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申之乱:易子而食,人伦丧尽,一场惨无人道的逃难史
饥荒年间,晚清一些村镇的屠宰场,会挂出一份特殊的羊肉价目表。
新鲜的,50文起。
死了的,15文起。
比一般的牛羊肉狗肉便宜好几倍。

实际上,这就是「易子而食」。
01饥荒
晚清庚申年间,无锡县郎乡。
接连几日不下雨,日头昏沉,地里的稻谷都垂了秧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忍受的焦臭味儿。
「大哥大嫂,羊杂羊蹄菜肉,要不要?」
「多少钱?」
「50文。」
这几日,乡镇上多了几十个生面孔,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据说是南边来的难民。
镇子里的富户士绅听见风声,大多逃了。
往日熙熙攘攘的集市冷清了不少,做生意的也换了一拨人。
肉贩子也不是以往那个泼辣大姐,变成了一个扎着头巾的年轻人。
他挎着提篮挨家挨户兜售,篮子里的肉不见少,裤兜却一点一点沉下来。
走到剃头匠苗云凤家里时,肉贩子笑得咧开了嘴,熏黄牙缝里几缕肉丝。
「哪里来的肉?」苗云凤问道。
「县城里的,刚宰了好几百头羊。」
苗云凤付了钱,拿了一包油塌塌的布包袱。
足足七块「羊大腿肉」,横着切下来,骨碴和肉皮都是白生生的带点儿红。
包肉块的也不是油纸,而是几件薄薄的旧衣裤,浸着油,满是土,像是从地里刨出来的。
5岁的金小宝隔着屋门,头上的小揪揪从缝隙里探出来,眼巴巴地看着两个人交易。
肉贩子眼睛挺尖,一下子看到了金小宝。
「大姐,你家这孩子,怎么卖?」
苗云凤豁然抬起头,眼睛刀子一样盯着他:「滚!」
肉贩子仍是嬉皮笑脸:「明白明白,等您想好……」
苗云凤气得踹上门。
「娘,什么是菜人啊?」
金小宝问。
苗云凤闷声闷气。
「不是让你别出来吗?」
金小宝呆着脸,愧疚地捻衣袖。
「爹说他饿了,想喝米汤……」
苗云凤不语,抽了一口旱烟。
老头子昏迷了整整三天,这会儿突然醒了要吃东西。
只怕是回光返照咯。
日子是一点一点变得艰难的。
这几年频有天灾,时疫不断。轰轰烈烈的旱情席卷了江南大地,谷物低萎,嫩芽枯死。
再加上,伊时清廷孱弱,民愤激起,长江边上烽火连城。
地租每年都在涨,衙门递下来的税款清单变多,偏偏地里的收成越来越少……直到今年夏天,长毛军开始攻城,长长的木头栅栏围住了城墙,和老百姓最后一条生路。
一开始,大家还能从被劫掠的粮仓、逃户的家里找到些许余粮。
然而天长日久,百姓不得耕织,难有粮米,待到能找到的谷物尽皆殆尽,事态发展开始失控……
苗家祖传三代剃头匠,通医术,擅推拿,善入殓收尸。全乡镇最大的一家棺材铺,也是他家的。
上门的客户,不论男女老少,不论死的活的,苗云凤总能伺候得舒舒服服。
坊间给她取了个绰号,「阎王剃刀」。
偏偏这些日子,城内死伤最多,尸体最多。
可没有一家人敢找「阎王剃刀」收殓遗体。

「咱们家……这么多棺材……总得给我留一份儿……」
苗云凤端着米汤进屋时,榻上的男人还在说胡话。
「给我留一具……全尸。」
旁边的金小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哭什么哭?不怕把贼招来!」苗云凤听得心烦意乱,厉声呵斥。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甚至连门外猫狗的声音都渐远了。
男人浑浊的双眼对准了他,嘴里嘟嘟囔囔冒出来一些破碎的音节。
苗云凤心里一酸。
她是真想逃啊,可是舍了男人,儿子估计要怨她。不舍这男人,自己和儿子只能坐着等死吗?
