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爸查到我的高考录取情况后，直夸我像他有出息。
等我的录取通知书到达之后，他就张罗了四十桌酒席。
亲朋好友聚集一堂，我爸拿着话筒站在台上，喋喋地诉说我这个女儿考了一个多么好的大学，那全是他的基因强大啊。他简直像个炫耀的公鸡，唯恐天下不知道他会打鸣似的。
作为亲闺女，我不应该这么形容自己的亲爸，但是他实在是太得意了，而且完全不给我妈说话的机会。
我妈也不介意，只会瞅着我慈爱地笑，表达她的欣慰。
其实这些年来，陪着我一路走过中考和高考这些坎的，是我妈，可以说，她付出了全部心血。这些年我的成绩时有起伏，都是我妈默默的陪着我，我自尊心很强，考不好时会很痛苦，我妈就一遍遍地跟我说，没关系。然后她会带我去看电影，去散心。她从来不压迫我学习。说人生都是起起落落的，不要太在意考试的成绩。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能活得这么豁达。但是她的确影响着我，我渐渐长大，也渐渐变得坚毅。
我爸就不同了，他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一回家就问我最近考得怎么样。
我不想回他，他就一直追问。只要得知我考得不如他意，他就发脾气训我妈，问我妈是怎么管我学习的？
然后就是大段诉说他在辛苦挣钱给我们花，我居然就考那么几分糊弄他，而我妈简直就被他说成罪罪魁祸首。
我妈就会低眉顺眼地回，知道了，我会管好妮妮的。
我真的听不下去，而我奶奶只会在一旁煽风点火，我真是看够了。唯有把成绩提上去，封了他俩的嘴，也让我妈少受点他们的气。
好在我高考上了重本，为我妈扳下一城，我就喜欢看我妈高高兴兴的样子。
02
宴席散场后，我爸把我们送到楼下，他就调转车头出去了，说是有事。
我奶奶马上就说：“赶紧去忙事去吧，别耽误了挣钱。唉，全家就你一个人挣钱，这大热天的，真是太辛苦了啊，你注意点身体啊。”
说完白了我妈一眼，我妈一声没吭。当晚我爸没回来。
第二天早上，我妈说接到大舅电话，外婆感冒了，有点严重，她想回老家住几天服侍一下外婆。
我也想外婆了，就要跟我妈一起回。
奶奶拦住我妈：“你是我儿媳妇，你不在家伺候我，把这一大家子抛下跑回娘家去，像什么样子？”
我妈好言好语地解释：“妮妮上大学的事定下来了，暂时家里也没什么事。我好几年没回去了，我妈这次肯定不大好，要不然我大哥那人是不会给我打电话的。妈，我得回去看看。”
奶奶不依不饶：“她有儿子呢，轮到你这个嫁出门的女儿逞能？什么不大好，我看是想跟你要钱吧，你给你大哥打点钱回去。发个红包不是很简单吗？给两千够了吧！你赶紧给他发！”
我妈的手之前搭在行李箱上，这会儿换成攥着了，我知道她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听听我奶奶说的这都是什么话？我外婆病了，我妈不能回去看看吗？怎么就联想到是我大舅在跟我妈要钱？
我妈凭什么就要受我奶奶这个窝囊气？
我让奶奶说话别这么难听，奶奶转而呵斥我：“别以为你考上大学了就了不起了，我这是长辈在训话，你别插嘴靠边站！”
奶奶平日里总在我爸面前扮娇弱，说她活不到几年了，动不动就装晕说我妈气她，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装得出来的！她不去演戏真是可惜了。
听听她这厉害的嘴皮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哪里身子弱，明明就是欺负惯了我妈这样的软杮子！
03
我刚要伸援我妈，我爸开门回来了，打眼看到我妈的行李箱，就沉下脸：“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妈咬了咬嘴唇，我妈这人就是脸皮薄，一激动就嘴笨得不会为自己分辩。哪次受了委屈不是自己吞咽到肚子里去的，唉！
