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生活的外地人们,你有多少年没有在清明节回乡扫墓了?
我上一次还是在2019年。这天之前,我还是一个金融人。这年3月21日下午,我在江苏淮安谈一笔贷款业务,谈着谈着,手机弹出来一条消息,100公里外的盐城市响水县一座化工厂爆炸,状况惨烈。大家收到消息都沉默了,后面勉强谈完。
一个多小时后,我走出门,春天的阳光都沉闷了许多。刚走到街上,我接到老家堂兄的电话。电话中他泣不成声:快些回来,叔叔死了。
我的叔叔生于1970年,爷爷偷懒,就给他取名刘柒零。刘柒零在老家县城一座名为制药厂实为化工厂的工厂上班,就在响水化工厂爆炸后个把小时,那座工厂也发生了爆炸,当场两死一重伤。刘柒零就是“两死”中的一位,享年49岁。
我赶忙买了车票,连夜到家。首先面对的是谈判,与工厂主和村委——这座工厂建在县城城郊工业园,村支书也参了一股。事情并不复杂,那天下午刘柒零工作的车间锅炉发生问题,刘柒零会技术,凑过去检查,锅炉突然发生爆炸,刘柒零当场被削掉半边脑袋。我没忍心去看视频,小叔叔和堂兄作为代表看了,当场痛哭。
事实清楚,没什么好说的,主要是谈赔偿。谈判期间,去过工厂,各种消息汇拢,我清晰地看到,在那座以成本为导向、以利润为核心的制(化)药(工)厂,发生事故是注定的。工人们去上工,等于是在不甚知情的情况下,去阎王爷面前抓阄。刘柒零同志只是命背……
几天后,谈判结束,清明出殡。化工厂老板赶过来送了5000元帛金。整个谈判期间他都没有现身,他是老板,对迟早出事心知肚明,怕也早有准备。他亲口告诉我们,建这样一个工厂,在他的老家昆山需要三四百亿,在我的老家却只要三四千万——我的家乡和他的家乡相隔不到八百公里,成本相差一千倍。
刘柒零就葬在他的父亲——我的爷爷刘友牙身旁。刘友牙是公社时期的生产队队长,我出生几个月后,他就因久病不治去世。14岁念高中前,年年清明都是大日子,我都要被父亲、叔伯们领着去郑重地扫墓。通常是花上半个钟头把坟头和周边的杂草除干净,然后点上鞭炮,烧上纸钱,坟前撒上白酒,献上艾粿、肉之类的祭品。
父亲、叔伯们说上一些“大家来看你了”“孙子孙女们都长大了”“日子过得还行”之类的话。大家再休息一会儿,分着把祭品吃了,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回家去。
14岁进城读高中后,我就再没有回乡给刘友牙扫过墓了,要不是和亲友们一起,都找不到他老人家的墓了。年年春去秋来,代代奔波谋生,那些过往,逐渐不再重要。
那年清明,我站在刘友牙和刘柒零坟头,望着山坡下的村庄。送葬的亲友们陆续都回去了,他们有的还要回家做饭,有的准备洗漱一下去附近工业园的五金厂、化工厂、锯板厂之类的小厂子加班。
这轰轰烈烈、火急火燎的时代,终究要有无数沉默的人去承担“发展”的成本。我清晰地看到,山坡下的那座村庄,我熟悉的那些人,他们其实有着自己的想法和声音。他们不应该被无视,不应该面目模糊地、无声地被塞进种种宏大。
青山如幕,鸡鸣于埘,炊烟升起,有人在呼唤孩子回家吃饭。一种深埋在血液里的、遥远的乡愁袭来。出走半生,归来早非少年,但孩童时就种在骨子里的那些种子,扒着条缝,就会长出芽。
那片我曾希望逃离的土地,那一个个逐渐陌生的名字,那一个个茫然却鲜活的故事,等着我去记述和开启反思。我选择了退出合伙公司,重新拿起笔。写啊写,走啊走,想啊想的,发现要写的东西、要走的地方、要去反思的事情越来越多。
六年后,就有了这本《大地上的中国》和“乡村三部曲”。
中国人的乡愁,大抵是相通的。
吴核在39岁那年,从新疆某团中校政委的岗位上复员,成了一位音乐人。他出生在一个铁道兵家庭,父母亲跟着部队,部队则跟着铁路延伸,所以他的家也就跟着铁路,修到哪里算哪里。
“所以,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他说。
做了几年音乐后,渐渐有了点名气。由于杭州援疆的缘故,两年前,他被邀请到新安江畔的之江村看看。
这里位于杭州建德市,离千岛湖不远。千岛湖清澈的湖水奔涌而出,流到之江村,遇到一个小小半岛地块的阻碍,拐了个“之”字形大弯,渐渐平缓。
清凉的江水遇上地表更高一点的气温,于是这里常年雾气缭绕,宛若仙境。早在一千多年前,孟浩然路过附近,就写下“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诗句。
