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韩国前总统文在寅的政治生涯中，女儿文多惠很少露面。七年前，她曾出现在父亲竞选总统的应援现场，说自己“过着家庭主妇的生活”。不久后，她和丈夫徐某移居泰国，然后于2021年离婚。

2024年8月30日，韩国全州地方检察厅搜查了文多惠在首尔的住所、办公场所及在济州岛的度假别墅。检方认为，文多惠和前夫徐某在泰国赖以生存的那份工作，是一名商人兼政客和文在寅进行政治交易的内容，徐某领取的2亿多韩元（约合人民币106万元）薪水，应被视为给文在寅的“贿赂”。

这不是检方第一次试图将文在寅编织进韩国政坛的“总统魔咒”。两年来，他们围绕文在寅展开多项调查，但大多不了了之。在野党共同民主党指责这些调查其实是现任总统尹锡悦对进步阵营的“司法报复”，同时也是为了转移尹锡悦夫人金建希收受奢侈品包、操纵股价引发的舆论风波。

因涉文多惠此案遭到调查的前法务部长曹国透露，在这次搜查中，检方甚至“没收了文在寅正在上小学的外孙的iPad”。执政党国民力量党资深政客洪准杓则反击称，文在寅任内，前总统朴槿惠、李明博都遭逮捕，现在文在寅被调查，共同民主党就说是政治报复，“真是讽刺”。

针对此事，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9月1日会见国民力量党党首韩东勋时表示，针对前政府实施政治报复的过分措施越来越多，但这无法掩盖尹锡悦执政失败的真相。据韩国民调机构Realmeter9月2日公布的最新数据，尹锡悦当前的支持率仅为29.6%，已下降到两年来的最低值。

韩国前总统文在寅（中）等徒步旅行。（资料图）

“红顶商人”

全州地检厅正在调查的，是一起延宕多年的重大政坛丑闻，核心人物是进步阵营的商人兼政客李相稷。李相稷2007年创办廉价航空公司易斯达航空，2012年首次以民主党籍当选韩国国会议员，此后一直活跃在政商两界。2014年，进步阵营政党在文在寅整合下正式组建共同民主党，李相稷是成员之一。

但是，在李相稷投身政治的同时，易斯达航空的资产自2013年开始逐年减少，至2019年底共损失632 亿韩元（约合人民币3.36亿元）。2020年新冠疫情发生后，该航司生存更加艰难。

在当时执政的文在寅政府的力推下，韩国最大的廉价航空公司济州航空曾和易斯达航空谈判收购事宜。由于济州航空自身也面临危机，这项韩国民航史上史无前例的收购案引发巨大争议，最终不了了之。同年9月，在公司裁员、欠薪、抗议等负面新闻的不断冲击下，李相稷宣布退出共同民主党。

此后，随着检方介入，李相稷将易斯达航空作为私产肆意使用的情形，被曝光在公众面前。全州地检厅调查发现，李相稷2015年就曾向其子女关联的公司低价出售易斯达航空股份，导致该公司损失约430亿韩元；他个人曾挪用公司资产53亿韩元；2019年，在公司严重经营不善的情况下，他还斥资向自己选区的选民大量送礼，试图通过“砸钱”赢得党内初选……

最终，李相稷于2022年5月因挪用公款等罪名被判处6年有期徒刑，他的侄子、易斯达航空的前财务负责人也获刑入狱。

也是在2022年5月，尹锡悦就任韩国总统。对前政府及进步阵营的“司法报复”随即展开。2023年9月，尹锡悦担任检察总长时的发言人李昌洙调任全州地检厅厅长。他曾主导引发巨大争议的共同民主党领袖李在明“城南市长受贿案”，因证据不足而草草结束。