我见状替她回：“我跟我妈去看外婆，外婆病了。”
奶奶开始告状了：“亲家母不过是感冒，什么病不病的。你媳妇就是嫌弃我这个老太婆了，想回她娘家去享清福了。哎哟，我怎么还不死啊，在这碍人眼，真不如死了算了啊……”
奶奶这一套玩得挺溜，马上就激发了我爸心中的正义感和大孝心：“哪儿也别去，你明知道妈身体不好，回什么娘家？丈母娘就是年纪大了，能有多大事，我来打个钱给大舅子，让他好好照顾着。”
我爸说着，就掏出手机，他手速挺快，我伸头过去看，还真打了1000给我大舅。
“爸，奶奶刚刚说给两千，你怎么这么小气，只给一半啊。”
“好吧好吧，两千就两千。”我爸在我的注视下又给大舅发了个转账红包，因为操作太快，发出去2000，发完又叽咕了一下，“哎哟，多发了1000，算了算了。”
但是，我妈这一回没有妥协，她深呼吸了一下，坚定地说：“我都三年没回去了，这次是一定要回去的，家里你多照应一下。妮妮要跟我一起去，我带着了。”
我爸气结：“你，你，你说走就走啊。我多忙你不知道啊，我哪有时间在家照顾妈，你一个家庭妇女不在家待着，尽往外跑，我跟你说，你要是敢回去，就别回来了……”
我爸还在屋里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太清了，因为我妈提着行李箱出了门，我也跟了出去。
这一回，我佩服我妈的勇气，她总算硬气了一回。
04
我妈开着车，一路只在服务区停了三次，五个小时后，我们见到了大舅一家和外婆。
我见着大舅就跟他要手机，忠厚老实的大舅果然没有领我爸的红包，我马上替他收下了。
大舅说：“要你爸那红包干啥，真是的，你这孩子。”
我说不收白不收，笑着把手机还给大舅。
外婆见到我们，一激动，纵横的老泪就爬满了她满是皱纹的脸，我不忍直视。
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喘息着说：“妮儿考上大学了啊，真给你妈争气，是个好孩子，好孩子！”
她明明脸上淌着泪呢，忽然就又笑了，说她没事，就是太想我们了，这才让大舅说个谎骗我们回来的。
我终于忍不住，鼻子一酸，也流了泪。
外婆三年没见到我妈，想念极了却还要给我妈一个能回家看她的理由，她太体会我妈在家的处境了，奈何她老了，大舅也无权无势的，这个娘家无力给我妈强有力的支撑，外婆只能想尽办法做事周全一些。
殊不知，我的奶奶和爸爸听说她病了，竟也还是那样的态度对我妈，外婆她老人家若是知晓，怕是要更心酸吧。
怪不得一路上，我妈对我千叮万嘱的，让我不要提。
外婆说她近日来总觉得虚，感觉没多少日子可活了，能看到我们她很高兴。
我让她别瞎说，她会活到一百岁的。
外婆就笑：“哪能活到一百哦，都快八十了，活够了哦，我就是不放心你妈，你妈心善性子弱，你奶奶那个人太厉害了啊，我真不放心。”
我说我大了，以后会护着我妈，让外婆放心。
外婆就开心地笑，又说我妈还是有福气的，因为我妈有我这个厉害的女儿。
05
我们在大舅家不过住了两天，我爸的电话就一个接一个地催，问我们究竟什么时候回去？
他也不听我解释外婆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就一个劲地嚷着，让我妈赶紧回去，再不回去别怪他翻脸无情。
我觉得我爸实在太过分了，按理说，他应该回来看望外婆才对。
可他一个劲儿地只会苛责我妈要胁我妈，太不像话了。
让我妈回去，不就是为了伺候他妈？都有手有脚行动自如的，怎么就不能自己做饭吃？
好在虚弱的外婆慢慢地缓了过来，精神头又好了很多。
我和妈住了二十天，接近我去大学报到的日期了，外婆和大舅舅妈都催我们赶紧回，别耽误了我上学，我们才动身返程。
回到家，奶奶摆着一副臭脸，问我妈还知道回来啊？
又当着我爸的面说我妈不把她当妈，就会想着自己的亲妈。花着她儿子的钱，却不照顾这个家不待见她这个婆婆。
我爸马上就指责我妈不像话，要是还有下一次，这日子就别过了。
