吹着《独行清涧曲》。

笛声在山林中回荡。我听到一阵沙沙响,地上的青草像潮水般被拨开,我抬起眼睛时,一个白衣少女站在我的面前,正对着我微笑。

她很美,依稀可辨就是我曾经救下的那个叫白素贞的小女孩的样子。

她从上到下一身白,白鞋,白裙子,白腰带,披着白纱,肤色也白皙,白得洁净,白得人间绝无。

不同色的是头发和眼睛,是黑色的,同样的洁净。

而我,一身粗布灰衣,上面积满了补丁,以及露水和泥巴,斑斑驳驳的。

我的心狂跳起来,然而又有些自惭形秽,有些拘谨;停止了吹笛子,痴呆地望着她。

她走过来,在我的旁边坐下来,一缕幽香透进鼻孔,我的心更乱了。

“你继续吹啊。”她说,“完完整整地吹一遍。”

于是我又把笛子横在唇间,吹了起来。

山林中的一切都静止了,连鸟儿也归了巢。

无风,只有笛声在空气中荡漾;夕阳已沉到某个山坳,仍是不甘地从山坳里反射出光来,七彩的,映红了天边的云彩。

“真好听!”待我放下笛子,她说。

我不敢看她,儿时的勇气随着年岁的增长渐渐消弱了,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样子。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这么多年,你都没来。”

“是啊,”她抓住我的手,滑腻的,却又是冰冷的,清凉的,像玉的触觉,极舒服,“我们对时间的感知是不同的,你觉得这么多年,而在我看来,只是一瞬间。我在修练,一直都在看着你呢,你长得好快啊!”

她的另一只手搭在我的鬓角,抚弄着那里的头发,把上面的几根柴草摘下,用手指弹开。

“我最短的一次修练也得上百年,是你刚才的笛声让我中止了,好美,是什么曲子?”

“独行清涧曲,是村里的一个老伯教我的。”我说,“我常吹它解闷。从前放牛,我一吹它,牛就不乱跑了,乖乖地吃草。”

“牛儿呢?”

“过世了,我把它葬在了山脚下。”

她哦了一声,神色忧戚:“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那么你也会死吗?”

“是啊。”

她又哦了一声,神色中的忧戚更甚:“你说吧,你有什么愿望,我尽最大力量满足你。我现在也有了一些低微的法力,比如能给你弄来好多好多的钱,建造漂亮的房子,让你的后半生无忧无虑。”

刚平稳下的心再度狂跳起来,但我不需要那么多的钱,不需要漂亮的房子,我扭捏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村里像我这么大的男子都已成家,有了孩子……”

我住口了,脸滚烫了起来。

她欢快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你是想娶老婆了,那你说吧,看上了谁家的姑娘?”

“我,我,”我窘迫到了极点,“我是说,你,你,我听过许多这样的传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说,但她还是明白了我的意思,笑容收住了,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可我现在不能结婚,我还没修成正果,只是一条蛇而已,连妖怪都算不上。你看到的我,是虚无的,是幻影,而且这种幻影维持不了多久,一会儿我就要变回原形了。”

我试探着问:“那你得多少年才能修成正果?”

“起码得一千年,你会等我吗?”

“我愿意等,但我活不了那么久。”我伤心地说。

夕阳终于深深地埋在了地下,夜色笼罩了下来,天上出现了一弯月牙,零落的星,四散在天幕。

沉吟片刻,她说:“一千年,你须经历几百个轮回。如果你愿意,我到时去找你。”

“可那时我还能记得前世之事吗?”

“你不必记得,我能找到你的。”她站了起来,“我们走走吧。”

我们手牵着手,散步在夜色下的山林中,谁也不说话,空气中流动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悲伤。她说她最短的一次修练也得需要上百年的时间,也就是说,此生,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草尖的露水,如我心底的泪,打湿了我的衣服。

3

果然,我再没见到她。

但我还是日日都要去山林中砍柴,砍完柴,就坐在岩石上吹笛子。

我知道,她能听到,也能看到,有了这个意识,我就觉得,她时刻都在我身边。

《独行清涧曲》也由幽怨悱恻慢慢变得寂寞苍凉。

在笛声中,山林中的草木荣枯几度,而我的头发却只枯不荣,由黑转灰,再转白,在月光下泛着亮光。

我终于倒下了,倒在草木间,倒下的一刻,我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沙沙响。

黄泉路,奈何桥,我见到了传说中的孟婆。

孟婆却不是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而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只是穿着粗布麻衣,盘着头,素颜,不施粉黛,整个人显得有些慵懒。