小村三面环江,四围层峦叠嶂,过去交通极为不便。10年前要去村里,更便宜的交通方式还是乘船。五六年前,乡村文旅的春风吹到这里,农民们在地里种上油菜花。清明左右时节,连绵数十公里的油菜花,在青山绿水和白墙黛瓦的村落之间竞相盛放,美得令人惊叹。
又所幸这里离千岛湖等各种景区还有相当距离,交通也不便,没有被过度开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今天去看,水墨般的之江便成了中国人记忆中乡愁的典范,每个到这里的人,心中都会被隐隐触动。
吴核说,一下子,他就看见了心头的那个安放之地。“此心安处是吾乡”,不必再寻了,他看中了一栋半坍塌的夯土房,修复之后,成立了一个国风音乐基地。只是“基地”做着做着,慢慢变了味儿。
他和妻子刘静惊讶地发现,旁边村民宋淑芳的小院,每天都有一些阿姨聚在一起唱歌。唱得多是一些民歌或流行歌曲,唱得不算好,但很认真,风雨无阻。
其中一个阿姨剪了个寸头,满头白发。村里人叫她“舅妈”,70多了,前两年被查出胰腺癌,在杭州化疗了六七次,医生告诉她意义不大了,就选择了回家,坐等最后的日子。“舅妈”不愿意坐等,每天傍晚都来唱歌。
组织唱歌的宋淑芳,在杭州做软装定制生意,丈夫是个警察,女儿也在杭州工作,他们家常年不在村子——这个村庄,原本跟中国常见的僻静村落一样,中青年人纷纷外出做生意、打工,徒留老幼,日渐荒芜。
宋淑芳家的房子,因为常年无人居住,平日黑魆魆的,荒草丛生,屋后的菜园更成了垃圾场,村民们每次路过她家,都赶紧加快脚步。宋淑芳自己,一回家也是赶紧把各个房间的灯光打开,才敢待下来。家园已荒芜如此。
如此,不归便是,城市化便是,毕竟宋淑芳家在杭州、建德都有房子——这或许也是城市化主流的叙事语境。许是年岁大了,许是中国人内心都有的乡愁,宋淑芳和丈夫还是回了老家,慢慢收拾,一趟两趟地回来,拔掉杂草,装上明亮的灯,收拾好菜园种上菜,故乡的农民小“别野”,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家。
刚回家的那段时间,她经常早上一开院门,就能看到门口放着的新鲜蔬菜。村里人知道她刚回来,担心她家没菜吃,早上摘了菜,就给她带一份。这乡村顺带手的事儿,让久居城市的她重新感受到“家”的温暖。
宋淑芳是从成都外嫁过来的,性格活泼,热爱点文艺。在家时间一长,她就想到唱歌,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妇女汇聚过来,她的院子就成了大家合唱的场所。
阿姨们的歌声简单,纯粹,谈不上技术,很多人字都不认得,更不肖说认谱、搞大合唱。吴核就简单地指导一下她们。他没想到阿姨们学得很快,而且越来越多的阿姨汇聚了过来。一声声的“吴老师”,让他看到了更深层的“被需要”——人的社会价值,往往就起源于这“被需要”。
随着关系的熟络,他家门口,每天早上也开始有很多的新鲜蔬菜。吴核开始邀请阿姨们到他的“国风音乐基地”唱歌、训练,他教得也越来越认真,还为阿姨们专门写了村里的村歌,又手把手教她们合唱。
阿姨合唱团,也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歌之江乡村合唱团。
于是,每天晚饭后和下午,我们在之江村都会看到这样一个景象,很多五六十、六七十岁的阿姨(周末还有七八岁的孩子),匆匆收拾好家里的活计,就陆续赶到一个叫吴核的音乐人的“国风”原创音乐基地。不久歌声响起,有村歌有民歌,一直唱到晚上八九点……
我们的家乡,重新走到了希望的田野上。
吴核的妻子刘静,作为一个新疆城里人,从事的是心理教育工作。她根本受不了江南的潮气,尤其冬天,没有暖气分外难熬,还有夏天的蚊虫、农村的老鼠。她原本很有可能成为吴核驻村搞音乐的一大家庭障碍。
不曾想,两年后,刘老师成了歌之江合唱团的“领队”。吴核主要负责创作和指导,日常、直接的“教练”和陪伴工作,就交给了刘老师。刘老师还要做原本的心理教育工作,就成了基地和合唱团最忙的人。
除了学习唱歌,阿姨们还学起刘老师的衣着、打扮。原本素面朝天、灰头土脸的阿姨,渐渐成了之江村一道亮丽的风景。她们学着刘老师,穿起漂亮的衣服,系起了丝巾,化起了妆。每天傍晚,干完农活、家务活之后,漂漂亮亮地来到吴核的“村风”原创音乐基地,唱起那些快乐的歌儿。
“舅妈”身体依然不太好,唱久了就会疲惫,但她也跟其他阿姨一样,穿起鲜艳的衣服,化着美美的妆,气色越来越好。她唱得开心又认真,是每天雷打不动必到的乡村歌手。更重要的是,城里医院对她的“宣判”,过去好几年了,被她用歌声回击了回去。