02兵匪
夜晚,金小宝被一阵吵闹声惊醒。
玻璃窗外雾气未散,红彤彤的火光格外刺眼。
枪响声和哭泣声杂糅在一起,震得人心肝怦怦乱跳。
苗云凤闯进屋里,急慌慌地把他拉起来就跑。
「起来了小宝,外面进长毛兵了!快跟着去后山躲一躲。」
金小宝拉着门框不动,哽咽着问他娘。
「爹呢?爹怎么办?」
黑暗里,传来了男人孱弱的咳嗽声。
苗云凤咬咬牙,抹了一把眼泪。
「孩儿他爹,你别怨我,你乖乖躺在棺材里。此番……要是躲过了长毛贼,咱俩接着做夫妻。」
男人没有说话。
苗云凤上炕抱起了病人,奔到后堂,找了一口留下气孔的简易棺材。
做完这一切,娘儿俩拔腿冲往后山。
半夜,后山黑黝黝的,闪烁着不少火把,在林间带起一阵阵焦煳味儿。
金小宝模模糊糊看到许多熟脸。
隔壁家的风水先生、知县家的夫人和小女儿,还有好些官府的衙役……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只顾着赶路。
直到天从浓黑露出了鱼肚白,金小宝总算看到了目的地。
竹林深处千佛寺。
千佛寺在半山腰上。千佛洞,万窟山,四面有三边都是陡崖峭壁,底下围着一条湍急河水,唯有一条官府辟开的山路可以进入。
是个易守难攻的关口。
此时已经有几个戴着头巾的健壮男人站在山门处,睥睨着难民们。
金小宝想上去,却被按住了脑门儿。
「过路费!」
闻言,苗云凤立马赔上笑脸,从怀里掏出几张烙饼奉上,才得了一丝过路的空隙。

沉重的朱门之后,原本宽阔清净的庭院已坐满了人,黑压压地一直坐到千佛洞窟,空气中弥漫着悲凉的气息。
歇息的人表情疲惫不堪。衣服上都是野草毛球,头脸和手脚不少细碎的红痕,都是赶路时被划伤的。
苗云凤临走时带了一块蓝布背带,一竹篓干粮肉饼。
母子俩找了个蓄水的坑洞,就着一口雨水,一口饼肉,勉强塞饱了肚皮。
金小宝小声问他娘:「爹的棺材里,有肉饼吗?」
「有。」
「他渴了怎么办?」
「跟我们一样,喝雨水。」
「娘……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看爹啊,我想他。」
苗云凤习惯性地想抽一口旱烟,却发现没有带烟枪。
只能沉闷地叹了口气。
03屠城
母子俩在千佛寺一待,就是七天。
寺内早已没了粮食,厨房、菜园、贡品被洗劫一空,差点香烛香灰都给分食了。
山间能食用的野果野菜,甚至树叶、蕨草、藤蔓都被扫荡一空。
一度,观音土都成了人人哄抢的「美食」。
可大家都不愿意离开。
等啊等啊,总希望大殿上的菩萨突然显了灵,降世来救一救他们这些人。
甚至善堂里还有几个临时信了基督教的读书人,天天咬文嚼字念什么「耶和华」。
说是一个什么西洋神。
大家都觉得善堂里的人神神叨叨,可人家也真有办法。
饿了几天之后,善堂不知从哪里又搞来了一些羊肉,在大殿之前支起了一口铁锅,热气腾腾地下肉煮汤。
当天晚上,饿得头晕眼花的小宝,久违地分到了一碗肉汤。
破庙里影影绰绰的火光下,每个人的影子都黝黑而颤抖。
肉汤里的骨头很硬,一些老人的牙齿开始松动,失去了咬合嚼碎的能力,只好叹息着把它扔掉,只吸吮那层薄而柔嫩的肉皮。
第二天醒来,菩萨脚底下的地面散落了好多碎骨。
小宝挨个儿翻起来看,仿佛鸡爪的骨头,却要比寻常土鸡大一些。
这根本不是羊蹄嘛。
可苗云凤不让他开腔,脸色晦暗莫名。
「小宝,有些事,看破不说破。」

