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何润萱
最近有部新港剧播出，是陈伟霆饰演的跨时空追凶剧《太阳星辰》。开场不久，陈伟霆饰演的90年代警察就暴露了“法外狂徒”的本色，直接跟上级要求篡改档案，伪装成卧底重新编入警队，上级犹豫了几秒还是答应了。
放到内地，这个故事可能开端就被掐灭了。但这里是香港，所以警察可以殴打犯人，可以伪造档案，行动处高级助理处长也可以是幕后黑手。香港，正在成为国产影视里的“法外之地”。
既然是“法外之地”，能发生的桥段当然就不止这些，还有更刺激的。比如前不久的电影《焚城》里，就直接把香港炸了个底掉。
虽然不像纽约和伦敦那么经常被炸，但香港在电影里被炸掉也不是第一次了。
2017年邱礼涛拍了《拆弹专家》，炸了连接九龙半岛和港岛的红磡海底隧道，四年后他又拍了第二部——这一次干脆把香港国际机场和青马大桥两大香港地标炸掉，而用核弹炸毁香港亦是全片的重要情节。
《拆弹专家2》
但和几年前邱礼涛的拆弹系列不同，《焚城》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类型片的展示，而是创造了一种奇异的末世感，也炸出了一种失落味道。
《拆弹2》里作为犯罪背景的香港依然是灯红酒绿车马喧嚣，但《焚城》在爆炸之前扫过的街景已经充满一种肃杀的干净，甚至是平和的死寂。而炸掉香港这个最大的戏剧目标，也在七年间急速膨胀：《拆弹1》炸隧道，《拆弹2》炸地标，而到了《焚城》，直接波及香港大部分地区。在影片里被虚构出的香港被铯137摧毁的末世场面，更是在大银幕上极为罕见的呈现。
《焚城》
向来作为科幻片里赛博朋克之都的香港，就这样第一次在国产片里有了点废土的味道。和讲究控制论、指向高科技文明的赛博朋克不同，废土往往指向世界毁灭后的文明倒退，充斥着强烈的失落味道。而这种失落，刚好能从最近杜琪峰的采访里察觉。他在戛纳对BBC称最近是自己“人生中最低潮的时候”，并将之归咎于香港当前“政治气候”，总结为“我和香港都失去灵魂”。
作为另一位港片大佬，江志强的做法就粗暴多了——他选择把香港彻底“炸掉”。香港近年来的影视多有颓气，港片一蹶不振已成老生常谈，那么干脆将其作为一种象征性的废都“炸掉”，涅槃重生未尝不是一种新选择。
《焚城》
江志强擅长政治文戏，《焚城》也一如既往继承了这点，直截了当地拍出了高官们的办公室政治——在灾难降临时，他们因为担心负责而迟迟不决策，勒令一线每30分钟就提交一次报告，不断评估评估再评估，自己却优先逃生。
而片中的政治隐喻更是随处可见：反派集团的名字是DOE，是环保EOD的反写；全港只有八件防护服，在从未使用过的情况让消防员直接上阵，意味着灾难面前专业人士同样是小白鼠；最后用来填坑的豪宅群玉楼，看似是提供给富豪和显贵的居所，却毗邻垃圾场旁甚至有暗道互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简直是一出最佳讽刺。
《焚城》
如此大量的政治隐喻堆积，已经积蓄了足够的能量，最后迎来的必定是一次大爆炸。尽管影片最后香港没有真的被炸掉，但看完全片的人，已经体会到一场近在咫尺的热浪扑面。江志强一贯爱拍斗争戏，但十二年前的《寒战》顶多是警队内部权力斗争，这次连香港临时特首都和黑心资本家勾结，内含的是港人满满的失落与怀疑。
2017年影评人程青松曾发过一条朋友圈问：香港电影死了没？许多香港导演留言，“没有”。还有一个人回复他，“只要香港还有一个导演在，香港电影就还在。”赤子之心虽热，但市场已经给出了足够残酷的答案：去年内地港片票房最高的《金手指》收获5亿，仅排在票房榜第31位。而内地诸多影片，只要情绪得当，就能突破10亿大关。
《金手指》
香港以及本土电影的失落感已成既定，但另一个伴生的事实是，这种远离主流的地理却正在成为容纳更多奇异故事的空间。今年更早的《九龙城寨之围城》同样是一部纯港味的奇观展现，构建的空间正是远离都市三不管的九龙围城。刨去港人自身情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香港越失落，反而越能带来故事张力。
个中原因并不难理解。在内地成为各种意义上的主流之后，香港这座城市也就成了国产电影里地缘上的他者，一方面可以承载内地所谓不符合公序良俗（但恰恰是有戏剧张力的）的负面情节，一方面在必要时刻又可以被痛快地“炸掉”、“烧掉”，为观众提供废土片的爽感。这两者都是构成张力重要的元素。
末世的情节内地电影里也有过，比如《上海堡垒》和《流浪地球》，但很显然，那两部电影里的末世都不是因为决策失误，政府要员也不可能欺骗群众。另一个可以被拿来比较的他者是台湾，但只要看了《周处除三害》就知道，香港是一个温顺的他者，台湾则野性难驯。无论是从故事的毛边感还是人性的肌理，台湾电影都不那么愿意填充进工整的类型。顺便，台湾电影至今没有炸过自己的地标。
《周处除三害》
杜琪峰的伤感可以理解，因为香港的黄金时代也是华语电影的高光时刻，那一批导演无论是目光所及还是出手都衔接世界，但眼下的香港更多地扮演着一种视觉和身份客体，不停着火、被拆掉和被炸掉。这背后代表的是香港电影和内地市场的话语权更迭，香港从电影优等生变为被内地凝视的他者。比如《太阳星辰》作为罕有的同步在Netflix播出的新港剧，出品方其实是内地流媒体腾讯视频。而其他很多打着TVB旗号的港剧，内地平台也介入颇多。
但必须指出的一点是，其实香港一直处于凝视当中，从前的赛博朋克之都是处于西方中心美学的凝视中，只不过今天变成了内地和港人自己的凝视。
被凝视的对象总是有着身份焦虑，港人的身份认同和错位问题一直在电影里被讨论，但却又始终无法解决。以1997年为节点，香港如今最大的作用是被拿来当一道历史的分水岭。《焚城》里范伟立签署电子垃圾入港的时间是1996年，《太阳星辰》里连环杀人案和大火发生在1993年，一切都在那个节点之前。但节点之外的香港总是在不断重复自己，近年来高度同质的港片、无聊且乏味的TVB都在这个死循环里。
《太阳星辰》
没有建构出真正属于自己的当代文化自我，自然就容易在黄金时代里反复追忆，但怀旧毕竟是工业革命的副产品，它始于对传统的超越，也必将超越传统。如果太频繁地审美反刍，就像嚼多了的泡泡糖，失去甜味只余干瘪的躯壳。
在2024，选择把香港彻底“炸掉”不一定是最佳选择，但事实是必须向前看了。《无间道2》的最后一幕，曾志伟饰演的黑帮龙头韩琛举起酒杯，无限复杂地说了一句：“97了。”27年过去，1997已经从一种模糊的情感变成了一道历史的重音，无论怎样，它都已经落在人们心上，车轮滚滚，此后只有新的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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