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荒塬碑

雪域文心 2025-03-14 09:39:45

陇东的日头毒得能晒裂驴皮,王家庄三百来口人活得比村口老榆树还干巴。赵保长穿着缎面马褂踱到碾盘前,后襟沾着昨夜赌钱的烟油子,腰间铜钥匙串叮当作响——那钥匙能开祠堂粮仓、能启祖宗井盖,偏生开不得庄户人的活路‌。

我蹲在自家土墙根搓麻绳,眼瞧着赵家护院往井口撒石灰。这口宋代的甜水井,自打前年大旱便成了赵家的私产。井绳绞上来半桶浑汤子,保长抬脚踢翻木桶:"按老规矩,先浇祠堂的功德林。"枯死的柏树咕嘟咕嘟喝着救命水,树坑里汪着庄户人的泪‌。

栓柱媳妇抱着空瓦罐晕在井台边,三岁娃娃趴在她胸口舔嘴唇。昨夜我翻山去三十里外驮水,叫巡夜的护院逮个正着,脊梁骨挨了五马鞭,破棉袄里渗出的血痂结了铜钱厚‌。

私塾周先生是城里逃来的读书人,长衫下摆打着靛蓝补丁,袖口却总别着支自来水笔。他在关帝庙破供桌上摊开县志,二十几个光脚后生围成团,眼珠子粘在那些曲里拐弯的线条上。

"光绪三年大旱,乡绅王守业捐粮三百石..."周先生的钢笔尖突然顿住,墨水在宣纸上洇出个黑窟窿。破庙门吱呀作响,赵保长提着马灯晃进来,灯影里护院的砍刀泛青光‌。

供桌底滚来半张残页,上头画着蚯蚓似的暗渠图。我缩在关公像后头,听见周先生的惨叫混着撕书声。保长的铜烟锅磕在香炉上:"妖言惑众!这地界哪来的暗河?"

月黑风高夜,周先生的血衣挂在老榆树上示众。赵保长敲着铜锣满村吆喝:"外乡探子私通马匪,死有余辜!"栓柱举着柴刀要往人堆里冲,叫我死命拽住裤腰带。十五岁的后生眼窝子冒着火,比保长家的煤油灯还亮‌。

后半夜起了怪风,我摸到村西乱葬岗。周先生临终前塞给我的油纸包,在坟头磷火里显出真章——光绪年的引水图标注着龙王庙方位。扒开供桌下的浮土,青石板缝里渗着湿气,舔一口甜得扎心‌。

祭龙王的铜锣敲得人心慌。八个壮汉抬着贴"奠"字的空棺,后头跟着披麻戴孝的春妮——这丫头爹娘死在催租棍下,在赵家当了八年粗使丫头。栓柱突然窜上供桌,掏出暗渠图嘶吼:"龙王爷的贡品在祠堂地窖!"

饥民们撞开描金漆的祠堂门,香案底下露出黑黢黢的地道。火把照见青砖垒的暗仓,麦垛堆成小山,中央竟有口汉白玉砌的方井!井水清得能照见保长偷藏的银元‌。

赵保长举着洋枪堵在井口,缎面马褂溅满泥点子。"反了天了!"枪声震落梁上积灰,栓柱捂着肩膀栽进井里。我抡起夯土的木槌扑上去,井水突然暴涨成黑龙,把保长的金牙都冲进阴沟‌。

再睁眼时,栓柱的身子卡在闸口,手里攥着半本湿透的县志。赵家大院方向腾起浓烟,有人说饥民砸了粮仓,有人说马匪劫了银窖。我把后生冰凉的拳头贴在脸上,听见暗河在脚底下咆哮——百年来头一遭,清凌凌的水漫过龟裂的晒场‌。

新立的石碑杵在祠堂废墟上,刻着"民国十八年大旱民众自修水利处"。县里派来的委员吃着烙饼训话:"要感念赵保长开仓济粮..."话音未落,春妮抱着功德碑的残块冲上来,石头上"捐粮三百石"的刻痕还渗着麦壳‌。

我蹲在老榆树下搓麻绳,眼瞧着新修的引水渠又让乡绅圈了去。栓柱的坟头长出簇野枸杞,红果子滴着水珠子,活像周先生钢笔漏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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