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子玉
五代历史除了朱温建立的后梁王朝之外,其余都是河东集团内部的权力循环,属于兵变导致的频繁的改朝换代。究其原因还是,在晚唐士兵叫板主将、藩镇冲击朝廷的历史惯性下,皇权很难解答这道历史难题,就算是李存勖这种天降猛人且有军功的人都很难应对这种局面。
行文之前,我们有必要对朱温和李克用这两个人的能力作以对比。朱温和李克用一样,都是乱世枭雄,都是吃了镇压黄巢起义的红利而迅速崛起,但是朱温后来却反超了李克用,原因除了朱温只需解决秦宗权就可基本解决中原势力而李克用却很难搞定河朔诸藩镇的客观原因之外,李克用对内部的控驭力显然也不如朱温。
最典型的就是李存孝造反。892年九月,作为李克用的养子、时任邢洺节度使的李存孝背叛李克用,以邢、洺、磁三州归属朝廷,当时,李克用几乎出动了河东所有的兵力,围攻邢州长达一年半之久,直到894年三月,才攻克邢州,杀掉李存孝。
而且,李存孝事件还造成了大将薛阿檀、昭义节度使康君立也因为受连累而被杀。
这件事同时暴露出了两个问题:河东集团和晚唐朝廷一样,内部也是山头林立;李克用并不能牢固地控制河东集团,这就势必造成其继承人将来控驭河东的难度非常之大。
李存勖之死在李克用时代其实就能看出端倪。
908年,李克用去世时,李存勖马上就遭遇了权力危机,史书对此的记载是:“部下各绾强兵,朝夕聚议,欲谋为乱。及帝绍统,或强项不拜,郁郁愤惋,托疾废弃事。”
这些想趁机作乱的人是以李克用的养子们为代表的各路藩镇,包括太原和地方州郡。同时,李克用的弟弟李克宁也决定向晋王之位发起冲刺。
后来,李存勖是通过设鸿门宴诛杀李克宁,然后打赢三垂冈之战、柏乡之战,整合河朔藩镇积累了巨大的军功之后才算暂时坐稳了晋王之位。
923年,李存勖又通过灭亡后梁的军功进一步坐稳了皇位。
这里插一句,后梁皇帝朱友贞就是因为在朱温去世之后无力驾驭内部藩镇最终引发魏博倒向河东从而一步步失去江山。
可以肯定,李存勖要不是诛杀李克宁又迅速积累了一定军功,其和朱友贞可能也是差不多的结局。
由此我们就可以对五代的乱局进行客观定义:在一个军政集团的创始人去世形成巨大的权力真空之后,由于其直系血亲无法控驭藩镇林立的复杂局面,所以就引发了各路藩镇对中枢的冲击,权力洗牌之后改朝换代也就成为必然。
说白了,各藩镇不仅独立性极强、具备相当的实力,且对王朝有一定的所有权意识,这就造成了五代因为权力洗牌而引发的频繁兵变。
但是呢,李存勖虽然有灭国的军功,也将河东集团的蛋糕做大,但蛋糕变大的同时后唐的局面也更加复杂:李存勖不仅要面对河东藩镇,还要面对新兼并的河朔和中原藩镇。
由于河朔和中原藩镇与后唐朝廷的黏性极差,所以这两个地方就成为对李存勖皇权挑战最大的地区。李存勖在灭亡后梁之前屡屡出兵前往河北平叛就能说明问题。
这一点,李存勖比任何人都明白,所以,他就采用继承大唐法统的方式来进一步强化自己的威望,除此之外,他还通过发展宦官政治来进一步证明后唐王朝是大唐政治的延续。
在大打政治牌之外,李存勖还继续用兵以进一步积累军功、强化其威望。同光三年(925)九月,李存勖以其子魏王李继岌为主帅、枢密使郭崇韬为副帅、李绍琛为前锋,统领六万大军,征讨前蜀。由于前蜀在王衍的治理下此时已经极度腐化,所以唐军仅用了七十天就将其灭亡,获得了十个节度使方镇,六十四州,二百四十九个县,三万兵卒,铠甲兵器、钱粮、金银、锦缎等物总数以千万计。
灭亡前蜀,不仅让李存勖积累了一定的军功,李存勖更是以兼并诸侯、准备再造大一统的方式向天下证明后唐是大唐王朝的延伸。最终目的还是强化皇权的威望,以尽快形成后唐王朝对天下的统治惯性。
但李存勖在兼并前蜀之后却干了一件糊涂事——听信宦官的谗言,任由刘皇后指使人杀了郭崇韬,导致军人群体的离心。
郭崇韬之死的直接原因是宦官的挑唆。李存勖虽然以恢复宦官政治来证明其是大唐王朝的继承者,但一样也遭受了宦官政治的反噬。在用兵前蜀时,李存勖以宦官李从袭为监军,由于郭崇韬与李从袭一向不合,所以李从袭就不断在魏王面前打郭崇韬的小报告,宦官向延嗣在从成都回去之后更是向李存勖和刘皇后进谗言,说郭崇韬滞留蜀地不归,有谋反的迹象。这让李存勖很容易就想起曹魏灭掉蜀汉之后的钟会之乱。