金小宝差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住在这破庙里。
直到这天下午,寺庙里爬上来一个伤兵模样的年轻人,打破了众人等待的僵局。
「他们攻进来了……见人就杀……底下的房子都给烧干净了……」
「好多女人吊死了,光溜溜地堆在河里……」
「你们……快逃吧……」
伤兵说完就咽了气,眼睛还直愣愣地瞪着。
寺庙里的空气里仿佛沉了块秤砣,压抑的氛围仿佛瘟疫般散开。
冷不丁的,有人突然开口。
「他身上穿的是长毛军的兵服啊,说的话,能信吗?」
「官兵屠城的事,还少吗?当初入关时,扬州不就……」
「天下兵痞都一个德行,以前那些守城的兵还不是都把老百姓当粮食!」
「可我爹娘,都还在山下的家里啊……他们那么大年纪……我想下山」
这句话不知戳中了谁的心窝,人群又沉默了一瞬。
紧接着,响起几声压抑的哭泣声。
「我也想下山……」
「下山!凭什么我们不能下山!」
「你下呗,没人拦着你。」
……
苗云凤在人群边缘听得明白,她默默退回了母子俩睡觉的坑洞,推醒了金小宝。
「儿子,儿子,我们该走了。」
金小宝揉揉眼睛。
「娘,这里有羊汤,我们干啥要逃……」
苗云凤捂住他的嘴。
「嘘,儿子别出声,娘带你去个好地方,想吃什么都有。」
这会儿还是白天,苗云凤没有走原来那条山路。
这万窟山,又名坟山。
她不知在这儿收殓了多少具同乡的遗体,路头熟得很,只是不好行走。
一路上坟堆被撬开的痕迹十分明显,棺材不翼而飞,尸体大多只剩下头颅和骨架,仿佛被什么野兽拖出来啃食过。
乱世之下,禽兽食人,百姓食土。当真是千古不变的规律。
04逃难
夜色将至,焦黑的废墟中仍闪烁着火光,空气中的呻吟声令人毛骨悚然。
苗云凤背着儿子悄悄回了趟家,家里果然已经被洗劫一空,连那几十口棺材都被拿得干干净净。
金小宝张了张嘴,四处寻觅老爹的遗棺,哽咽着不敢哭出声。
「爹没了……」
苗云凤抹了把眼睛,把金小宝从背上解下来,却侧耳听到了一阵奇异的声响。
「咻咻咻——」
又轻又响,不像是马蹄声,倒像是兵衣摩擦的声音。
「小宝,手脚快点,上房梁。」苗云凤顿时嘶声。
金小宝跟猴儿似的蹿上了柱子,又望着底下的苗云凤。
「娘……」
话音未落,被虚掩上的屋门却被一脚踢开,一阵下流的笑声挤进屋子里。
「找到人了!这里还藏了一个大姑娘!」
自古乱世之中,百姓最怕穷兵。
这帮人没有钱粮支撑,只能一路打一路抢。其行军打仗,不为保家卫国,只为钱权女人。
因此过境之处,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屠城杀民,其恶行竟比敌人还要可恶十倍。
苗云凤一眼就看出来人是官兵服饰,下意识退了一步,勉强笑道。
「官爷,我家没有吃的了。」
那两个兵进了门,满脸猥琐地打量她。
「你这儿,不是刚好有两个香喷喷的大馒头吗?」
说着就要上来动手。
苗云凤面上惊慌,心里早已做好准备,从怀里掏出一把剃刀,踢倒那兵痞的膝盖窝,对准脖子就是一喇。
鲜血唰地一下飙出来,洒了苗云凤满头满面。
另一个兵吓得掉头就跑。
「妈呀妈呀!杀人了!」
她勉强支起身体,想要去摸地下那兵的腰刀,却发现空荡荡的又瘦又柴。
「他娘的,是两个假兵!」
苗云凤怒骂一声,又情不自禁笑出声。
抬头一看,房梁上的儿子已经看傻了。
金小宝这才敢哭出声。
「娘……」
