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建隆元年(960年),赵匡胤正式取代后周,定有天下之号曰宋,并厉兵秣马准备统一大业。
明年二月,南唐中主李璟惊惧难安,立李煜为太子留金陵监国后,他自己则领着一班亲信大臣躲到南都洪州(今南昌)。
所谓进门先叫人、入庙先拜神,随驾扈从的中书舍人徐铉,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奉王命前往庐山太平观拜谒位于其中的九天使者祠。
南唐小朝廷要拜求漫天神佛保佑,可在太平观的道士们眼里,身居高位、久负盛名的徐铉才是他们的真神呀!不说有什么拨款预算、香火供奉,若能求得其墨宝刻石铭碑,亦足增光添彩、羡煞同侪。
可徐铉却不同于寻常的领导,根据《宋史·卷四百四十一·列传第二百》记载,他性格“简淡寡欲,质直无矫饰”,什么酒色财气都不沾,惟有一个特殊的爱好,“不喜释氏而好神怪”,专门喜欢听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如果能“有以此献者,所求必如其请”。
于是当晚观中最有文化的道士童处明,带着一肚子的故事前来向他“行贿”,听得徐铉喜笑颜开、大呼过瘾,尤其最后一个跟九天使者祠墙壁上、画着的五百灵官有关的故事,更是令其目眩神夺、击节称叹。
一:九天采访,巡纠人间
话说九天使者,全称九天采访使者,这尊神袛至唐玄宗开元年间才出现,纯由道士司马承祯凭空打造。
根据杜光庭《录异记》记载,李隆基夜梦神仙羽卫,千乘万骑集于空中,有一人朱衣金冠跟他道:“我九天采访,巡纠人间,需要你帮忙在庐山西北盖个庙。”
李隆基醒来后就召司马承祯询问,这个九天采访使者是个什么神。司马承祯就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大体是说:
上天担心各种山神多了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于是在五岳之上又安排了三位领导,用以弹纠万神、巡查人间,类似于纪检委的角色。
这三位领导分别是五岳之长的青城丈人,立九天生籍的潜山九天司命,以及执三天之符的庐山九天使者。
于是唐玄宗下诏,在庐山为这个新上任的九天使者立祠祭祀。祠成之日,在江州(今九江)建昌渡口,还有人看见五百名身着道袍的阴神白日显化,嚷嚷着要去使者祠报到入职,后面他们就被图写在祠中墙壁上,署为:五百灵官。
二:虚空造神,屡著灵异
而自九天使者祠落成之后,香火日盛,即便起初只是虚空造神,可年深日久也屡著灵异。
比如庐山脚下曾经有个卖油的商贩,某日无缘无故被雷劈死。他老娘日夜号泣于九天使者祠中,痛骂老天怎么不长眼。
后来有个朱衣人憋不住托梦给她,道破他儿子卖的油里搀杂着鱼膏、以次充好,最过分的是,搞得使者祠里斋醮也用的是这种假冒伪劣产品,长此以往,腥气薰蒸,灵仙不降,你说该不该死?
又比如南吴大和二年(930年),江西节度使徐知谏费钱百万修缮庐山使者祠,结果主持这个工程的官员竟贪污过半。此人后面自己晕晕乎乎,把全身脱光光,淹死在深不过膝的庐山山泉中。据目击者称,当时有个青衣白韦的士兵,长得就跟使者祠壁画上的人一般,将他头直往水里摁。
而最为神奇的事,还当属五百灵官这桩。
三:太虚如梦,灵官显化
唐僖宗中和二年(882年),高安(今属宜春)人钟传占领洪州、割据江西,朝廷无奈任命其为镇南军节度使,封南平王。
直到唐昭宣帝天祐三年(906年)钟传病死,在其主政江西的二十多年间,也算能优待士子、宣传文教,因此博得“旌旄影里谒文侯”的美誉。
因此四方文人士子纷至沓来,而进士出身的吴兴(今属浙江湖州)人沈彬也是其中一员。尤其他有个后面出家的老乡兼少时好友,如今正是南平王身边的大红人:道士沈太虚。
结果不巧,沈太虚正奉命前往庐山,如今日徐铉一般前往祝祷九天使者祠去了。等到他回来,好友相见自然又惊又喜,二人欢聚的时候,沈太虚就说起他在庐山遇见的一件蹊跷事。
当时他主持醮仪完毕,晚上坐在廊庑间稍事休息。可能白天太过劳累,迷迷糊糊就在那打起了盹。恍惚如梦间,祠中壁画里面竟然走出个人来,上前作揖打招呼道:“我叫张怀武,曾是个军将。上天因我有点微末功德惠及他人,如今配享此庙中为灵官。”
沈太虚突然惊醒,赶紧起身去壁画中细细查看,可上面乌泱泱五百多灵官,哪里还认得出那位张怀武?