我妈照旧不跟他们理论，把家里拾掇了下，就忙着给我整理行李。问我还缺些什么，她给我买。
我其实不缺什么，我让我妈别忙了，歇歇。同时我也愁，我离开家去上学了，以后就没人给我妈撑腰了，我奶奶那样刻薄，我爸又仗着自己能挣点钱完全不把我妈放眼里。我妈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想想我就心酸，我妈为了我们这个家付出所有，却还是不被他们重视和珍惜，我真替我妈不值。
可我又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唯有读书吧，我想着我以后工作了独立了，我妈若是在家里过得不开心，我就把我妈接出来，跟我过。
又或者，那个时候奶奶不在了，我爸不作应声虫，我妈或许不会过得这么压抑了。
可是，我知道我奶奶哪可能不在呢？她怕是能活到一百二。
06
上大学后，我进了学生会，生活丰富多彩。
我想家主要是想我妈我外婆，妈妈生我遭了很大的罪，身体调理了好几年才恢复，我是外婆帮着带大的。
直到我上了小学，我外婆才回大舅家。
后来，我爸挣了钱换了大房子，把我奶奶接过来，我妈就开始伺候一大家人，无条件地受着我奶奶的苛责和我爸的挑剔。
我爸仗着他挣钱养家，一回来家就是大爷一样的做派。
他总觉得我妈嫁给他是撞了大运，不用上班就有钱花，也不过是待在家里做饭洗衣顺便照顾一下他的老娘。他一点都不体恤我妈为了这个家活得有多累。
要知道他的老妈难缠透顶，就会可劲地使唤我妈，生怕便宜了我妈似的。
我觉得我妈都不如一个保姆过得轻松，保姆还有休息天呢。
我真的看不出来我爸哪一点爱我妈，我想不通我妈当年为什么选择远嫁，来到我爸这里安家。
我妈回忆从前，脸上总会泛着笑，她总说，以前我爸对她很好的，要不然怎么会嫁他生下我这么可爱优秀的女儿呢？
也许我爸之前爱过她，但是自打他有了钱之后，就一心想要个儿子。而我妈生我之后没再能怀上，我爸就看我妈哪儿哪儿都不顺眼了。
也许也是因为这点，我妈在我爸那里就不硬气。无论我爸对她什么态度，她也不反驳，尽量装着平静的样子，实际上，我曾看到她偷偷地耸肩哭泣。但她很厉害，只那么一小会儿，她再面对我，又是微笑的妈妈。
她太擅长掩饰自己的伤心了。
我挺心疼我妈，可是我太小了，除了给我妈打抱不平，并不能给她解决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只是我在渐渐长大和日复一日地打抱不平里，口才练得十分了得，我奶奶和我爸常给我怼得翻白眼。
07
我爸常常多日不回家，最常用的借口就是出差。
我就不信了，哪有那么多的差可以出，他不过是在外面混罢了。在外面，人家喊他某总，他风光得意得很。
记得高三上学期吧，他的手机放在家里的餐桌上，我摸到手，就翻。居然就翻到了他发给一个异性多个特殊数字的红包。
我一一截图发到我的手机上，然后就跟他谈判，让他跟对方断，不要搞这种不三不四让我倍觉丢脸的事。要是再让我发现，别怪我不再喊他爸爸。
他强词夺理地说手机是他私人物品，我不该翻看。又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我把书读好就行了。
我问他：“你是不是还对生儿子念念不忘？我都高三了，你想想清楚，别让我恨你，我可马上就成年了，这个时候让我恨你，你可划不来啊？”
我爸就悻悻地回我，知道了。当晚我听到他和奶奶的谈话，我奶奶也劝他在外面不要那么花，说我这个小丫头太厉害了，还是要顾忌着点。
我爸也哼哼着答应，说我就快高考了，他不会影响我的，不会招我恨。他就我一个孩子，真是没办法的事。
那之后，他收敛了许多。
我妈看我爸经常在家，脸上的笑容都多了起来。看来我妈对我爸是一片真心，只要他回家，她就能忘记这个我爸此前对她的一切漠视。
唉，婚姻里感情中，妥协惯了的人总是毫不吝啬地继续妥协。
就在我时常挂记我妈过得好不好时，外婆过世的消息传来。
我记得很清楚，学校刚放寒假，我刚上高铁坐定，乍听这个噩耗，我一下子就哭出了声。