「房梁上有吃的!拿下来,跟娘走!」
一句话的威力最为强大。金小宝顿时忘了伤心,找到了房梁上吊着的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
苗云凤解开一看,里面是一块方镜、一条围布、一套大剪刀、粗柄剃刀、梳子、假辫子,一副杏黄色的绢布,里面裹着几副药包和几坨腊肉干饼。
「这可是你老娘吃饭的活计,说不定在路上还能用上呢。」
苗云凤说完,摸着那条假辫子,叹了口气。
「小宝,走了。」

这座城显然已经被放弃了。
兵痞闯进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寻找补给。
长毛兵和官兵冲突之后,纷纷转移了场地,没有再留守驻军。
这也让苗云凤这些本地难民有了逃跑的机会。
幸存的人们挤在一条难民船里,穿过河里高高垒起的死尸堆。
这些尸体大多是女人和小孩,衣服都被撕毁或者赤身裸体。很多尸体的皮肤已经溃烂,肿胀成绿色,喷发出阵阵恶臭。
小宝拿着竹竿,跟着大人们一起清理阻碍行船的「障碍物」。
有几个难民害怕生病,在船上找了个炉子,烧了一些干药材散味儿。
辛辣苦涩的中药味儿逐渐弥漫了整个船舱。
没过多久,一些穿着兵痞衣服戴着头巾的人出现在两岸,用铁钩和竹竿打捞尸体。

小宝有些紧张。
苗云凤认出了几张熟脸,安慰他。
「别看他们穿的衣服……这是千佛寺里善堂的人,他们在打捞尸体,送去城外埋葬。没有打仗之前,他们也是这么做的。」
船只到了城外便靠了岸,因为河道尸体实在太多,已经无法依靠普通工具清理干净。
苗云凤和金小宝随着人群出了城。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外面的场景还是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城墙内外尸骨累累,满地皆是碎肢残骸,空气中腐败尸臭包裹着刺鼻的火药硝烟味儿,近乎毒气的程度。
长长的战壕填满了尸体,竟能与地面齐平。
苗云凤挑着剃头匠的扁担,牵着金小宝蹑手蹑脚踩过那些绵软的尸体。
不由得四顾茫然。
「娘,我们还能去哪儿啊?」
金小宝也问。
05俘虏
伊时,南方难民大多涌入两个地方,一是更加偏僻的乡镇甚至深山老林,二就是上海的租界。
苗云凤是剃头匠,为了讨生活,总得去人烟更盛的地方。
要去上海,水路是最好走的,可路上也是最容易被卡住的。
倘若到了长毛兵的境内,就要留额发挽头发,执有圣国印章的旅行文书,才能安然通过。
倘若到了清廷的境内,则要剃掉额发,放下长辫,才能证明良民身份。
否则,就会被充作俘虏。

苗云凤带着儿子浑浑噩噩走了三日,便不小心闯进了长毛军的驻地。
其中三分之二的难民都被拉进营帐,在脸上喇了刺青,做了苦力。
也不知道苗云凤对那军官说了什么,母子俩竟然得了一个营帐附近的小帐篷,支起摊子,重新开始了剃头的生意。
金小宝也得了个给伙房烧柴的工作。
没有活儿的时候,他甚至能溜达出去闲逛。
只要在头顶盖上一顶小帽,就没有人会来理会他。
夕阳西下,那些面黄肌瘦的俘虏们手脚被绑,辫子被串成一串,拴在一根长竹竿上,被一个军官如同赶驴驱马拉拽着走。
金小宝穿过他们,来到了营帐旁边的小帐篷。
头顶上的帐篷四角,挂着四颗新鲜的头颅,断口渍了一层白糊糊的盐巴。
因头颅的重量,那些辫子绷紧如蛇躯,死人的额发却无比轻盈。
