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的暮色总是来得格外缠绵。光绪十六年的深秋,画舫上的灯笼次第亮起,将一河秋水染得胭脂般红。陈墨卿倚在"听雨轩"的栏杆上,手中握着一卷《东坡乐府》,目光却不时飘向河中央那艘最大的画舫——"烟波阁"。
"陈兄又在想柳姑娘了?"好友沈明远端着酒壶走过来,脸上带着揶揄的笑。
陈墨卿收回目光,轻叹一声:"沈兄说笑了。柳如烟姑娘乃秦淮第一名妓,我不过是个落魄书生..."
"落魄?"沈明远挑眉,"陈家虽不比从前,到底还是金陵望族。再说,陈兄的诗画造诣,江南谁人不知?"
正说着,一艘小舟靠近画舫。舟上立着个青衣小鬟,扬声道:"烟波阁柳姑娘请陈墨卿公子过船一叙!"
沈明远推了陈墨卿一把:"还不快去!"
陈墨卿整了整石青色长衫,登上小舟。心跳如鼓,掌心已微微沁出汗来。三日前在"抱月楼"的诗会上,他初见柳如烟。那女子一袭藕荷色衫子,执象牙柄团扇,在众名妓中独树一帜。更难得的是她即席赋诗,一句"明月不知心底事,斜光到晓穿朱户",引得满座惊叹。陈墨卿当场和了一首,两人隔空唱和,竟有相见恨晚之感。
小舟轻晃,已到烟波阁下。陈墨卿登上画舫,珠帘掀起,一阵幽兰香气扑面而来。柳如烟正坐在窗边抚琴,见他进来,指尖在弦上一按,余音袅袅。
"陈公子。"她起身行礼,声音如碎玉投壶。
陈墨卿还礼:"柳姑娘相召,不知有何见教?"
柳如烟示意他坐下。她今日穿着月白色对襟衫子,发间只簪一支银凤钗,素净得不像风尘中人。案几上摊着一幅画,墨迹犹新。
"前日得闻公子诗才,如烟斗胆临摹了公子最爱的《寒江独钓图》,却总觉得少了些神韵,特请公子指点。"
陈墨卿细看那画,果然是模仿他家中祖传的那幅马远真迹。笔法虽工,却少了原画中那股孤高清冷之气。他不禁讶异:"姑娘如何知道我爱此画?"
柳如烟抿嘴一笑:"公子诗集中多次提及此画,如烟便留了心。"她起身从多宝阁取出一卷画轴,"巧的是,家父生前也收藏过一幅《寒江独钓图》,不知与公子家藏可有渊源?"
画轴展开,陈墨卿倒吸一口凉气。这竟与他家那幅一模一样!不,细看之下,江中渔翁的斗笠角度略有不同,远处山峦皴法也稍异。两画如双生子,却各有魂魄。
"这..."陈墨卿手指轻颤,"家父曾说,此画本有一对,另一幅在..."他突然噤声。
柳如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在柳寒山大人处,是吗?"
陈墨卿猛地抬头:"姑娘是..."
"先父柳寒山,曾任江宁织造。"柳如烟声音平静,眼中却有泪光闪动,"十年前因'龙袍案'获罪,家产抄没,我沦落至此。"
陈墨卿如遭雷击。柳寒山与他父亲是同科进士,更是莫逆之交。那场震惊朝野的"龙袍案",表面上是织造府监守自盗,实则是朝中派系倾轧。柳家败落后,他父亲郁郁而终,临终前还念叨着要照顾柳家后人...
"如烟妹妹!"陈墨卿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我竟不知..."
柳如烟轻轻抽回手,从案几下取出一封信:"这是令尊写给家父的,藏在画轴之中。公子请看。"
信纸已经泛黄,上面是他父亲熟悉的笔迹:"寒山兄:龙袍之事恐非偶然,当是有人欲加之罪。此画一对,吾等各藏一幅,画中渔翁斗笠所指,即密账所在。若有不测..."
陈墨卿读完,与柳如烟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十年前那场冤案,竟藏着这样的秘密!
"如烟妹妹,这些年你..."
"八岁入教坊司,十五岁被卖到秦淮河。"柳如烟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所幸养母见我识得几个字,让我读书习艺,不至沦为下等娼妓。"
陈墨卿心如刀绞。眼前这个诗画双绝的女子,本该是锦衣玉食的官家小姐...
"我要为你赎身。"他脱口而出。
柳如烟苦笑:"赵家会放人吗?"
"赵家?"
"现任江宁织造赵瑞,正是当年构陷家父的主谋。"柳如烟压低声音,"这烟波阁,实则是赵家的产业。"
陈墨卿如坠冰窟。赵瑞如今圣眷正隆,其子赵景明更是横行金陵。难怪柳如烟虽为名妓,却从不见客...
