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在戛纳
本片的制作班底可谓星光熠熠,除却蜚声国际的导演是枝裕和外,担任编剧的坂元裕二与负责配乐的坂本龙一亦均是才望高雅、声名显赫的创作者。尤其是与坂元裕二的合作,更是是枝裕和自其首部剧情长片《幻之光》后,头一次放弃“编导合一”的创作方式,没有亲身参与到剧本工作之中,转而将叙说故事的主要权力让渡给了职业编剧。
这也使得影片以一种多视点的环状叙事,呈现出在是枝裕和过往作品里鲜见的戏剧张力。但此种叙事结构在为电影带来相对精巧的故事构作与富于悬念的情节设定之余,也不免令观者心生疑虑。因为在本片中,膨胀起来的戏剧性非但没有完成对日常的“复归”,反而抽干了可供品咂的余味。是枝裕和在戏剧冲突与日常情境之间显得难以取舍,最终讨巧地选择将任务移交给沉静轻灵、舒缓悠扬的配乐。而其间映射出的,不仅止于导演个人的创作方式与艺术理念,亦是几位风格鲜明的主创在合作过程中自我意识的隐显。
Aqua (纯音乐),坂本龙一 - UTAU
《怪物》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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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与日常
对是枝裕和而言,戏剧与日常或许本不该是一组对照乃至对立的关系。毕竟他曾提出“日常生活细枝末节的叠加,就是戏剧性”的见解,多年来持续深耕家庭题材的影片创作,尝试于人生琐碎处窥见永恒微光。但他似乎也从未放弃过在故事设定与情节设计上更富戏剧张力的类型化创作,无论是其早期的《距离》、《花之武者》、《空气人偶》,还是近年来的《第三度嫌疑人》、《小偷家族》、《掮客》等作品,是枝裕和一直在贯彻既有风格的同时,不断试图拓宽类型题材与社群边界。
特别是最近几年,随着制作规模的升级,是枝裕和在影片叙事上逐渐由倚重生活化的内在戏剧性朝向偏重“秘密与谎言”式的情节反转发展 。开始更多着眼在外部环境与势力对内部关系结构所造成的影响,而非内部矛盾是如何在日常中一点点沉积与消解的。
《怪物》剧照
故此,他的作品也呈露出愈来愈多“非常状态日常化”的表征。譬如他关于“偶合家庭”的两部影片《小偷家族》与《掮客》,尽管里面的角色大多是无业或非法职业的工作者,且时常游移于道德与法律的灰色地带,但导演仍然选择通过呈现他们较为日常的生活状态与人情关系,顺势牵引出他们的前史与隐秘,进而探讨这个临时家庭中的情感羁绊。
及至《怪物》,是枝裕和却是一反常态,在影片中营造出了一种“日常情境的非常化”。例如本片的开场,麦野凑与妈妈早织在阳台吃着棒冰,意态悠闲,但远望着的,则是十万火急的火灾现场。尔后这类日常与非常交织的场景也接连不断在影片中出现,几乎贯穿全片:在车上母子交谈之际,听着母亲“温馨话语”的儿子麦野凑突然打开车门纵身一跃;校长探视被关押的丈夫时,与其一同追忆被“自己”意外倒车压死的孙女,一面折着纸船一面感叹孙女有关“点心小偷”的可爱话语;麦野凑与星川依里在废弃的车厢如好伙伴般热络玩闹时,麦野凑突然一把推开了“过分亲密”的星川。
《怪物》剧照
这类叙事情境无疑与是枝裕和过往的电影大相径庭,究其根本,则可以归结为多视点的叙事结构所致。纵观是枝裕和之前的作品,温润细腻的日常细节会随着顺叙发展的情节进程一点一滴,如涓涓溪流般得以攒聚,终归大海作波涛。
但在《怪物》中,细节是断裂而非积蓄,是呼应而非贯通,是拼接而非绵连的。或许是为了呈现每个人物视域上的主观和局限,角色各自的叙述视野都存在一定的不足与缺失,影片场景之间跳切的断裂感因之十分明显。这也使得生活的营造被迫让位给氛围的渲染,情境的合理需要仰赖叙事的补完,枝枝节节确实彼此联结,可在叙事的闭环达成以前,戏剧化的“奇观”还是俨然凌驾于日常生活的叙述,秘密与谎言的显豁和知解则彻底湮没了细枝末节的堆叠。
《怪物》剧照
而向来擅于把握日常情境与戏剧冲突之间微妙关系的是枝裕和,却不意在本片有所失衡的原因,显然同他及编剧坂元裕二之间的合作密切相关。
2
博弈与共谋