于是,李存勖就派宦官马彦珪前往成都进行调查,同时交代,如果情况属实,那就让魏王将其解决掉。但是呢,向来以女主身份干政的刘皇后却擅自下令,令魏王直接解决了郭崇韬。
同光四年(926)正月,郭崇韬被杀。

郭崇韬之死一度引发后唐内部的强震 图源/剧照
和当年李存孝之死一样,郭崇韬之死也引起了后唐内部的强烈地震,同时遭受连累被杀的还有河中节度使李继麟和李存勖的弟弟、睦王李存乂。
这里的李继麟就是当年投降河东的后梁的朱友谦,其被杀的直接原因也是因为得罪了宦官和伶人,伶人景进就给他安上伙同郭崇韬造反的罪名。另外,战功卓著的李嗣源也差点被杀,要不是朱守殷和宦官马绍宏及时搭救很可能也会被连带。
至于后唐的宦官、伶人干政现象到底有多严重,我们还是以陷害李继麟的景进为例,对于景进的权势,史书中的原话是:“自将相大臣皆惮之。”
历史上只要是宦官干政都会引发朝政的混乱,后唐在内部不稳的情况下宦官干政只会进一步导致内部震荡。
要知道,郭崇韬、朱友谦都是被赐予免死金牌的人,这两个人被杀直接让后唐的功臣和藩镇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典型就是和郭崇韬一起灭蜀的李绍琛发动的叛乱。
由于郭崇韬和朱友谦无罪被杀,再加上李绍琛本来就有节度西川的野心,所以两个因素共同导致了他在回军途中又率师返回成都,发动叛乱,自称西川节度使。
虽然魏王李继岌将叛乱平定,但这也减缓了他回军的速度,从而间接导致了庄宗李存勖在无援军的情况下被杀。
庄宗之死的直接原因是魏博兵乱。同光四年(926)二月,魏博指挥使杨仁晸率领部下由戍守地瓦桥关(今河北雄县西南)返回邺都(今河北大名)。由于邺都空虚,朝廷怕这支部队在进入邺都之后叛乱,于是就让杨仁晸率部暂住贝州(今河北清河)。
由此就可见朝廷对藩镇的不信任,尤其是和朝廷黏性极差的河北藩镇。
也就是说,后唐要想消化地方藩镇得需要漫长的周期,而在这个过程中任何一个意外事件都可能导致双方关系的破裂。如今,魏博兵在思家情绪的左右下就果断发动了兵变,拥戴效节指挥使赵在礼占据邺都作乱,接着,邢州、沧州也相继发生了兵变,河北大乱。

魏博镇是当时不确定性最强的一方势力 图源/剧照
河朔藩镇和后唐朝廷的黏性之差由此可见。河北于后唐就相当于秦统一之后的关东之地、隋统一之后的关东和江南之地。
而河北之于后唐不仅黏性极差,且处于更大程度的自治状态,实力雄厚,更容易发生兵变。
对于平叛人选,李存勖当时也是直接忽视了能力彪悍的李嗣源,因为,李嗣源战功彪炳,李存勖不想让其再积累军功进而威胁皇权。由此可见,李存勖对于功臣和藩镇是同时的不信任。为什么他要重用宦官和伶人,原因就在这里,因为,宦官和伶人对其威胁小,可以作为皇权的延伸。
但是呢,李存勖派去平叛的归德军节度使李绍荣却在前方连连失利,于是李存勖只能采纳群臣的建议派时任成德节度使、蕃汉内外马步军总管的李嗣源前去平叛。只是,这个决策却直接导致了李存勖之死。
李嗣源在进军至邺都城下时,其属下将士哗变,与邺都的叛军合流,拥戴李嗣源为主,李嗣源在既成事实面前也只能被迫接受这个结果,然后回师攻击李存勖。
至于李嗣源部为何会发生哗变则是晚唐“兵骄则逐帅,帅强则叛上”的乱世惯性。一般来说,军人群体只会拥护强者和能代表他们利益的人为主,后梁朱友贞之败就是因为其不是强者。而李存勖虽然以军功证明了其强者体质,但在之后却逐渐抛弃了军人群体,典型就是不与军人群体分享利益。
李存勖在灭亡后梁之后广造宫室,生活奢靡,完全不在乎军人的生活处境,当时,普通军人的生活已经困难到了“军士之家乏食,妇女掇于野”的极困境地。
尤其是刘皇后还各种聚敛、垄断财富,甚至在魏博发生兵变的情况下还不肯与军人分享利益,面对宰相的请求,刘皇后甚至说:“吾夫妇君临万国,虽是凭借武功,亦由天命。命既在天,人如我何!”