她嫌我打扰了她睡觉,喋喋不休地埋怨着,一边熬制着孟婆汤。

我倚着桥栏望着下面的望川河,河水翻滚汹涌,流的却是通红的岩浆,夹杂着雪白的冰块。冰火不容,在这里不成立。

“好了,过来喝吧!”孟婆用木勺尝了尝碗里的汤,咂咂嘴,“嗯,我的烹饪技艺又提高了,你有福了——过来啊,愣着干什么,要我喂你吗?赶快喝了汤滚蛋,本姑娘还没睡醒呢!”

我知道,喝了孟婆汤,就会忘记此生所有的事,虽然小白蛇说她能找到我,但我仍然不愿意丢失记忆。

丢失了记忆,她来不来找我,又有何区别呢?

我问:“可不可以不喝?”

“可以啊,”孟婆把汤碗掼在桥墩上,指了指下面的望川河,“跳下去,从望川河里游到对岸,就不必喝汤了,你的记忆会永久留存,你有这个胆量吗?”

“好,我跳。”我说。

“你确定要跳吗?”孟婆说,“游过望川河,至少需要上千年的时间。”

千年,正好,我说:“我确定。”

“你确定要跳吗?”她又重复问了一遍,“望川河里,有高温岩浆,会把你的皮肉灼成焦炭;又有极地寒冰,会把你的五脏六腑冻得四分五裂。上千年的火灸冰冻之苦,你确定能忍受吗?黄泉路上,只有孟婆汤,没有后悔药。”

“我确定。”我坚定地说。

孟婆又说:“这里面,一般人连个把时辰都坚持不下来,就求我拉他们上去。你看看这河里,连一个人都没,谁都坚持不了上千年的。只要你跳下去,就会被岩浆烧得面目全非,你转世投胎后,仍是这副奇丑无比的样子,人见人怕,鬼见鬼惊,你确定要如此做吗?”

“我确定,你别说了。”

孟婆叹了口气,脸上呈现出悲悯的神色:“你们这些世间人啊,从来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总给我添麻烦,皆为情跳入望川河,却不知经过望川河之苦,已无动情的资格。”

顿了顿,问我:“你知道你的前世吗?”

我摇摇头。

“你的前世,名叫范喜良,”孟婆缓缓地说,“三十多年前,始皇帝征集天下民夫修筑长城,你应征而去,不久便死于一次塌方之中,尸体被砌入城墙。你的妻子孟姜女千里寻夫,得知你的死讯后,悲恸大哭,竟哭倒了长城,然后自己跳入大海。”

我不关心我的前世,我只关心我的来生。

“天下最难度之人,莫过于情种。”孟婆叹了口气,“好吧,我成全你!”

手一挥,桥栏上打开一个口子,露出一段阶梯,阶梯直通进望川河里。

我顺梯而下,义无反顾地投入到由岩浆和冰块混合起来的河水之中。

那不是热,热已不能形容;也不是冷,冷亦不能表述,是锥心的,是刻骨的,为什么说情之一事,总是锥心刻骨,这时我才明白,原因在这里。

我在望川河里飘游着,几度无法忍受。

每当我无法忍受时,孟婆就端着那碗孟婆汤,站在桥栏边,对我说:“范喜良,哦不,大牛,我看你还是上来吧,喝了汤,遗忘所有的痛苦。”

我不理她,为成正果,小白蛇千年修行;为续前缘,我为何不能千年受劫?

在这一千年里,我见证了无数对殉情的情侣跳入望川河,没过多久又忍受不了痛苦爬上了岸,带着扭曲变形的身体和奇丑无比的容貌喝下孟婆汤,在望川河的彼岸分道扬镳,各自去投胎,在下一世,形同陌路。

河里,只有我一人。

终于,我游到了对岸,迫不及待地奔向人间。

4

我是伴随着稳婆的惊叫声出生的。

“妈妈呀,怪物!”稳婆大叫着,失手把刚从母胎里拉出来的我扔在地下,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房间,“怪物啊,怪物……”

是的,我是个怪物,打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人喜欢我。

父母,兄弟姐妹,以及街坊邻居,他们都叫我怪物。

我用镜子照了自己,全然没有前世的样子,满身的皮肤黑如焦炭,坑坑洼洼,从望川河里出来时,我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没有小伙伴,小孩子们看见我就跑,跑不动的就嚎叫,见鬼似的。

我不在乎,我不需要伙伴,我知道,我的小白蛇会来找我的。

她是仙,不像世间人那么庸俗,她不会在乎我的容貌的。

历经千年之劫,两世为人,我有着超乎常人的心智。

父母给我取了个十分文雅的名字,我刚会说话时就纠正:“我叫大牛!”