金小宝一时看得怔了。
苗云凤正坐在四颗人头下面,给一个穿黄袍的军官剃头。
额头新露出的皮肤白生生的,跟脸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军官说:「这样恐怕要被认出来。」
苗云凤摆摆手,笑道:「您把头脸都抹上青麻梗的汁液,就不会了。难民都是灰头土脸的,没几个头脸白皙的。」
说完,她从旁边捞出一条滚烫的毛巾,给军官熨熨头脸——角落的大火罐上放着一只铜盆,里面冒着滚滚热气。
军官被伺候得挺舒服,打了个哈欠,就在躺椅上寐了。
苗云凤也停了手,默默出了帐篷。
她拉着金小宝到了旁边一个偏僻死角,脸上才露出笑意,从怀里掏出了一颗糖。
「伙房有没有人难为你?」
金小宝摇摇头。
「娘,他们不让我们剃头,干嘛要给自己剃头?」
「你不懂,他们有事儿要办,就得打扮成那个样子。看起来才像自己人。」
「那他们为啥要杀自己人?」
「自己人犯错了,也会被杀。还有假装成自己人的奸细,更会被杀。」
金小宝懂了。
原来娘是在帮军官扮「奸细」啊。
06交易
苗云凤跟那个军官混熟之后,她搭建的小帐篷旁边又陆陆续续多了几个做小生意的摊贩。
卖水果的,卖熏鸭的,卖豆腐的……俨然成了一个小菜场。
苗云凤手边无头可剃时,便和这些小贩攀谈。
「不止呢,你看那些官儿穿的衣服,丝绸刺绣,珍珠首饰,哪一个不要我们从外面运进来?」
「那你们都去哪里运?」
「还能是哪儿,天津、上海、河南……都是他们不敢去的地方。」
「不是说要通行证吗?」
「营帐那个刺青师,不仅能喇脸皮子,也能伪造文书,什么印信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我们这边要出门做一趟生意,都得给他孝敬。」
苗云凤顿悟。
也不知道苗云凤用了什么法子,把那军官哄得神魂颠倒,当真给了她一张通行令。
名义是北上采购药物。
趁着夜色,苗云凤挎着剃头担子,带着金小宝离开了营寨,上了一条塞满火药的旧船。
里面的男人穿着短褐上衣,都披散着头发,额头青亮亮的。女人也都憔悴不堪,一脸病容。
金小宝小声问:「娘,我们这算逃出来了吗?」
苗云凤摇摇头。
金小宝看着老娘重新放下的头发,明白了。
原来他们也要当「奸细」去了。
但这些「奸细」里也有好人,比如负责做饭的杨柳姐姐。
船上有人晕船时,她就会过去帮忙照顾,等到那人好些了,还会送一颗生姜梅子糖。
金小宝就收到过她的糖。
酸酸甜甜的。
当天晚上,金小宝就悄悄从老娘的背篓里掏出一块肉干,送给了杨柳姐姐。
杨柳姐姐很惊讶:「小鬼头,你这是哪里弄来的?」
金小宝挠挠头,不知道怎么说。
杨柳姐姐很体贴,没有多问。只是她后面待金小宝越发亲厚。
每次金小宝的碗里,肉菜都要多出几分。
有不怀好意的男人冲苗云凤挤眉弄眼:「看样子,你儿子要讨童养媳了!」
苗云凤懒得理会,她在脑中盘算上岸的计划。
临着上岸的时间越来越紧,两岸的官兵身影渐多。
她可不能跟着这艘船一起同归于尽。
必须得先发制人。
07水匪
机会很快就来了。
这天晚上,船只靠在一个芦苇荡里,旁边的码头显然荒废很久,岸上却有几个明显的人脚印。
苗云凤直觉不对劲,整宿没有入睡。
约莫凌晨的时候,她忽地听到外面传来沙沙的动静。
好像是水浪在推挤船舱,又像是有人在底下泅水。
苗云凤打了个激灵。
是水匪!