韩国媒体发现，李昌洙来到全州后，李相稷案迅速被地检厅重新重视起来，且调查方向指向一个“细枝末节”的事件：2017年，易斯达航空为拓展东南亚业务，建立了泰国易斯达航空，为此先后投入资金达数百亿韩元，但最终被证明这是一次失败的商业尝试。今年1月，全州地方法院认定，李相稷在公司经营不善的情况下还决定开拓泰国业务，没有审慎计划，造成损失，追加2年刑期。

李昌洙旧事重提，显然不只是为了让李相稷多坐几年牢。检方真正关心的是：2018年，李相稷被文在寅政府任命为中小风险企业振兴公团负责人；也是在2018年，文在寅的女婿徐某进入泰国易斯达航空担任高管。

据韩联社报道，易斯达航空内部对于这项高管任命议论颇多，因为徐某此前只在游戏公司工作过，并无民航管理经验。而检方此前调查李相稷案时，就曾注意到这位老板有干预公司招聘的劣迹，曾向人力部门施压要求招录低分面试者。检方还发现，文在寅夫妇一直资助女儿文多惠和女婿徐某的生活，但在文多惠夫妇移居泰国、徐某入职易斯达之后，这种资助就停止了。把几件事关联起来，检方将徐某领受的薪酬视为“文在寅收受的贿赂”。

但是，迄今为止，检方并未找到任何能证明徐某的任职和李相稷出任中小风险企业振兴公团负责人之间存在关系的证据。今年以来，徐某已被传唤三次，每次都保持沉默。共同民主党人则指责李昌洙是在依靠这些线索“写小说”。

8月以来，全州地检厅陆续传唤文在寅的秘书室长任钟晳、前青瓦台人事首席秘书赵显玉、前法务部长曹国（2018年时任青瓦台民政首席秘书）等当事人，试图找到青瓦台决定中小风险企业振兴公团负责人人选时的过程，但所有被调查者均否认指控。

在此背景下，全州地检厅最终在8月30日搜查了文多惠位于首尔的住所、公司以及位于济州岛的度假别墅。由于搜查令上已将文在寅列为嫌疑人，《朝鲜日报》援引法律专家的分析说，文在寅将不可避免地因此案被检方传唤。

当地时间5月23日下午，文在寅（左）与夫人金正淑（右）出席卢武铉逝世15周年追悼仪式。

驱逐“良心检察官”

虽然检方一再强调调查文在寅及其家人，不会考虑政治因素，但曾被视为“独立于政治”的韩国检察官，在他们的前辈尹锡悦就任总统后，就和现政府深度绑定在一起，已是朝野公认的事实。

据韩联社报道，文多惠案很可能被移交首尔中央地检厅。今年5月，全州地检厅厅长李昌洙已经升任首尔中央地检厅厅长，直接领导本案调查的全州检察官李承学亦升任首尔中央地检厅反腐败调查部长。而被李昌洙等人替换的，是坚持主张对尹锡悦的夫人金建希收受奢侈品包、操纵股票进行调查的原首尔中央地检厅领导层。

其中，原中央地检厅厅长宋京浩在对金建希问题组建特别调查小组的11天后被撤职，他的四位副手全被调离，有的人被调动到偏远地检厅。直接负责调查“第一夫人”收受奢侈品包的检察官金昌镇，甚至被调往司法研究所担任文职。

但是，驱逐“良心检察官”并不能让韩国朝野及社会转移对金建希涉嫌违法问题的注意力。在野党共同民主党主导下的韩国国会大力推进《金建希独检法》，检察官出身的执政党国民力量党新党首韩东勋亦不惜为批评金建希和总统闹翻。

在此背景下，李昌洙领导的中央地检厅也不得不在7月20日传唤金建希12个小时，且在讯问10个小时后才向尹锡悦任命的检察总长李沅汇报。韩联社称李沅“勃然大怒”。

分析认为，尹锡悦政府上次撤换中央地检厅领导层，就发生在政府法务部宣称“不会进行检察官人事改组”之后，引发广泛批评，支持率进一步下跌。而且，就在中央地检厅传唤金建希后，一位曾负责调查金建希腐败问题并作出“无违法行为”结论的国民权益委员会高级官员，在8月引咎自杀，遗书称“做了违背良心的事情”。考虑到这些风波，尹锡悦即使对李昌洙不满，也不会立刻将其撤换。但对李昌洙来说，宋京浩的“教训”历历在目。只有调查文在寅，才能修复自己和总统关系的裂痕。