父母也就依了我,反正在他们看来,我叫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所有的人都叫我怪物。

前世的那把竹笛,我没能带过来,我就自己动手做了一把,音色丝毫不差。

每个黄昏,我就爬上屋顶,坐在青瓦上吹笛子。

那首《独行清涧曲》历经千年,意义更非凡,我能把附近的狗吹出来摇尾巴,能把哭闹的小孩吹进梦乡。

但我再不能独行清涧了,因为我出生在宋朝绍兴年间,家居京城临安,无地可种,无牛可放,无柴可砍,再不见当年的青城山了。

坐在屋顶上,我能望见西湖潋滟的水波,投影着夕照山上的雷峰塔,塔影在晃动的湖水中泛着绚烂的霞光。远处的灵隐寺,每到黄昏时就传来钟鼓声,和着我的笛声,送走夕阳,迎来星月。

我在我家隔壁的药铺庆余堂做工,做的自然是后院的杂役,体力活,无非担水劈柴之类。

老板不让我到前堂来,他说我会吓死病人的,但我有力气,一个人能干几个人的活,所以老板还是勉为其难地把我留下了。

6

在我二十二岁那年,庆余堂来了个和我同龄的伙计,叫许仙,他长得极好看,眉目如画,俊美风流,又喜读书,张口闭口圣贤之道,也懂医药,为人热情,老板很喜欢他。

说实话,我也很喜欢他。

两世为人,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的人品。

在这一世,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人们讨厌我,躲着我,他却愿意接近我,他常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不是你的过错,可是学识道德却是自身的修练,不坑人不害人,便是好人。”

老板待许仙好,好像有意把女儿嫁给他,我跟着也得了些好处,老板每每想教训我时,见许仙在,便以怒目代替,因此我感激许仙,只有在他面前,我是个人。

许仙对于婚配之事似乎较为郑重,纵有许多人家的女子献媚取宠,包括老板的女儿,他都不屑一顾。

可是没过多久,他成了婚。

据他说,是清明时节游玩西湖时遇见的一个女子,因下雨,女子向他借了伞,还伞时几多波折,两人生了情愫,就于女子家中洞房花烛,所以不曾操办喜宴,乡邻多有不知。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许仙得意地说:“我家娘子姓白,名素贞,四川峨眉人氏,先父生前是边关总镇,端的好人家。更好的是她,正如我心中所想,有非凡之容,如仙女下凡,亦有非凡之才,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还懂医道呢,她说要和我开家生药铺,普济世人……”

我的心不由一动,我的小白蛇,也叫白素贞,不过应是同名,她怎么可能嫁给别人呢?

她曾修练所在的青城山,也在四川境内,不过应也只是个巧合罢了。

但我还是极好奇,极想见见许仙的娘子,见识一下何所谓非凡之容,她比我的小白蛇如何?

好久不见许仙了,偶从老板和别人的谈话中得知,许仙吃了官司,被发配到了镇江。

他吃官司,竟是因为他盗了官府的库银,这怎么可能?

他只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况又人品端正,怎会做这样的事?

某天老板心情好,我便试探着问他:“许仙的事,可属实?”

“唉,确有其事,不过太蹊跷,”老板叹了口气,“许仙清明节在西湖游玩时,遇见一位白姓女子,不多日两人便成婚。那娘子,我见过一面,真个是好人品,才貌双全,且颇有些家财。她将两锭银子交与许仙开药铺,可这银子却好是官府近期丢失的库银,许仙就被拿了。官府的人去拿那娘子时,却不知去向,她原先住的所在,成了一处荒宅,所以人传她是个妖。”

妖?莫非她真是我的小白蛇?

“依我说,她不是妖,却是仙,妖哪有那般好的!”老板又说,“那娘子带着她的贴身丫鬟小青远走高飞了,却把盗来的库银堆在那处荒宅,所以许仙才得以开脱,只判了个发配。”

我问:“何以见得她是仙?”

老板说:“库银失窃,而银库的锁却未动,看守亦不觉,不是仙是什么?”