这张怀武是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听沈太虚说完,沈彬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后经多方打听始终也没人知道张怀武其人的,事情也就此作罢。
四:二十年后,惊闻消息
沈彬得到沈太虚的帮忙引荐,终于当上了高安县令,事业才刚刚起步,可惜钟传不久后就病死了。
那年月城头变换大王旗,江西后面被南吴所占,再往后又归南唐,沈彬索性也就绝意仕途。他从此定居高安,每日跟着好朋友沈太虚一起打坐炼丹,研究长生之法,偶尔也出个远门碰碰机缘,寻仙访道。
如此过了二十多年,有次沈彬去到醴陵(今属湖南株洲),当地陆县令设宴为他接风洗尘,还喊来不少亲信前来作陪。
喝得酒酣耳热之际,大家开始胡侃大山,有个鬓发斑驳的老军吏姓许,无意间提起了“张怀武”三个字。顿时把沈彬激动地,赶紧追问其人的事迹生平。
许军吏怅然叹道:“没想到,时隔四十多年,竟然还有人能问起他。张怀武将军,当时是蔡州的裨将,也是我的老领导了。”
他声音略带哽咽,开始追忆起张怀武的事迹。
五:水火不容,杀身成仁
那还是甲辰岁(884年,唐僖宗中和四年),当时天下大旱、饿殍遍野,听说惟有豫章(南昌)粮食丰收有余,张怀武就跟另一个将军领着各自部属一起往豫章奔去。
结果刚上路,两拨人马就开始有点龃龉,等到了武昌(今属武汉),衅隙大构变得水火不容起来。
那日刚扎完营寨,两边士兵又开始聚集,本来只是拳脚斗殴,后面已经抡刀持枪,无论张怀武跟另一位将军如何约束都不顶用,双方都已经脸红脖子粗了。
眼看着就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张怀武当即带着剑上到营门的戍楼上,然后一脚将梯子踹翻,随即冲着下面聚集的士兵大吼道:“我们为什么今天来到这里?图的不过是能填饱肚子活命而已!大家为什么就不能互相忍让点,搞得在这里相互攻战!真打起来,必定死伤无数,白白把性命交待在他乡异县,那当初我们为何又要离开家乡、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所有人听到此,不由神色微动。就见张怀武声嘶力竭喊道:“现在大家有矛盾,不过是因为有两支人马,因为有我张怀武。如今我就替你们去死,从此以后两军为一,不需要再自相残杀了!”
说完,他猛地将剑一横,自刎而死。楼下士兵见此俱都大骇,却奔救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
人心都是肉长的,张怀武如此慷慨赴义、杀身成仁,无论是他自己的部下,还是对方的士兵,顿时尽皆失声恸哭、长跪不起。
从此之后如张怀武将军所愿,两军合二为一,由另一名将军统领着,大家再无嫌隙。最终到达豫章时,中途再没有人起过争执,也没有一个人逃跑,就连个掉队的都没有。
说到这,许军吏已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而在座诸人也无不扼腕而叹。尤其是沈彬,二十年心结一朝得解。
六:天柱宝极,魂归西山
所谓聪明正直,死而为神。原来张怀武竟是这等义士,无怪乎他死后得享灵官之位。而二十年前他显灵庐山使者祠,原来就是要让沈太虚告诉我,从而由我在今天得知真相。这岂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将感发死义之士,要让他的事迹为世人所知?
沈彬不仅将此事记录下来,后面逢人就述说张怀武的故事。后面他一直活到八十多岁,也就是距今十年前终老于高安。
他去世几年后,曾经有个南昌的渔夫去到西山捕鱼,无意中进入一座石门,里面别有洞天宛如仙境。据渔夫所说,他曾在里面见过一个白胡子老头,仔细看,很像沈彬。
三十六小洞天排名第十二的“天柱宝极玄天”,简称天宝洞,传说就位于南昌西山,而渔夫无意中进入的石门,有老人猜测,那恐怕就是天宝洞的南门。
沈彬去世后,他的笔记著作一直被太平观悉心保存着。说到这,太平观道士童处明拿出了沈彬的笔记手稿,请求徐铉能够将此事润色一二,方便他们能将其刻在石碑上,以证灵官显化,以明天道昭彰。
七:上元之夜,为张灵官
徐铉小心翼翼地翻阅着沈彬的手稿,双目也有点泛红。
从唐玄宗开元年间在庐山立九天使者祠,到奔赴南昌就食、舍生取义的张怀武,再到占据南昌的南平王钟传,以及隐居高安、疑已位列仙班的沈彬,乃至今日自己奉命来此,这桩桩件件,二三百年间,似乎冥冥之中有根线牵引,终于让自己贯穿起来。
围绕着南昌这个地方,似乎形成了命运的漩涡,将所有人吸引到这里,最终又全部随风而逝。尤其如今南唐小朝廷已经晃晃如丧家之犬,被人步步紧逼至此,而其中又有谁可以如张怀武这般,站出来阻挡这股宿命的洪流?
徐铉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当即郑重点头同意了童处明的请求。就在上元节(元宵节)的晚上,他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很快写下了《庐山九天使者庙张灵官记》这片文章。
文末感叹道:“故有归全以为孝,杀身以成仁……非清贞之气不能卫其义,非灵仙之位不足宁其神……咨尔百代,高山仰之。”
八:时移世易,五百灵官
是年三月,水土不服的南唐中主李璟后悔迁都,整日郁郁不乐,想着回到金陵。可是还没来得及启程就病倒了,拖到六月份,年仅四十六岁的李璟病逝于洪州,九天使者终究还是没能保佑他。
是年七月,中书舍人徐铉护送李璟的灵柩返回金陵。
九天使者的故事,在宋朝还广为流传。比如在北宋沈括的《梦溪笔谈》中,记载了宋神宗元丰年间,九天使者还被朝廷继续“升职加薪”,直到南宋洪迈的《夷坚志》中,还记载了除妖高手煞先生请九天使者治妖的故事。
不过自元朝之后,九天使者信仰开始没落,而随着真武大帝日渐兴起,根据元朝末年武当山道士编撰的《玄天上帝启圣录》记载,九天使者座下的五百灵官,集体跳槽去武当山了,变成了真武大帝的部曲,当然这是后话不提。
这五百灵官各有名号,诸如“执法无私王元帅、东岳太保温元帅、飞天神王马元帅、黑虎降魔赵元帅……”,为免有水字数嫌疑,就不一一列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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