「小宝,小宝!」苗云凤把儿子从床上摇起来。
「娘,我想尿尿……」金小宝迷迷糊糊地开口。
好,要的就是这个反应。
苗云凤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轻声回他:「起来,娘带你去。」
她轻手轻脚挎上包袱,抱着儿子从大通铺上离开。
临走时,苗云凤似有所感回头一望,黑暗里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
是杨柳。

杨柳别过头,什么也没有说。
苗云凤不敢再拖延,硬着头皮壮着胆子,径直出了船舱。
底下泅水声越来越响。
在黑暗里格外刺耳。
苗云凤猜想岸上也有他们的窝点。
只谨慎地把包袱往怀里又掖了掖,抱着儿子去岸边把尿。
刚作势蹲下,一把冷冰冰的钢刀就落到了她的脖子上。
「老实点!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苗云凤一下子就萎了。
「官爷,我……我和儿子出来拉屎,我们什么也没带。」
男人踹了她后背一脚。
「呸!敢骗老子,你怀里裹的什么玩意儿!拿出来看看。」
苗云凤颤颤巍巍转过身,掏出包袱,一层一层打开。
男人下意识瞪大了双眼,却忽地被一阵辣风飚了眼睛,痛得他顿时双手抛刀抱头。
「啊啊啊啊!!」
苗云凤趁此机会,连忙带着金小宝往岸上蹿。
她赌的就是现在这个时机!
水匪的一声痛呼后,短暂虚幻的安宁顿时被打破。
船上岸边纷纷响起动静,哗哗水声不断,男女吵闹声接踵而至。
「怎么回事儿!啊啊,有强盗登船了!」
「杀人了!杀人了!救命!」
「砰砰」几声枪响后,哭泣哀嚎声愈大。
……
苗云凤抱着金小宝一路狂奔。
她很清楚,船上没什么金银首饰,只是些干粮肉菜和一船舱火药。
因为这是一条送死的船。
一旦到了清兵境内,长毛头目就会趁机点燃火药,炸开堤口。
至于他们后面还有什么作战计划,苗云凤不得而知。
这会儿她什么也不想,只想逃!
逃离这群王八羔子!逃离这个混球的世道!
08抢人
中午时分,苗云凤拖着金小宝找到了一处干燥的山洞。
从怀里贴肉的地方取出了两只硬邦邦的面饼。
手边没水,娘俩儿便干啃了几口,再拿口水润润,勉强吞下去。
苗云凤肠胃弱了些,吃不了几口,就扶着墙壁眺望四周的路势。
这地方视线好,能看到不远处几个零星的屋舍,绿林掩盖的地方炊烟袅袅。
另一个角度,还能隐隐约约能看到河边的光景。
似乎漂浮着一些舱体的碎片。
看样子,火药应该是没了。
她不敢多看,担忧那些水匪和长毛兵顺着脚印上了岸,看见自己和儿子又得闹个没完没了。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
苗云凤越不想看到什么,越撞上什么。
她抱着儿子一路逃往那炊烟处,路过一处山坳时,却听到了极其凄惨的呼救声音。
那声音很年轻,像是小女孩在喊。
金小宝听得打了个哆嗦。
苗云凤心里也一震,却要假装若无其事。
「娘,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看一眼?」
娘儿俩躲在草笼里,从上面探着脑袋,几十米外的动静便尽收眼底。
——那踏平的草地上,站着两个光膀子的男人,正在作践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
旁边的地上,已经码了几具光裸的身躯,有男有女,俱是皮肉青紫、缺肉少骨,受了好一番酷刑的样子。
再旁边,还有一个男的正在生火,烤一条形状极其鲜明的腿肉。
日头毒辣,虫鸣嘶哑。
山坳处那片阴影,却始终萦绕着惨叫和哭泣,灰惨惨的。

苗云凤听说过强盗的做派。
一般灾荒年间,抢不到金银财宝、粮食细软,就会干脆抢人。
男的一律杀掉当粮食,女的留在身边生孩子。
戏文里都写,强盗们都是被衙门所迫、落草为寇的失意人。
但实际上,能留在贼窝里的男人,莫不是大奸大恶之徒,祖上三代都是干的杀人越货的勾当。
他们是没有人性的。
苗云凤看得汗水都下来了,刺得扎眼,看得心烦。