我记得当年小白蛇对我说过,她能弄来好多好多的钱,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修行千年后的她,自是法力无边。

那么,许仙的娘子极有可能就是我的小白蛇,可她为何却嫁给了别人?

她说她能找到我的。

我的心抽搐起来。

7

不会的,我想,我的小白蛇是不会嫁给别人的,我等着就好了。

我已等了千年,何在乎再等千年?

小白蛇会来的。

她和我对时间的认知是不同的,我认为的几十年,在她看来,只是一瞬间,那么我再等一瞬间又何妨呢?

然而她始终没来找我。

我的笛声更加地幽怨忧伤,蕴含着千年的思念和孤独,在每个黄昏,和着灵隐寺的钟声,飘过临安城层峦叠嶂的屋宇,激得夕阳下的西湖春波荡漾。

整个世界寂静得像终结了,我感觉全临安城的人都能听到我的笛声。

我相信,小白蛇也一定会听到的。

最终,我没能等来小白蛇。

某天,老板高兴地说:“许仙的娘子果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许仙被发配到镇江,他的娘子也去了镇江,夫妻俩开了一家保安堂药铺,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几经思索,我决定到镇江去寻许仙,准确地说,是去寻我的小白蛇。

孟美女能千里寻夫,我又何尝不能千里寻妻呢?

听老年人说,范喜良是姑苏人氏,和镇江同属一地,似乎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几天后到了镇江,随便拦住个路人打听保安堂,没想到名声那么大。

准确地说,是许仙的娘子名声大,都说她医术高明,普济世人,是现世活菩萨,人们都叫她白娘子。

在路人的指引下,我很快找到了保安堂。

犹豫片刻,我走了进去。

一个青衣女子站在柜台前与掌柜说着话,容貌不凡,却不是我的小白蛇,我猜应是许仙的娘子吧,看来她们并非一人,我便放下心来。

小白蛇说过,她的容貌不会改变,只是当年是虚影,修成正果后是实体。

我踏过门槛,一个伙计迎了上来,他即靠近我时,神色惶恐,显然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

他旋即便调整好状态,整整衣衫,脸上堆着笑过来招呼我。

通过交谈,我得知,保安堂确是许仙开的,可巧这会儿他有事外出,我便坐在店内一角的椅子上等他,伙计自去忙了。

隔了一会儿,那个青衣女子和掌柜说完话,回头看到了我,她也吓了一跳,轻呼一声,抬起手臂,用袖口遮了一下脸。

下一刻,她便不害怕了,放下手臂,盯着我看,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和戏弄之色。

“伙计。”她喊。

伙计便跑到她身边,她指指我,意思是问我是谁,伙计说:“临安城来的,是许官人的故友。”

她的嘴角撇出一抹轻蔑的笑意,向我走来,我站了起来。

“你是许相公的朋友?”她问。

我点点头。

她又问:“那你是来投奔他,还是请他医治你的这副尊容?”

她的话令我很不爽,但我早习惯了,两世为人,我不与任何人计较。

我说:“都不是,只是来看看他,说几句话就走。”

她颇为好奇地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我想她的好奇,大概是不解为什么许仙那样人品出众的人,却有我这么个形容丑陋的朋友吧。

她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悬挂在我腰间的竹笛上,神色一紧,过来一把扯下竹笛,捧在手里仔细端祥。

“你,”她的眼中喷出怒火,“干嘛把我姐姐的名字刻在这上面?”

我确实在笛子的背面刻着“白素贞”三字。

历经千年,我都没学会读书认字,前世因为家贫没进学堂。

这一世因为容貌丑陋,没有学堂肯收我。

但我从街上的一个算命先生那里学会了书写“白素贞”三字。

我一怔,她的姐姐叫白素贞?

那么许仙的娘子不是这个青衣姑娘,想起来了,庆余堂的老板说过,许仙的娘子有个丫鬟叫小青,她穿着青衣,应该就是小青。

我的心又揪了起来。

“说呀,你干嘛要在笛子上刻我姐姐的名字?”小青不依不饶,“我看你根本不是许相公的朋友,而是觊觎着我姐姐吧?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来学人家玩风弄月!”

