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北有一座山城，山城东郊有一座低矮的无名山包，当地人管它叫“寡妇岭”。山头上，有一溜简易的排子房。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房子里住着十来个寡妇，“寡妇岭”因此得名。

很久的以前，寡妇岭山顶的西侧，有一株古樟，顶天立地，亭亭如盖；寡妇们在树下的石桌前围坐，炎夏打着蒲扇，寒冬抱着手炉，沐浴在艳阳下樟树筛金的碎影里，沏上一罐淡茶，漫无边际闲聊，消磨漫长的寂寞，饮尽浮生的闲愁。

六十年代初，古樟被雌雄两条大蟒蛇占据了。每到夏日夜深人静的时候，山脚下木材转运站职工宿舍的人们，都能清晰地听见树下蟒蛇的“嘶嘶”叫声。巨蟒夫妻也许嫌寡妇没有多少油水，从不光顾百步开外的排子房，但对山下农民的畜禽，却血口大张，引起了“民愤”。当地驻军调来高射炮，朝“寡妇岭”的巨樟一阵猛轰，杀死这对蛇夫妻。据说，每条体重上百斤，长达七八米。

古樟受到殃及，被炮弹炸掉了元气，日渐枯萎，病树歪斜了几年，终成枯株朽木。古樟遭到炮击之后，寡妇岭的寡妇就陆续开始死，不到二十年功夫，活在世上的就剩下二三个。

二十年前，寡妇岭最后一个寡妇也死了，无疾而终。她活了很久，在第一个丈夫死去七十年之后的中元节那天，她也死了。

她第一个丈夫是捎排工，竹篙划遍整个闽江流域。七十年前的一次山洪暴发，年轻轻的他教洪水给卷走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时，她正值青春年少。

寡居了十多年，她跟一个男人不期而遇。他是省外人，在闽北山里以伐木谋生，年轻气躁，身强力壮。他爱上了她，娶了她。一年之后，丈夫进山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被山里土匪给杀了，有人说他教山里狼吃了，有人玄乎得很，说他在深山老林迷了路，至今还在山里转着……

两个男人没有留下种子，她孤苦伶仃，至死不再婚嫁。

那年清明前夕，她看见不远处的古樟，树叶浓郁，秋蝉低鸣。她看见树下的石凳上，坐着两个年轻的男人，听见两个男人爽朗的笑声。她走到树下，黑暗之中，认出了闲坐在风中的男人：她失踪的两个丈夫。她赶紧回到屋里，穿上丝绸衣服，取出珍藏的香茗，泡了两杯热茶，端到他们面前，心想，一定要请他们谈谈往事，这么多年了，他们究竟上哪儿去了？

这时，古樟四周风起，蛩声大作，蝴蝶翩跹翻飞，羽羽花翅扑扇异香。两个年轻人笑吟吟站起，接过她递来的热茶，异口同声地答谢道：“阿婆，谢谢您！”他们只记得年轻时的她。

她愣了一下，转身进屋，坐在孤冷的漆黑中。

次日，人们发现她躺在竹椅上走了。她一身蓝底碎花绸衣，萎瘪的胸脯上一块蝶状的茶渍；眼睛安详地闭着，仿佛在甜笑；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做完了无是无非的最后的梦。

寡妇岭还在，排子房还在，但已无人居住。当地人都说清明前后不要上去。“为什么？”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