我到家之后就匆匆赶去大舅家，我妈已经在守孝，她看到我抱着我就落了泪，说外婆走了，这一次真的走了，在外婆最后的时光里，她没能在床前尽孝，她实在太遗憾了。
说外婆不让大舅说，不想影响我妈的生活，让我妈在婆家难做。
我在外婆的灵堂前前沿虔诚地下跪磕头，烧纸钱放在火盆里。
08
我妈到半夜才上床踡了一会儿，但还是悲伤不已。我从背后轻轻搂住她，我知道我妈隐忍了太久。
我妈跟我诉说她的懊悔，这些年没能多抽出时间回来看外婆，没有多在她床前尽孝。尽管她是老死，但她还是愧疚不已。
我爸最终没来参加葬礼，理由依然是出差。他好像真的是在出差，我看了他发来的定位。
但是如果他真心想来奔丧，我想他一定能做得到，他只是不屑去做罢了。我太了解他了。
他这些年变得相当势利，所有的事情，必先考量利益得失。
他对我妈也就那么个态度，又怎么会在乎已逝的外婆。我觉得我妈真的是爱错了人，就我爸这德行，我是真看不上。尽管他是我爸，养我的这些年，花钱也没手软过。
处理完外婆的后事，我们回到家时发现我爸已经到家了。
我妈眼里的那种悲愤失望心死，几乎是一秒呈现的，我从没看过我妈看我爸的这种眼神。
我爸却眉飞色舞地谈着他这次做成了一笔大生意，盈利是我没听过的数字，他这次算是发了。
我妈却收拾了点衣服，说她要一个人出去散散心，让我也不要跟着。
我爸马上变脸了，说我妈就是会扫他的兴，我妈要是今天跨出这个家门，就离婚。这个家不需要我妈这样的女主人！
我简直震惊了，为我爸的自大，为他的不能共情。我妈可是刚失去了至亲，我爸没有参加葬礼，也没有给我妈安慰，反而在我妈面前大谈特谈他的生意，还提离婚！
我奶奶当然必须得刷一波存在感，立刻就来指责我妈不像话，哪有一回来就哭丧着一张脸的，家也不要了，还要一个人出去散心！真是少有！
我妈让我奶奶闭嘴，她反问：“您要是不在了，我既不参加您的葬礼，还在你死后立刻眉开眼笑谈我挣了一大笔钱，您恐怕会从坟里跳出来抓破我的脸吧？”
我奶奶给噎住了，她料不到向来温顺的我妈会反击她。
接着我妈就转向我爸，说她同意离婚，把该分的分给她，包括刚才说的赚的那一大笔的一半。
然后我妈就从容地出了家门，我跟了出去。
我爸没有道歉，或者说，他真的不把我妈当回事，他笃定我妈不敢跟他离婚。但是他们真的离婚了，而且我妈是请的离婚律师。这一点应该我爸大意了，他从来没有防备过我妈，他一直觉得我妈好欺负，却在离婚这一场没占到什么便宜。
而我妈分得了一大笔财产，摆脱了我刻薄的奶奶，生活渐渐安定下来。
09
我问我妈是怎么做到跟我爸一刀两断的？
我妈说，就是过到头了，没指望了，自然就断了，不是妈下决心，是妈和你爸走到了这一步，只能这样，必须这样。
我觉得我妈真是个大智慧的人，多年来我都觉得我妈优柔寡断地，没想到她行事也是如此利落的。
我妈离婚后，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
我爸就不同了，离开了我妈，不知怎么搞的，他的运势一落千丈，生意一年不如一年。
他曾带过一个妖娆的女朋友到我面前来炫耀，但那个女的看他口袋大缩水后，最终弃他而去了。
我毕业后刚把工作稳定下来，我爸就隔三差五地跟我诉苦。
他让我跟我妈说说，让她回家来。说我奶奶摔了一跤，这下子真的是卧床不起了。
还说我奶奶太难伺候了，他实在是头疼，请了保姆，保姆也受不了我奶奶臭脾气跑了。
我让他自己看着办，我妈过得好好的，我怎么会拉她下水？
我爸后来竟然跑到我面前哭了起来，说他撑不住了，生意失利，家里的大房子已经卖了抵债，他们搬到奶奶的老房子去住了，奶奶就会骂他不中用，他回到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这日子过得他都要崩溃了。
我该怎么形容我爸了，只能在心里说他活该，我真的没办法同情他。
至于想和我妈复婚，还是别想了，他作的他且受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