啪地将笛子摔在地上,提起脚就跺。

幸亏我抢夺得及时,笛子只是有些裂缝,还未彻底裂开,尽管如此,我还是心疼不已。

不是心疼笛子,做一把不费事,我是心疼“白素贞”三个字被一条裂缝贯穿了,就像我的小白蛇被人用刀子刺伤了一般。

我的眼中堕下泪来,但我不会骂人,连怒目而视都不会。

“小青,你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

一个沉寂了千年,却仍熟悉如初的声音响起,后门的门帘挑起,进来一个白衣女子,是我的小白蛇。

8

“姐姐,这个无赖在他的笛子上刻着你的名字!”小青急忙迎上去争辩。

小白蛇,仍如当年那般年轻貌美,一身洁白如玉,只是多了些烟火气息,这大概就是幻影和实体的区别吧。

我痴痴地望着她,她却不认识我,被我的眼睛看得不自在,用袖子遮掩了一下面目,说:“小青,管好自己就行,管别人干嘛?只是个名字而已,随他刻去!”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小青冲我吼道。

掌柜和伙计见风使舵,不约而同地过来往出推我。

“你走吧,许官人要几个月后才能回来。”

“你再别来了,许官人交待过,凡是临安城来的,一律不见。”

我等了她千年,她却成了别人的娘子,我不甘,却无奈。

我想多看她一眼,然而她已和小青回了后院,我想冲过去,告诉她我的真实身份,问问她为什么要违背当初的约定,但觉得已无必要了。

我的泪像泉水一样涌出。

离开了保安堂,在街上胡乱转悠到天黑,找了家客栈住下来。

伴灯独坐到深夜,我攀上屋顶,坐在屋脊上,吹起了笛子。

那首《独行清涧曲》的旋律原本很欢快,可是经过望川河的冰火洗礼,经过千年的岁月沉沦,加上笛子的裂缝走风漏气,已然变成了哀乐。

是的,哀乐,埋葬我的千年记忆。

明月躲进了云层,只有稀疏几颗星在见证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不知何时,我的身边坐着一个人,一身洁白,在暗夜里鲜明至极。

9

然而,这是我的幻觉,我的身边确实有个人,但不是坐着,而是站着,也不是我的小白蛇,而是个男人。

说是男人,其实并不完全像人,更像妖怪。

他穿着一身红袍,青面獠牙,手像两只巨大的铁钳。

我没害怕,没有什么能让我害怕的;我停止了吹奏,抬头看着他。

“痴情人,你的小白蛇不要你了吗?”他说话了,声音像破锣。

“你是谁?”我问。

“我是一只螃蟹,认识小白蛇好久了。”

“这与我有何相干?”

“当然有相干!”螃蟹说,“我是来告诉你,她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当年,她承诺要嫁给我,骗取我的信任,却偷走了我修练了近千年的丹丸,害得我只能从头修练。我恨死她了,但她现在的法力远高于我,我奈何不得。所以说,天下间,情色最误人。”

我相信小白蛇会这么做的,那是因为她不喜欢他,所以那不是骗,而是智取。

那么对我呢,肯定不一样,她没必要骗我,我没有她需要的东西。

“对你也一样,”螃蟹像是猜中了我的心思,“你等她千年,她修成正果后却嫌弃你丑陋,做了别人之妻。”

“或许,”我反驳,“她只是找错人了吧?”

螃蟹说:“怎么可能找错人?三年前,峨眉金顶,观音大士显圣,亲自点拨她‘去往西湖高处寻’,说的就是你,因为你住在西湖边上,常在屋顶吹笛子。而她在西湖游船上邂逅了许仙,被其俊美风流吸引,欲罢不能。分明她的法力能看清许仙的前世,她却错将许仙当做你,自欺欺人。”

其实,在保安堂看到小白蛇时,我就有此预感,我与许仙,世间女子,只要眼睛不瞎,必会选择后者,但我不愿意承认,我以为我的小白蛇不是寻常女子。

现在看来,即使她修成正果,即使她是妖,也同样嫌丑爱美。

妖界人间,原为一体。

孟婆说得没错,世间男女,皆为情跳入望川河,却不知经过望川河之苦,已无动情的资格。此时,我才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如我此等人,是不配拥有爱情的。

“你不想报仇吗?”螃蟹问。

原是一段恩情,此时却要报仇,这从何说起?

“你若想报仇的话,”螃蟹说,“可以去找金山寺的法海禅师,他是位得道高僧,除妖降魔,是他的拿手好戏。”他用他那双鼓囔囔的明灯似的眼睛盯着我,声音充满了蛊惑,“去吧,让薄情人得到应有惩罚!”