「小宝,咱们管不了,走吧。」
金小宝却不动弹。
「娘,那是杨柳姐姐啊。」
09杨柳
「我们救不了。要是被那群人发现,咱们娘俩儿都要搭上这条命。」苗云凤咬牙,一把拽住金小宝。
「走!」
一个字的威力最是吓人。
金小宝不敢哭了。
他跌跌撞撞跟着老娘在杂草丛里走啊走,走得腿脚都被磨破皮。
娘儿俩渴了就喝泥坑的水、树皮里的汁。
饿了就吃怀里的面饼,嚼路边的野草。
晚上,娘儿俩躲到了一座枯水期的断桥下面,青苔都干燥成了团,和污泥硬邦邦地结成了一块。
金小宝睡在母亲怀里,心里还是迷迷糊糊的。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头顶上一团白影,正在清凉的风中来回晃荡。
那是被土匪抢走的杨柳姐姐。
然而一觉醒来,只看见自家老娘在旁边咬着一块面团发呆。
苗云凤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们回去看一眼吧。」
「看谁?」
「杨柳。」
母子俩又蹑手蹑脚地循着昨天的方向回去。
夜里下了雨,把足迹冲刷得干干净净。
而那块山坳,也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几个埋好的土堆。
还插着树枝。
苗云凤说,这水匪没有这么好心。杀了人,只会遗尸荒野。这尸体只可能是杨柳,或者找杨柳的人埋的。
这么看,是一件好事。
金小宝听得似懂非懂。
杨柳姐姐可能死了,可能被救走了。
总之,她不在这里了。
了却一桩心事后,母子俩沉默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们挨着河边,循着水路,不知走了几日,终于到了上海。
苗云凤带着剃头匠的行头,竟然第一时间就在一座茶楼里找到了活计。
这里的茶楼,不仅管茶水、有戏台,还设了澡堂、剃头间、抽烟包厢。
母子俩被茶楼管着一日三餐,平时偶尔被客人打点小费,日子也勉强过了下来。
就这么过了两年。
南方传来长毛兵被镇压的消息,那些被战争蹂躏过的土地,成了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
而幸存者们,有的选择保持现状,继续新的生活。
有的则拖儿带母返还家乡……
而苗云凤和金小宝的故事也在这里戛然而止。

10历史
真实的历史,总是比故事更惨烈。
公元1850年——1864年,大清帝国境内曾发生了一场漫长而又惨烈的内战,近3000万人因此丧生。
自公元1851年1月,洪秀全自封「天王」,创建「太平天国」。
1860年之后,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太平军和清军两边都坚持「扫荡郊区、禁止贸易、处决俘虏、屠杀百姓」的手段。
公元1861年(咸丰十一年),辛酉政变,咸丰皇帝病死于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慈禧正式上台。
公元1862年,宜兴、溧阳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情。
公元1863年,常州府的阳湖、无锡两地,出现了专门出售人肉的市场。
公元1865年,太平天国被镇压,清廷开始修缮战乱后的城市。
……
可,记忆是抹不去的。
长江边上,那些昔日「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繁华之乡,「夜不闭户,民不拾遗」的富裕之地,成了一代人的梦魇。
洪涝、干旱、战争、匪祸毁灭了这一切,再次重建又要赔上一代人的光阴。
一个文明的建立,何其艰难。
但毁灭它,只需要瞬间。
参考资料:
《躁动的亡魂》梅尔清
《广德州志》佚名
《南京传》张新奇
《曾国荃与晚清大变局》刘绪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