卢武铉之鉴

韩国政坛有所谓“总统魔咒”。文在寅执政期内，在他之前的两任保守阵营总统朴槿惠、李明博均遭检控入狱。而自尹锡悦就任韩国总统以来，检方已围绕文在寅展开多项案件调查，努力两年之久，仍未找到其贪腐、滥用职权的证据。

先是2022年6月，在尹锡悦就任总统一个月后，检方以滥用职权罪申请批捕文在寅政府的产业通商资源部长官白云揆，但被法院驳回。当时检方调查的案件，是文在寅政府涉嫌对前朴槿惠政府的高级官员设置任职“黑名单”。此案随后不了了之，转为调查文在寅政府在朝韩接触对话期间的不当行为。

朝韩“破冰”需要韩国领导人采取非常手段，而保守阵营往往抓住程序问题对进步阵营予以打击，同时破坏南北关系。金大中“对北输款”案中，前统一部长林东源被拘捕，负责“输款”的现代集团总裁郑梦宪自杀。文在寅政府的对朝接触，可能触及滥用职权、渎职、通敌、资敌、包庇、泄密等诸多罪目。

打着调查旗号，检方在2022年8月搜查了总统档案馆里的文在寅决策材料，此后半年里先后逮捕文在寅政府的国防部长徐旭、国家安保室长徐薰。2023年2月，检方以“强制遣返弃朝渔民案”对文在寅政府的两任国家安保室长郑义溶、徐薰及前总统秘书室长卢英敏、前统一部长官金炼铁正式提起公诉。不过，此案随后陷入漫长的沉寂，检方和舆论的焦点则转向“逮捕李在明”和“包庇金建希”两大风波。

分析认为，尹锡悦政府对文在寅本人的“司法报复”，历经多轮“努力”仍未取得成效。在8月30日搜查文多惠住房前，检方已进行半年多的调查，未找到徐某在李相稷公司任职和文在寅之间的直接关联。因此，通过李相稷案将文在寅送进监狱，和“黑名单”案、对朝接触案等一样，成功几率并不高。

检方的真正目的，可能是以李相稷案为突破口，查找文多惠账户中的巨额资金，寻找其中是否存在来源不明、偷逃税款、未申报等违法问题。事实上，据《朝鲜日报》披露，今年早些时候，检方就曾突击搜查过文在寅夫人金正淑的一位朋友的家，这位朋友曾代表金正淑向文多惠转账 5000 万韩元。此外，检方还在调查文在寅著作出版商向文多惠转账的问题。

此外，即使最终找不到将文在寅送进监狱的证据，如果尹锡悦政府能将文在寅与进步阵营的著名“污点人物”李相稷绑定，这对文在寅和进步阵营声誉的打击，也比“黑名单”案等更有实效。

文在寅执政期间，除了李相稷案，共同民主党“二号人物”安熙正因性侵入狱，著名人权律师曹国就任法务部长后丑闻频发，让进步阵营陷入全面分裂。这也是检察官身份的尹锡悦能在2022年大选中涉险获胜的关键原因之一。

文在寅将如何应对检方可能的传唤乃至进一步动作，外界尚不清楚。韩国政治史上，进步阵营人物一向以爱惜名誉著称。2009年，与文在寅亦师亦友的前总统卢武铉因受贿指控跳崖身亡。在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中，卢武铉对后来被证明不实的指控未再辩白，而是称“作为前任总统，我的名誉和道德信赖已经彻底完了……现在我卢武铉已经不是大家所追求的价值的象征了……大家应该放弃我”。

作者：曹然

编辑：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