正说话间,舱外突然传来嘈杂声。一个傲慢的声音喝道:"本少爷要见柳如烟,谁敢阻拦?"
柳如烟脸色骤变:"是赵景明!陈公子快躲起来!"
舱门已被踹开。一个身着锦袍的年轻男子闯进来,腰佩长剑,面容英俊却透着戾气。他一眼看见陈墨卿,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陈家那个破落户!"
陈墨卿强忍怒气:"赵公子擅闯闺阁,恐怕不妥吧?"
赵景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算什么东西!这婊子是我赵家养的,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说着就要动手。
"赵公子!"柳如烟急忙拦住,"陈公子是应我之邀来论画的,您别为难他。"
赵景明甩开陈墨卿,伸手捏住柳如烟下巴:"小贱人,长本事了?敢背着我会野男人?"他瞥见案上的画,突然狞笑,"好啊,私传家藏,罪加一等!来人,把这两个贱人捆了!"
几个家丁冲进来。陈墨卿刚要反抗,后脑便挨了一棍,眼前一黑...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沈明远家的客房里。沈明远见他睁眼,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你再不醒,我就要去请洋大夫了。"
陈墨卿头痛欲裂:"柳姑娘呢?"
沈明远面色凝重:"被赵景明带走了。陈兄,不是我说你,招惹谁不好,偏去惹赵家..."
陈墨卿挣扎着坐起:"备马,我要去赵府!"
"你疯了?"沈明远按住他,"赵景明刚才放话,再见你去烟波阁,打断你的腿!"
陈墨卿推开好友,从怀中摸出一物——竟是那封密信!原来昏迷前,他下意识将信藏入了怀中。他展开信纸,突然发现背面有极淡的墨迹,对着光一看,是幅简略的地图!
"这是..."
沈明远凑过来:"像是织造府的图样。咦,这红点莫非是..."
"密账所在!"陈墨卿激动道,"柳伯父和家父当年必是发现了赵瑞贪腐的证据,才遭毒手!"
两人正研究着,管家慌张跑来:"少爷!赵府来人了,说要见陈公子!"
来的是个瘦小老者,自称赵府师爷。他递上一封信:"我家少爷请陈公子过府一叙。"
信笺上是柳如烟娟秀的字迹:"画中秘密已现,速来。如烟。"
陈墨卿不顾沈明远阻拦,随师爷去了赵府。穿过重重庭院,他被带到一间偏僻的书房。柳如烟独自站在窗前,面色苍白。
"如烟妹妹!你没事吧?"陈墨卿急步上前。
柳如烟退后一步,眼中含泪:"陈公子,那幅画...赵景明发现了秘密。他答应放你一条生路,条件是..."
"什么条件?"
"要我嫁给他做妾。"柳如烟泪如雨下,"否则就将你送官,告你窃取官府机密..."
陈墨卿如遭雷击:"不行!我宁可死也不能..."
"听我说完。"柳如烟突然压低声音,"三日后赵瑞五十大寿,两江总督将亲临。届时你将密账证据呈上..."她从袖中抽出一本小册子,"这是我这些年在赵府暗中收集的账目。"
陈墨卿恍然大悟:"你是要..."
"嘘。"柳如烟将册子塞入他怀中,"快走,赵景明马上要来了。"
果然,远处传来脚步声。柳如烟突然提高声音:"陈公子请回吧!如烟心意已决!"
陈墨卿会意,装作颓然模样退出书房。走出赵府时,他的手紧握那本账册,心中已有了决断...
三日后,赵府张灯结彩。正当赵瑞向众宾客炫耀新纳的美妾时,陈墨卿持账册闯入,当众揭发赵家父子十年来的贪腐罪行。两江总督震怒,当场将赵瑞革职查办。
混乱中,柳如烟却不见了踪影。有人说看见她投了秦淮河;也有人说她被赵景明挟持逃走;还有传言称她早备好小船,顺流而下去了上海...
只有陈墨卿知道真相。在赵府后院的古井边,他找到了柳如烟的一只绣鞋和那幅《寒江独钓图》。画上多了一行小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后来,陈墨卿变卖家产,四处寻找柳如烟。有人说在西湖边见过一个酷似柳如烟的女子,青灯古佛,了却红尘;也有人说在上海的洋人画展上,见过一幅署名"寒江钓叟"的油画,画风中西合璧,轰动一时...
而金陵城的文人墨客,至今仍在传诵着那段佳话:秦淮河畔,才子佳人,一幅古画,十年冤屈,最终洗雪。唯有秋夜泛舟秦淮时,那若有若无的琴声,还在诉说着未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