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早在1亿5千多年前的侏罗纪时代就出现在地球上的生物，蛇在各种关于动物的文化类型里几乎是无可匹敌的存在。在西方文化中，蛇是恶毒、阴险的象征符号，是魔鬼撒旦的化身。然而在中国乃至北美、非洲、澳洲的很多地区，蛇却是人们心目中吉祥、尊贵、财富的象征。《诗经•小雅•斯干》中就有“吉梦维何？维熊维罴，维虺维蛇。大人占之：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的诗句，将梦到蛇视为吉兆。

中国的蛇崇拜不但起源非常早，而且分布范围也相当广泛。江南即是一例。

江南地区蛇崇拜的渊源

今天的江南地区在上古时期是受多种文化共同影响的地域。除今江苏北部地区属东夷文化圈外，今江苏南部，以及东南沿海的上海、浙江等地，基本都属于百越文化圈。而无论东夷文化，还是百越文化，都蕴含着丰富的蛇文化。如，作为东夷和华夏两大族群共祖的伏羲，是以人首蛇身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的。而百越神话中的创世大神盘古，则是“龙首蛇身”（见董思张《广博物志》）。显然，蛇在这些文化中地位卓然。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当时的江南地区气候温暖湿润，人烟稀少，特别适合蛇的生存，因而蛇类遍布，与人们的生活关系密切；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当时的自然环境异常恶劣，而社会生产力却非常低下，艰难求生的先民被蛇类强大的生命力和可怕的攻击力所折服。他们希望本族群能够拥有蛇的属性，在恶劣的自然环境和残酷的氏族竞争中不断繁衍壮大起来，因而主动攀认与蛇的血脉关系，以期得到护佑。

从新石器时代起，一直到东周时期，江南先民对于蛇的崇拜是显而易见的。浙江余杭良渚、浙江海盐龙潭港、江苏吴县草鞋山、上海金山亭林、青浦福泉山等地，都先后出土过新石器时期的蛇纹陶。

一些学者曾认为，蛇图腾是龙图腾的前身，龙图腾出现后，蛇崇拜这一文化现象就逐渐消失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考古资料显示，龙图腾的出现未必比蛇图腾晚。至晚在新石器时代，龙图腾就已经在江南地区出现了。南京薛城遗址的堆塑龙就是一个典型例证。进入青铜器时代后，江南吴越地区的蛇文化受到了商周龙文化的强势冲击。但江南先民们并未放弃蛇崇拜。就目前考古发掘出的器物来看，江南人对蛇的喜爱明显超过龙。一方面，这一时期的各种器物上，蛇纹多过龙纹。另一方面，蛇形器的精美程度也远超龙形器。如江苏无锡鸿山越墓出土的琉璃釉盘蛇玲珑球，其造型是8条口尾相连的蛇盘成一个球形。每条蛇的蛇头和蛇身都有蓝色琉璃釉，并以红彩相间。其设计之精巧，工艺之精湛，是同时期的龙形器所无法媲美的。

江南人对蛇崇拜的坚守

作为帝王的象征，权力的标志，龙文化在全国范围内的影响力无疑是超过蛇的。但江南人并未因此而抛弃蛇文化。相反，他们一直在用心守护着先祖们留下的文化信仰，努力传承着江南先民的文化印记。

查阅先秦典籍不难发现，在《左传》《孟子》等先秦典籍中，龙就是龙，蛇就是蛇。虽然二者形体相类，可以并称，却绝不会被混为一谈。然而，大致自东晋起，关于蛇可以进化成龙的说法开始频频出现于江南学者们的著作中。如东晋葛洪《抱朴子》中称：“有自然之龙，有蛇蠋化成之龙”。南朝任昉的《述异记》更是言之凿凿，称“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只要活得够久，寻常的蛇就可以变成尊贵的龙。这不仅是抬高了蛇的地位，也是变相降低了龙的地位。蛇龙合流的做法，把即将被边缘化的蛇文化稳稳地留在了中华文化的中心区域。也正因如此，在苏州葑山寺蛇王庙里，蛇可以堂而皇之地居中享受香火，而本应高高在上的龙却只能屈居左右作陪衬。

蛇龙的合流，不仅稳固了蛇的文化地位，也使得原始时期以生命力旺盛，繁殖能力强为主要特征的蛇，逐渐拥有了传说中龙的某些属性。在江南，人们普遍认为蛇神与龙神一样，不但地位尊贵，还拥有司雨、司水等能力，能够满足人们祈福禳灾的各种需求。这无疑进一步巩固了蛇崇拜的群众基础。

不仅如此。江南人还屡屡将统治者大力倡导的知礼感恩等人格属性赋予蛇类，使蛇崇拜行为与封建社会的价值观念紧密贴合，无懈可击。如，《华亭县志》里记载宋代一位名叫施锷的诸生，用捡到的蛇蛋孵化出一条蛇，养在家中。某日，蛇外出乘凉，不慎暴露了金甲神真身，导致主人被朝廷官员以携带妖物、怀有妖术的罪名杀害。主人的遇害，令蛇悲愤至极。为了给蒙冤死去的主人讨公道，它连伤数十人，不肯罢休。最终，朝廷不得不封施锷为护国镇海侯，准他以神的身份享受香火。祭祀当日，这条完成了心愿的蛇默默盘到祭祀主人的馒头上，陪伴主人去了。在这个传说里，蛇虽为异类，却知恩图报，重情重义，跟主人生死相随，令人唏嘘感念。

从民间习俗来看，江南人对于蛇的观念里一直都保留着原始时期蛇图腾崇拜的意味。如，在江苏宜兴，人们认为农历九月九是蛇的生日。在这一天，要做像蛇一样蜿蜒盘曲的米粉蛇，并在米粉蛇的周围放置很多米粉团做的蛇蛋，寓意多子多福。而在苏州，人们则把农历四月十二作为蛇的生日。据说如果这一天去庙里拜神求符，回来把符纸贴到门上，一年都不会被蛇咬。对于一些老宅子里的蛇，苏州人习惯称之为“家蛇”。只要它们不主动攻击人，苏州人便不会去驱赶。

尽管由于时代的变迁，很多江南人对于本土蛇文化已不甚了解。然而，不吃蛇肉、不喝蛇血，不杀家蛇等源自上古蛇崇拜的观念意识，早已深深融入了江南人的文化基因，无声地影响着江南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