作为日本颇负盛名的金牌编剧,坂元裕二同是枝裕和一编一导的强强联合已然令人期待,而知名作曲家坂本龙一的加入则更令《怪物》在主创阵容上增色不少。不过杰出的团队未必能直接对等于杰出的作品,还要看创作者们之间的默契如何,是否能水乳交融合作无间,将他们独到的优势风格切实地反映在影片之中。
《怪物》剧照
这并不只是一场兼收并蓄的盛大共谋,亦是一次各显神通的无声博弈。
以结果视之,《怪物》似乎是属于坂元裕二的胜利,毕竟他以这部电影的剧作荣膺当届戛纳的最佳编剧,三段式结构的多视点叙事也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影片的戏剧性与议题范围。但这样的叙事设计并非出自他个人的独出机杼抑或独断专行,而是他与导演是枝裕和达成共同创作目的的一种重要手段。
是枝裕和曾表示:“在疫情过后,人们很难客观地看待世界,常常只从自己的角度思考。社交媒体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往往见树不见林,人们彼此攻击、敌视,只肯接受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这种事情就真实地发生在我们身边。我认为这是由于人们缺乏综观全局的自觉,对自身和世界的认知也缺乏历史视角。人们不再从历史中学习,视野过于狭窄。”
《怪物》工作照
这番言论或许可以理解为《怪物》创作的一个出发点,由此也能更深地体认到影片中那些断断续续、影影绰绰的视线诱导是何用意。它不仅仅旨在营造一种悬念感,借以维持一种强戏剧性的叙事结构,更意在展示与抨击人在认知上的主观与狭隘。影片中的人物始终立足于个人的角度,单方面地宣判与之对立的“他者”是怪物。同学是怪物,孩子是怪物,老师是怪物,家长也是怪物。而在这场怪物们的宴会中,只有立场之别,没有对错之分,只有好恶之心,没有是非曲直。
并且为了更突出这种局限与无知,影片没有放任三个段落各表一枝,而是采用了多视点的共时性叙述。在其中一个人物的故事发展进行时,其他人物的时间并没有就此停滞,同时也间接参与到了正在发生的人物事件中。比如当麦野有意折返将星川从盥洗室内放出来时,却被恰好路过的保利老师误会为是他正在对星川实施霸凌。而当瑛太饰演的保利老师因为被诬陷被冤枉而感到心灰意冷了无生趣时,远处则传来了麦野凑带有愧疚之情的铜管乐声。
《怪物》剧照
人们经常会困囿在自己的主观感受与所谓眼见为实的真相之中,缺少全局的视野与理解的耐心,无从相信他人,亦难以坦诚地直面不如己意之事。正是抱持着呈现与反思这种情况的创作目的,是枝裕和与坂元裕二在概念先行的前提下携手创设了这一精心构作的故事。
巧合的是,与是枝裕和近年来在电影创作上偏重“秘密与谎言”的情节反转相似,坂元裕二在电视剧的剧作方面同样相当仰赖这一设定,包括《四重奏》、《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初恋的恶魔》,坂元也一直试图在呈现人物生活状态与输出金句的同时,通过钩沉人物不为人知的隐秘过往与多面性(例如《初恋的恶魔》中摘木星砂的双重人格)来呈示人物内心的深度,并进一步丰富可供探讨的议题面向。
《四重奏》剧照
此外,对于类型题材在悬念把控上有欠火候的诟病也同时围绕在是枝裕和与坂元裕二的身上,因而依附一个强戏剧性的叙事结构固然是讨巧与无奈的折衷之选,却也是他们在现阶段进行类型化尝试所能得到的最优解。
除却合谋,双方也各自在风格上做出了一些让渡与配合。为了匹配高节奏、强戏剧性的剧情设计,是枝裕和悬置了他一贯精细入微的日常呈现,仅以寥寥的笔墨做出细节上的补完(如麦野凑在父亲灵前询问的那句“为什么我要出生”)。而坂元裕二受限于电影的叙事体量,也不得不凝缩了一些在电视剧篇幅中才得以展现的密集对白与百煮千熬方见滋味的幽微妙义。
尽管如此,预设主题、统一思路的创作方式依然使导演同编剧之间的合作呈露出一种尽己所能、各行其是的面貌,即使未有政出多门、各自为战的情况,终归也没能达到珠联璧合、相得益彰的理想状态。他们的博弈仅仅停留于相互磨合彼此适应的阶段,共谋也只是体现在尽可能发挥各人优长的“明星战术”层面。
《怪物》剧照