宋淑芳在家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去杭州、建德住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的丈夫也快退休,渐渐选择一起回乡经营小日子。他们的私家民宿,接待城里朋友、同事介绍的客户,带着他们深度游玩,开得红红火火。而曾经吵着要离婚的城市分居夫妻,在故乡获得了治愈,美满如乡村的清晨。
合唱团的阿姨们,从一开始的不好意思唱、担心唱得不好,到代表村里参加各种表演、汇演,还拿过建德市的奖项。有一段时间,合唱团主要成员去北京旅游,村民们连续几天听不到歌声,都嘟囔着“村子不热闹了,太无聊了”。
而吴核原本计划的“国风”,完全变成了“村风”,他也基本不再提“国风”。他甚至被一些阿姨私下叫作“恩人”。他说,他那原本飘在半空的艺术之路,也终于找回了“乡愁”。
超脱了山水、风景、文脉,他们的乡愁,在之江村重新凝聚、演化……
自晚清开始,中国人用西方主导的现代化重塑了自身两百年,渐渐将乡土、乡愁压抑成劣根性、顽固落后、苦大仇深。
多少年了,中国人一谈起“乡愁”,就自动关联起鲁迅、山药蛋派、黄土地、农民工,满脸沉重。
时至今日,大可不必。今天,我们的国家,原定的“四个现代化”,除了农业现代化还差了点儿,工业、国防、科学技术,早已跻身全球数一数二。国家的现代化,已初步、基本实现。乡村,经过21世纪以来大规模的新农村建设、扶贫攻坚、乡村振兴,也已今非昔比。
比如,另一位接受访问的合唱团成员莲姐说,“吴核老师远道而来都不在乎钱,我们更不在乎钱……以前万元户就了不得,现在村里谁家没个十几万、几十万存款”“我们来唱歌,要的就是开心。我唱得不好听,也不要紧,我敢唱、我快乐就行了”。
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听过许多声音,发觉现在的乡土、农民,内心需要的,往往是文化。只有文化能凝聚民心,片面谈市场、产业,乡村与城市相比差距依然很大,最终结果,只会为赋新词强说愁,说起乡愁愁更愁。
我的故乡也是如此。她位于赣西北,经济水平相比江浙差之甚远,村里存款几十万的人家和没钱的人家,差不多一半一半,但即便没钱的人家,过得也不水深火热。
他们也清楚地知道城里和外边打工地的高消费、高支出,而家里就算赚不到什么钱,日子也还平静,要买点什么也还买得起,还方便。
我们对“乡愁”的解读,需要从物质欠缺年代的贫瘠、落后、苦大仇深,演化为乡土、自身文化的回归、探寻和复兴的,“新乡愁”。
一个人能走得快,但要走得远,需要一群人。一家企业、一个团队如此,一个村庄、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是如此。
在过往那些工业化、城市化轰轰烈烈的年月,有人走了很远,如我做房地产、金融时期的一些领导们、同事们;有人紧赶慢赶地赶着路,如我们80后一代城市中产,还能努力赶上个房地产、资产化红利的尾巴;但更多的人,其实并没有走出多远,比如曾经流行的那句“6亿人月收入也就是1000元”,如注定还要回乡的,几亿农民和农民工。
其实,大多数人,走啊走的,不管走出多远,都注定要回家。尤其在这纷乱的当下。我们对“家”、对故乡的怀念、理解和重塑——就是我们共通的“新乡愁”。
她不能被丢弃,不能被轻视,不应简单标上“想你的风又吹到哪哪哪”,然后拿去卖,也不应动辄大谈文旅、产业化……
因为,她并不遥远。她就深植在我们心中。她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去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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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6293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刘子
作者简介:专栏作家,乡村振兴县域经济学者,“乡建者小会”发起人 。 著有《焕新 -刘永好与新希望的40年》等书。 “ 乡村三部曲 ”之一——《大地上的中国》火热预售中,敬请关注 。开白名单 duanyu_H|投稿 tougao999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