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一个起码比我大十五六岁的女子突然到来,先在记礼账的桌上放了一沓钱,又向负责记账的小学校长叔鞠了一躬。这才到奶奶的黑油漆棺前跪下。
围观的人无声地交流,有翻白眼的、有撇嘴唇的、有低头相互碰胳膊触手的,好像面前这个人不是漂亮的姑娘,而是一个妖精、是一个不祥之身。
吹唢呐的哑了火,现场一片静寂,
就连喊“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再叩首……”的支客都忘了出声。
她独自趴在那里磕头,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然后起身向外走。
在出门的一刹那,她才扭头冒出一句:“我在南方打螺丝,日子过得饱一天饥一天,你们不用打我的主意,只当当年我没抢救过来!”
一句话,生生把我爹我娘热切的脚步钉在原地。
爷爷就坐在当院,她却连一个眼风都没扫过去。
灵棚里的姐姐们拿眼覤爷爷,没人敢搭话、没人敢上前,小哥哥追上去,却是朝她的背影吐口水:“妨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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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解手,校长叔拉住我,指着那女子的背影说:“那是你大姐!”
我回望灵棚,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小哥不都在那里跪着吗?
但我还是追了出去,因为小学校长是全村公认的“公道”、“善性”人。
她踩在刚下过雨的泥地上,脚步趔趄,翻起来的泥浆甩得她裤脚上斑斑点点。
“大姐?”我怯生生喊一句。
她顿住,扭回头看我。
身上衣服虽然朴素,但她的皮肤完全不像我灵棚里的姐姐们那么黝黑、那么粗糙。
“你是叫我吗?”
我扁着嘴唇凝望她。
她不确定地问:“你是小六?”
我脸上挂了泪,轻轻点头。
也就是奶奶才喊我“小六”,可是奶奶走了!
在这个家,爷爷叫我“赔钱货”,爹娘叫我“讨债鬼”、小哥哥叫我“六尾巴”、姐姐们叫我“六多”。
“小六!”
多好听啊!
“大姐,你一个人怕不怕?我送送你吧?”
我最勇敢、很有力气。
我上二年级,哥哥五年级的书包都是我替他背的。
家里的房子和床都不够,我一个人就敢在羊厩打地铺搂着小羊羔睡。
“小六乖,前边有人接姐姐,你快回去!”
她在我面前蹲下,抱抱我,揉揉我的脸,又从口袋摸出一个纸片和一张红彤彤的毛爷爷:“拿好,给谁都不能说,这是咱两个人的秘密?”
我点头。
她和我拉勾,“好好读书,长大了给姐打电话!”
她比了个手势。
又掏一把酥糖塞进我口袋:“回去吧!”
回到灵棚跪下,我悄悄扒一颗糖放进嘴里,真甜啊!甜得我又想哭!长这么大,只有奶奶悄悄给我糖吃:“别让你哥看见,要不他又该闹了!”
“六尾巴,你嘴动了?吃的什么?”小哥哥发现了端倪,边说边爬起来搜我。
我担心另一个兜里的纸片和毛爷爷被搜捡出来,赶紧翻着口袋把糖全都拿了出来。
“哼,还想吃独食?这么好的东西你配吃吗!”小哥哥剥糖衣、往嘴里丢糖块,酥酥的咬得个崩响。
然后再往嘴里丢另一块儿。
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能这样吃呢!
外边看热闹的人苍蝇一样嘤嘤嗡嗡:
“不是早死在外面了?怎么还有脸回来?”
“看那样子在外边混得也不咋样。”
“可不,没听她说吗,在南方打螺丝呢。”
“村长家儿子怎么就配不上她了,不就是比他大了八九岁、一条腿有点不得劲。也就村长看不上我,但凡能看上我那还有她什么事!”
村长家的儿子脑袋里有“疤”,是个八成熟的瓜,还是个跛子!怎么能配得上我高挑漂亮的大姐?
你们这些人怎么能这样说我大姐!
我正要爬起来和他们理论,却见爷爷用力敲手里的烟袋锅子:“要不是看她上了礼,我都不让她在棺材前跪,丢我的先人!赔钱的货!
先是她,再是招娣,盼娣、迎娣、来娣、换娣,那个不是我和她奶拉把大的!谁家女娃跟她一样上了高中?花得不都是银钱?
还想上么子大学,女娃娃可有那个命?
好不容易盼了我们家福来,她这个当大姐的为弟弟做点啥算亏吗?哪个女娃娃不嫁人?不就是早嫁晚嫁嘛?
还一撅子跑下不见了脚踪!
有能耐一辈子别进这个家!
还跟额、跟娘老子断绝关系,难不成你不是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忘恩负义的瓜怂!”
在这个家,爷爷是天。
是仅次于灶王爷的神。
他的话,没有人敢不听。
也就是姐姐没有留下来戴孝、吃席,她要是留下来,这些人说不定敢上手把她撕吃了。
可我觉得,我大姐不是他们嘴里说的那样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三姐、四姐、小哥和我都是“超生”的,要罚很多钱!
村长找到我爷,说只要大姐嫁给他儿子,罚款一笔勾销。
但大姐一声不吭地离家跑了。
自立自强![点赞][鼓掌]
写的不错,比那些扮猪吃老虎、报应来了喊打喊杀的爽文强多了
散文写得很好,反映那个年代贫穷农村人的生存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