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美暑期档大获全胜《奥本海默》与《芭比》，一直被视为颁奖季中的大热门。在本届金球奖提名中，《芭比》9 项提名领跑，《奥本海默》8 项提名随后。以往的颁奖季中经常出现这样一个情形：有些电影影评人交口称赞，普通观众却兴趣寥寥，甚至未曾听说过；“芭比海默”纠偏了这一现象，它们是口碑与票房双丰收，在商业性与艺术性上达到极好的均衡。

《奥本海默》聚焦美国原子弹之父罗伯特·奥本海默的心路转变。他召集一众科学家成功发明原子弹，但他后来却走向一条与政府相悖的道路，他极力反对氢弹，忧心世人身陷核恐怖之中。传记电影是好莱坞常见的冲奖类型片，往往拍得中规中矩，但诺兰执掌的《奥本海默》处处先锋。诺兰以政治惊悚的视角审视奥本海默的经历，既还原了一个谜一般的奥本海默，电影宏大的信息量、视听语言创造的通感体验，都令人印象深刻。

芭比是诞生于 1959 年的儿童玩具，也是典型的美国文化符号。电影《芭比》是根据芭比娃娃改编的首部真人版电影，更是女性主义的一次声张。芭比娃娃本以为自己很受欢迎，殊不知在真实世界里她只是资本讨好女性的工具；肯也随之“觉醒”，他将在男权社会中的一切复制到了芭比娃娃乐园中，在陌生化效应中，观众如此清晰看到男权社会的运行逻辑；而最后，芭比与肯均再次经历觉醒——男权严重桎梏女性，它也压抑着男性，成为自己比性别或主义的口号更重要。才华横溢的女性导演格蕾塔·葛韦格，几乎是板上钉钉能够凭借此片成为第二次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提名的女性导演，此前只有简·坎皮恩达到过这一成就。

由于《奥本海默》与《芭比》在暑期档上映，距离颁奖季较远，中途杀出更强有力的最佳电影与最佳导演的竞争者是高概率的事。比如“芭比海默”遭遇马丁·斯科塞斯《花月杀手》的阻击。《花月杀手》也拿到金球奖 7 项提名；在刚刚结束的美国国家评论协会奖中，《花月杀手》击败“芭比海默”，拿到重磅的最佳影片与最佳导演奖项。

电影以 206 分钟的时长，讲述 20 世纪 20 年代，美国白人是如何驱逐、掠夺、迫害欧塞奇族印第安人的，敲骨吸髓、吃干抹净。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饰演的退伍兵欧内斯特是掠夺者中的一员，在罗伯特·德尼罗饰演的叔叔的操纵下，他与拥有巨大财富的印第安女子莫莉结婚。他们的真正目的是，杀害她们，成为继承人剥夺她们的财产……电影并不显得冗长，宝刀未老的马丁·斯科塞斯大巧无工、水到渠成地诉说这段惊心动魄的黑暗历史，检讨的不只是人性的贪婪，亦有制度性、系统性的歧视对人性、对族群以及对司法的戕害。

颁奖季一定会有冲奖电影跑出，亚历山大·佩恩执导的《留校联盟》和布莱德利·库珀自编自导自演的《音乐大师》具备一定的实力。

如果是在十几二十年前，《留校联盟》会是颁奖季的大赢家，它非常符合传统奥斯卡的口味：美好的人物，美好的情感，美好的主题。电影以 1970 年代的圣诞假期为背景，一个不受欢迎的老教师、一个捣蛋鬼学生、一个丧子的厨房女工，三个人生经历不同的失意者，组成一个奇怪的“留校联盟”。他们原本彼此陌生、相互隔膜，但在相互了解过程中，逐渐消融内心的坚冰，温暖彼此、治愈彼此。《留校联盟》颇有点《死亡诗社》或《放牛班的春天》的余韵，作为圣诞节的“贺岁电影”，它有着更多温情。

布莱德利·库珀再次冲奥的《音乐大师》，记述音乐传奇人物伦纳德·伯恩斯坦和妻子费利西亚·蒙泰莱格雷持续一生的复杂感情。这个著名指挥家是个双性恋，他的肉体离不开男人，情感上离不开女人。电影试图剖析大师与他的“同妻”的内心矛盾与痛苦，以及他们相爱又夹杂巨大隔阂的复杂情感。