像是得到某种指令,我浑身震了一下,一时忘记了小白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法海,去报仇!

10

法海说:“人妖之恋,本是冤孽,阿弥陀佛!”

他说完,一手持法杖,一手托金钵,走了。

当我意识到错误的时候,法海已将小白蛇捉拿了,镇压在雷峰塔下,念了谒语:“雷峰塔倒,西湖水干,白蛇方可出塔!”

我后悔了,想起一千年前,小白蛇被那个樵夫捉住时那对无辜而无助的黑眼睛,她此时在雷峰塔下,我虽看不到,但可以想象她肯定同样是无辜而无助的,我的心好痛。

是的,我已无爱的资格,但她有,我没有权力剥夺她的这一资格。

我去求法海放了她,我愿代她受劫,还有什么劫难能超过望川河的冰火之苦呢?

可是法海无动于衷,他是个方外之人,自是不懂人间之情。

那只螃蟹又来找我了。

某个深夜,我坐在客栈的屋脊上吹笛子时,他来了,告诉我:“你去杀了法海,你的小白蛇就出塔了。雷峰塔倒,西湖水干,你此生是见不到了。但法海一死,他的咒语就无效了,封印自然会解除。”

又像是得了某种指令,我又去了金山寺。

法海正端坐在堂上诵金,眼睛微闭,一手竖于胸前,一手敲着木鱼,似乎并未察觉到我的到来。

我缓缓走近他,说:“法海禅师,请您放了小白蛇吧!”

法海未言,诵金不停,眼睛未睁。

我偷偷地从怀里掏出一把事先准备好的短刀,法海此时才察觉,但已迟了。

他是个得道高僧,降妖除魔本领非凡,却对付不了世间人。

我杀了他,血流遍地。

那只螃蟹突然来了,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我留意到的时候,他已站在我的面前了。

他的那张嘴原本很小,此时却变成了血盆大口,吸了一口气,法海的尸身便飘了起来,被他吸入口中,咽了下去。

他拍拍肚子,哈哈大笑起来:“得道高僧的身体,抵得上两千年的修为,丑八怪,你上当了,受了我的蛊惑!”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化作一阵清风而去。

11

我被官府判了凌迟。

官府的人问我,死前还有什么愿望,我说:“给我来只螃蟹吃吧!”

一只通红的大个儿螃蟹端过来,我揭开蟹壳,吃掉蟹黄,看到一个锥形,用指甲将锥底抠开,取出,翻转,便看到一个罗汉模样的东西,端端正正地坐着,头脸虽不清,但我依稀辨认出就是法海。

“怪事,”狱卒惊叫道,“我吃了半辈子螃蟹,竟没发觉里面躲着个和尚!”

他凑近细看,大叫一声:“原来是法海禅师!”

纳头便拜。

拜毕,站起,幽幽地说:“近两年苏杭一带,螃蟹成灾,百姓不堪其扰,却于前两日闻报说,所有螃蟹都从直行变成了横行,纷纷遁入太湖,不知哪里去了。原来是法海禅师心系天下苍生,被蟹精吞了后,仍在造福人间。”

可我却杀了他,所以我该死。

于是我死了。

奈何桥上,我再次见到了孟婆。

“这么快就回来了?”孟婆取笑道,“历经千年之苦,只为短暂的人间一游,值得吗?找到你的前世情人了吗?”

没等我回答,她便猜到了:“看你这样子,便是没找到。也好,世间最苦源于记忆,喝了这碗汤,放下所有的烦恼,从头开始吧。”

她端起了熬好的孟婆汤,朝向我。

我望望她,指了指桥栏,淡然地说:“打开吧。”

我并没打算还要保留前世的记忆,只是觉得,我该受这个苦,罪有应得。

我也没打算游过望川河,只是想在河里被火灸冰冻,终结轮回。

情之一事,没人比我更懂,也没人比我更伤,更悔。

孟婆叹口气,放下汤碗,挥了挥手,桥栏打开一个缺口,露出了阶梯。

我果断地走了下去。

还未进入河中,孟婆忽然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回头,摇摇头。

“我就是孟姜女,你的结发之妻。”她说,“当年你死了以后,我难以忘却,痛不欲生,于是遍采草药,和着我的眼泪,熬制出能让人消除记忆的孟婆汤,特在此超度饱受情爱之苦的世间男女。我本已忘记了我是谁,可是看到你,又想起了一切。”

我一怔,望着她美丽的脸庞,不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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