根本就不明白当下局势的危险指数。最后被大臣逼得紧了,才极不情愿的将自己平常所使用的两个银盆拿出来应付,直接寒了将士们的心,导致军人群体和李存勖离心离德。
至于刘皇后为何如此表现则和其出身有关,刘皇后出身太低,没有任何文化素养,所以自然没有什么大局观。
所谓的坑夫,说的就是刘皇后这种人。

李存勖之死和女主干政也干系极大 图源/剧照
于是,军人就利用平叛的机会重新做了选择,以李嗣源作为他们利益的代言人。
当然,李存勖将所有的军功揽在自己身上,说自己靠十根手指头打的天下也引起了军人的不满,对此,荆南之主高季兴的谋士就曾断言:“此不足忧也。唐主得蜀后肯定会更加骄傲自大,很快就会灭亡的,焉知蜀国灭亡不是我国之福呢。”
果然。旁观者的眼睛永远是最明亮的。
李嗣源面对骑虎之势只能迅速整合资源,分别将驻守瓦桥的齐州防御使李绍虔、泰宁节度使李绍钦、贝州刺史李绍英、北京右厢马军都指挥使安审通招致麾下,同时,他的养子李从珂和部下王建立也都率领部众分别从横水栅和镇州日夜兼程赶来。
叛军很快就形成了与庄宗的对峙之势。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李嗣源组队的效率有多高就证明李存勖到底有多不得人心。
而现实也是,李存勖从洛阳出发平叛时带了两万五千人,但在汴梁城已经被李嗣源的女婿石敬瑭占领的情况下只能回军,在回军的途中士卒逃亡人数竟然高达一万多人。
李存勖失去军心完全可以从将士们的一句话中看出来,在李存勖面对生存危局时,他不得已将内库的财物和大家分享,但得到的只是众人这样的回答:“吾妻子儿女已被饿死,要这些东西有何用!”
人心从来都是通过日常的点滴积累起来的,李存勖显然不懂这一点。
四月一日,作为李存勖亲军的从马直军指挥使郭从谦发动叛乱,攻入兴教门,而被李存勖视为心腹的此时正在城外歇息的蕃汉马步使朱守殷对李存勖的求救则根本理都不理。
最终,叛军焚毁兴教门,李存勖被流矢射中,死于洛阳绛宵殿,终年四十二岁。
当然,李存勖的快速败亡虽然和其不得人心关系极大,但其儿子魏王李继岌所率领的平蜀主力未归也是主要原因。但就算李继岌及时归来可能也只能延缓李存勖败亡的速度而已。
总之,这位十三岁开始读《春秋》,通晓音律、歌舞、戏曲等,并能将艺术和战争融合、在军事领域屡屡创造神话的人最终只是如流星一般在历史上一划而过。
虽然李存勖自身有极大的缺陷,但其迅速败亡的根本原因还是自晚唐以来所形成的历史惯性,导致其被藩镇和军人迅速踩入历史的烟尘。
乱世的强者从来都是那些军政领域的强者同时又能代表各方利益的人。
而李存勖则显然不是。
李存勖死后,朱邪家族就彻底失去了对沙陀武力的掌控,退出了历史舞台,因为,随后上位的李嗣源对李克用家族进行了血腥的清洗,史书记载:“当庄宗遇弑时,太祖子孙在者十有一人,明宗入立,其四人见杀,其余皆不知所终,太祖之后遂绝。”
此后,河东集团就切入了频繁以兵变进行改朝换代的恶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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