电影在北美口碑不错，但不受国内观众待见，豆瓣评分不及格。电影过于面面俱到，反而缺乏强有力的核心表达。

戴锦华教授曾经批评好莱坞颁奖季一些电影投机的“政治正确”。“今天，黑人的、同性恋者故事开始走上前台，用以屏显进步，那么这张屏又遮蔽了怎样的故事？——非法移民、拉丁裔移民、亚裔移民或者‘美国后院的第三世界’？”

至少从 2023 年北美的诸多电影可见，好莱坞逐渐突破保守框架对创造力的屏蔽与约束，在主题、美学和情感上都有新的开拓。《花月杀手》聚焦美国原住民被戕害的历史；居住在美国的韩裔加拿大导演席琳·宋的《过往人生》，既是讲述一对昔日的恋人在重逢后再次错过彼此的令人唏嘘的故事，其背后则是亚裔移民艰难的追梦之旅。

少年时代的 Nora 离开首尔，因为她有更大的梦想，想拿到诺贝尔奖；12 年后，她与 Hae Sung 在网上重逢后，她的梦想是拿到普利策奖；又过了 12 年，他们终于见面，Nora 的那些宏大梦想都未实现，甚至她为了绿卡提早结婚……外面的世界太大，却也让一个亚裔移民的梦想显得太小，无论如何，Nora 只能往前走、别回头。

由个性化十足的欧格斯·兰斯莫斯执导、艾玛·斯通主演的《可怜的东西》，风格尖锐，尺度极大，是更激烈的女权宣言。法国女导演茹斯汀·特里耶执导、桑德拉·惠勒主演的《坠落的审判》，已经拿到 2023 年戛纳的金棕榈。电影以丈夫离奇死亡后，法院及舆论对作家妻子的审判，审视女性处境、两性关系、真相与信任困境。这两部佳作有很大概率提名奥斯卡最佳影片。

另一部由桑德拉·惠勒主演的《利益区域》，获得 2023 戛纳电影节的评审团大奖，并获得北美颁奖季重要前哨洛杉矶影评人协会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主角等多项大奖。《利益区域》是传统的反思纳粹的主题电影，但其构思精巧，与集中营一墙之隔的高档房屋和花园中，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指挥官与妻子打造着他们幸福的家庭生活……

总的来说，2023 年是北美电影的“大年”，最佳电影与最佳导演的归属充满悬念，给谁都不过分。

在很多国家和地区的电影颁奖季中，最佳女演员的竞争力几乎总是比最佳男演员的竞争来得弱，因为男演员可以选择的剧本更多，角色有更大的发挥空间；反之，主打女性故事的电影很少，突破性的女性角色更为稀缺。

常常被外人讥笑“政治正确”的好莱坞，反而真正在两性平等上走得更远，女性电影和女性电影人大放异彩、光彩夺目。2023 的颁奖季，更多动人的角色、动人的表演，由女性贡献。

几乎没有意外的是，艾玛·斯通将凭借《可怜的东西》冲击她的第二座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杯。

电影中，一个怪异的科学家拿不同尸体部位而拼成一个人，复活了一位自杀的怀孕女性，并将她怀里的孩子的脑袋转移到她身上，取名贝拉。贝拉有着孩童的脑袋，成年女性的身体，她对世界的探索从她的身体展开。艾玛·斯通饰演贝拉，这是一次挑战性极大的演出。孩童纯净的目光，与成年女性大量的全裸与情欲戏码结合，她的意识逐渐清醒，男权世界的荒谬与残忍一览无余。

《花月杀手》的莉莉·格莱斯顿是艾玛·斯通最大的竞争对手，两个人在颁奖季最佳女主角奖项的争夺中难舍难分。莉莉·格莱斯顿饰演的莫莉，角色给定的空间很有限，但莉莉·格莱斯顿将莫莉诠释为“大地之母”，她早就洞悉白人对族群的野心与企图，但她又对爱情抱有期待和希望，她就像一片土地一样，接纳、包容、寡言、安定，她承受命运给予的一切，残酷又沉痛，也以其无言嘲讽白人的狗苟蝇营和机关算尽。