坂本龙一的配乐则进一步凸显了这种流于纸面的合作方式,从麦野凑的“反常”开始,杌陧不安山雨欲来的沉郁配乐引导观者步入叙事的迷局。但在之后的两个段落内,叙事的承接与反转成为了一切的重心,配乐濒于消失。直到顾头不顾尾的叙事在结尾处力有未逮时,音乐风格陡然一转,朝向空灵悠远的调性行进,以便为两个孩子的自由“桃源”作注,为影片开放式的结尾作结。这在某种程度上令坂本龙一的配乐在大部分时间内更像是疏离于影片之外的独立主体,加之其音乐创作的主体性本就十分突出,便不再接近于“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电影配乐,倒像是看到某个特定情境后心有所感的即席吟咏。
如此就让原本期待在《怪物》中得以展现的编、导、乐三位一体变作了独立成章、偶有呼应的三足鼎立,使自我的显影盖过了集体的印记。
《怪物》剧照
3
挫败与昭示
丹麦哲学家索伦·克尔凯郭尔尝言:“人生有三大绝望,不知有自我,不愿有自我,不能有自我。”而在《怪物》中,比起那些不可言说的“秘密”,影片的旨归更像是锚定在“每个人都无法做到诚实面对”这一悲剧意涵上。
作为母亲的早织明知丈夫是在出轨时同情人一起意外丧生,却无法对早已得知真相的儿子麦野凑坦言相告,依然一心一意维护着丈夫作为父亲的形象,坚守着将儿子养育成人组建家庭的承诺。
《怪物》剧照
作为老师的保利面对学生的谎言和不实的指控,屈从于学校为了大局考虑的压力和息事宁人的保守处置,让污名的连锁反应愈演愈烈,彻底颠覆了他原本正常的工作与生活。
《怪物》剧照
作为奶奶的女校长难以面对不慎开车轧死孙女的事实与社会舆论对她职位的影响,选择让老伴顶罪入狱。由此开始变得多以机械、冷漠、麻木的状态示人,甚至会阴暗的在超市内悄悄伸脚绊倒嬉戏玩闹的孩童。
而身为两个小主角之一的麦野凑无法诚实正视自己对同学星川依里所怀揣的特殊感情,便试图借由说谎和逃避隐瞒与抗拒这种情感。故而他会在母亲表示要坚持到他日后能结婚生子,成立一个平凡、普通的家庭时骤然跳车,会援引母亲人身猪脑就不是人的说法激动指斥自己就是一个“怪物”,会因同学起哄嘲讽他与星川颇为“恩爱”而对星川大打出手,借以否定这种关系的存在。
《怪物》剧照
以这个角度而论,《怪物》实质是一部反映人自我层面困境的作品。影片中的人物无不在面临建构自我、认知自我、认同自我的困难与障碍。或是不知,或是不愿,或是不能,总之,在迎向自我的过程中,他们不断遭遇挫败,并因之造成了理解的局限与视野的窄化。最终导致他们既无法真诚对己,亦难以坦诚待人。
《怪物》剧照
“怪物”在此并非是某一具体的人和事的指代,而是自我偏狭观念的一种总体呈现。因为有了怪物的观念,它才会在不为人知的阴翳中生长成型,进而异化了所有人,放逐掉人与人这个广阔社群之间相互理解的可能。
本片的立意诚然不错,但值得玩味的是,在影片中人始终挣扎于自我层面的认知煎熬时,背后却是创作者强烈的自我意识在有意引导与操弄着这一切。
坂元裕二在获奖后发给是枝裕和的信息里写道:“我只是为了一个孤独的人而写的,能够获得这么好的评价令我无比感动。”然而如前文所述,《怪物》是建构在一个日常情境之中的“非常化”叙事,结合影片而论,坂元在创作目的上所指向的孤独者,并不是一个在常态环境下被孤立与边缘化的异类,而是在精心布局、有的放矢的预谋下,被膨胀的戏剧性所无限放大的异化人群。
《怪物》剧照
换言之,这些事件与人物都并非依循求真笃实的艺术信念自然生成,而是依托于刻意求工的戏剧结构,塑造了一批功能明确、作用清晰,活跃于典型环境之中的典型形象。
主体性缺失的他们宛然是作者意志的代言人,负责承接与传递创作者希求表达的价值判断与批判思维。最显著的莫过于影片中那些指向明确的价值宣导:“如果只有部分人能够得到,不能称之为幸福,只有所有人都能够得到,才叫做幸福。”这与其说是人物的觉悟,毋宁说是编导主观意识的显影。
《怪物》剧照
从这种层面而言,《怪物》一片本身就堪称是“怪物”,它缝合了出色的导演、编剧、演员、配乐,却没有促成其化学反应的愿景,只管集中与借重它的优势力量,向着精准规划的道路和已然知晓的目的地风驰电掣、狂飙突进。
更讽刺的是,作为一部呈现出人之自我困境与绝望心绪的电影,影片中人在“自我”方面所经受的挫败与不幸,却恰恰成为了本片的创作者在编导层面最大限度的自我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