桑德拉·惠勒接连在《坠落的审判》与《利益区域》中，彰显她精湛、精巧、精确的表演，控制力在分毫之间。凯瑞·穆里根在《音乐大师》中，饰演深情又痛苦的“同妻”，情感感染力很强。玛格特·罗比凭借《芭比》拿影后的概率不高，但芭比这一角色已是玛格特·罗比生涯的重要突破，前路还长。

有可能被观众遗漏的，是《五月十二月》中的娜塔莉·波特曼与朱丽安·摩尔。执导过《卡罗尔》的托德·海因斯再次证明了男性导演也可以很懂女性。电影有一个八卦的外壳：朱丽安·摩尔饰演的格雷斯，和小她 23 岁的乔伊，曾经是性侵未成年人案件中的主人公，格雷斯出狱后，继续与乔伊在一起，并有了三个孩子。娜塔莉·波特曼饰演的好莱坞女演员伊丽莎白正在为一部拍摄格雷斯和乔伊爱情故事的电影做着演出准备，为了更好地理解她的角色，她决定前去格雷斯和乔伊的家中生活一段时间。

伊丽莎白其实是一个蹩脚但自信的女演员，她竭力接近当年的真相，自以为掌握人物的动机；孰料，看似人畜无害的格雷斯才是生活中的“影后”，她的表演蒙蔽身边人，也蒙蔽了伊丽莎白。电影以表演刺探生活中真与假的边界、自然与表演的虚实，反讽色彩十足。娜塔莉·波特曼将伊丽莎白的“塑料演技”呈现得丝丝入扣——甚至让人错以为娜塔莉·波特曼演技差，朱丽安·摩尔在松弛的表演中乍然体现角色的可怕心机与强大控制欲，让人后背发凉。

男演员方面，《奥本海默》的基里安·墨菲是影帝的种子选手。作为普罗米修斯式的殉道者，奥本海默的多数沉默背后内心世界翻涌，基里安·墨菲具象化了奥本海默的纠结、犹疑与痛苦。

《留校联盟》中的保罗·吉亚玛提是影帝的另一个有力候选人。保罗·吉亚玛提饰演的教师保罗个性孤僻耿介、不近人情、说话尖酸刻薄，但他的内心像洋葱，一层一层剥开后，细腻柔软。保罗·吉亚玛提的表演层次分明、颇为动人。

《音乐大师》中的布拉德利·库珀以及《花月杀手》中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都属于角色很丰富、表演空间很大，但演员的呈现均稍有瑕疵，前者力有不逮，后者用力过猛。提名概率大，获奖几率小。

概言之，2023 年颁奖季中的女性角色，在深广度上都表现出很高的水平，演员与角色相互成就。相较于女性角色的丰富性与多义性，2023 年颁奖季的男性角色的丰富性略欠一些，角色的完成度也仍有精进空间。

2023 年的好莱坞电影，呈现出令人欣喜的变化。原本在颁奖季中收获颇丰的迪士尼，在 2023 年颁奖季中铩羽而归。依靠 IP 炒冷饭的漫威电影遇冷，华纳的 DC 宇宙一样不景气。

与之相对，原创性剧本的数量多了起来，不乏获得高口碑与高票房的作品。《芭比》《留校联盟》《过往人生》《坠落的审判》《气垫传奇》《萨特本》等都是原创剧本。《芭比》还是 2023 年全球票房的年冠。

马丁·斯科塞斯曾经忧心忡忡，那些在全球范围内流行的视听娱乐，与电影脱钩，很多电影形态的作品本质上并不是“电影”，它们更像是“翻拍”——对观众口味、市场偏好的重复演绎。在马丁·斯科塞斯看来：电影讲的是应该是“启示”——美学、情感和精神上的启示；讲的应该是“角色”——人的复杂性和他们充满反差、有时甚至自相矛盾的本性，他们能彼此伤害、彼此相爱，又能突然直面自我的那种方式。

在 2023 年的诸多优秀好莱坞电影中，我们感受到这样的“启示”，我们触摸到“角色”的痛苦。流媒体固然助长电影的危机，但流媒体的狂轰滥炸也反过来凸显电影难以取代的“启示”价值，人们受够乏味无聊的视听娱乐，更期待电影带来的审美冲击与思想启示。这也是时代给电影的机遇。

2024 年的好莱坞电影存在可预见的危机，2023 年的罢工将直接影响着 2024 年北美的电影产量。但只要电影行业的内在得到修复，捱过这个阵痛期，有理由相信：一切都会更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