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死神滚开
——忆新四军医院救治一名重病员的经过
晓 蛛
(一)
1939年八路军陇海南进支队奉命由苏北邳县向皖东北进发,开辟新的抗日根据地。
部队急行军到了泗阳县陈集休整。第二天教导队长邹林光和教导员周瑞迎找我谈话,调我跟随政治部宣传科长张毅同志当勤务员,我二话没说就到政治部找张科长报到去了。
张科长见到我就说:“小朱,咱们离开部队到皖东北做地方工作你愿意吗?”我说:“报告张科长,一切行动听指挥。”张毅笑了笑。
第二天我随张科长离开了南进支队向皖东北进发。我们到泗县半城镇的皖东北区党委机关所在地的张塘村。
1940年5月初,日军对我皖东北抗日根据地进行“扫荡”,我们到了管镇。
一天,临睡觉时张毅由区党委书记金明同志处回来,对我说:“小朱,我们明天不和部队一块转移了。金明书记叫我到淮南新四军江北指挥部医院去治病,治好了病再回来。”他叫我当天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过淮河到盱眙县城。
到了盱眙,住了一宿,第二天下午我们就到了旧铺镇,去卫生处报到,当即安排张科长住院。
第二天早饭后,卫生处长宫乃泉大夫带领一大帮医护人员给张毅检査、听诊,寻问了病情、病史和健康状况,然后交待曹明要她明晨取样化验大小便。初步确定主要是患肠道系统疾病,其他内脏系统没有发现问题。便向跟随的医护人员说:“这个病人面黄肌瘦,底气不足,营养不良,是胆汁消耗过量造成的。给他流质饮食,注射葡萄糖。”还开了其他药,拍拍张科长的肩膀说:“张毅同志,问题不大,安心调养一个时期,当几项化验出来之后再给你确诊。当前你要卧床,自我放松下来。”
我们在旧铺住了一个来月,又随医院和卫生处机关搬到了古城镇。到古城后张毅的病情一天天恶化了。对护理工作,宫乃泉十分严格,指定曹明为我的老师,每一个护理的细节都由曹明安排确定,指点我去做。例如:不准离开病床一步,不准随便到外面买东西给病人吃(其实我连一个大子也没有)。除喂水、喂药、按摩外,还要擦澡、清洗下身,观察病人睁眼、闭眼、臭觉、病人口中发出来的气味等。又教我认识一些简单药物常识。
曹明大姐当时任病房医务室长。为加强对张毅医疗护理,曹明每天要检査我五次,让我具体汇报并亲自査看张毅大小便的颜色。还让我改名叫汪杰。
张毅长时间发髙烧——在41度、39.5度、38度度数上徘徊,不时从他微弱的低吟中吐出“金——明——张——彦——钟——辉——张一震——寰——邵——幼和——党……”的声音。这都不是胡话,是在垂死的意识中怀念他的领导和战友,还一个字一个字断断续续的说出一些地名。后来就开始说胡话了,如“老子——无——神——论——者——不——去——丰——都……”。
他的病友抗敌剧团的女团员李彬同志来看他,含着泪掏出手绢给张毅擦擦汗。实在控制不住,拨腿出了病房门,头顶在墙上哭泣不已。
焦急的宫乃泉、曹明、王护士,救死扶伤的髙贵品质都呈现在紧张的会诊、严肃而同情的脸上、一个接一个的治疗方案上。强心针、退烧针,定时注射,效果甚微。我能做的就是冷擦身。一阵冷汗出后,张毅半睁开了眼,右手摇动了一下,抬不起来,好象要什么。我把潮湿的手伸到他的手边。他抖动着抓住我的手指久久不动,一直到他又昏过去,我才抽出手来。曹明站在我身后,看到张毅抓手的动作,猜想病人需要一个抓手。便让王护士给弄来两个一扎多长的竹节。当张科长再伸手时我把竹节递给他。一段昏迷之后又抖手示意。我将小竹节给他放在手中,他随即松开,几次都如此。曹明让我再把手指给他。尽管没劲,他抓住我的手再不松开了。曹明用膝关节顶在我的后腰,高兴的说:“好!他的意识是清醒的,没有丧失。天哪!他是怎样忍受的呀!”后转向我:“汪杰,别离开,我去向宫主任报告。”
但张毅的症状并没减轻,宫乃泉、曹明一直让我注意张毅放屁情况,但几天下来一直没有,只有少量的黄色滴尿,无屁、无大便。几天过后突然放了一串屁气,恶臭难受。我向曹明报了告,宫乃泉又问了我一遍。并嘱咐我要注意病人皮肤变化。如果出现黄、黑、青任何一种颜色要立即报告。宫对张毅这个病人一天査数次。但情况继续在恶化,出现了全身发黄,特别是眼晴,黑白眼珠全变成一色锈黄颜色了,全身各个部位都变成黄色。曹明掀开他的被单, 皱了皱眉,轻声说:“这样子真怕人。宫主任诊断十分准确,这是黄胆病啊。”
宫乃泉(右)做手术(术前检查病人),加拿大籍护士尤思(左)给麻醉。
(二)
张毅真正是骨瘦如柴了。揭开被单一片锈黄色,一把骨头,所有医务人员,个个怕见这位只有一丝抽气的锈黄色“生命”。“死神”要把张毅拉走了!
宫乃泉又组织了一次会诊。他向医务人员说由于解放区被封锁,没有特效药物。这时候最易并发症。
果然,张毅出现了许多的并发症,在骨瘦如柴的皮肤上褥疮很多并已红肿。张毅痛感强烈,神志十分不安。宫乃泉严肃交待曹明:一定要保证褥疮不得破皮,如果破了皮,封不住口,就会溃烂。曹明要求我丢掉沙布,用酒精、滑石粉用手直接按摩。在曹明的亲自示范精心指示下,我不断地按摩。张毅的褥疮总算控制了,没有破皮。
同病房的其他两个黄胆病人已经被抬到太平间去了,成了革命烈士。我十分惊恐,害怕极了。那两个黄胆病人的死亡,张毅似乎还能感觉到。他呆滞的目光直射着我向抬走死人病床上偏偏头。我低头对他耳边轻轻说:“他们病轻了,转到轻病号病房去了。过几天咱们也往轻病号房转。”他搭拉着半开的眼睛全睁开了,尽管是锈黄色的,眼神无光,但这眼神我是十分熟悉的,以前每当我做错事的时候,他都是用这样的眼神批评我,他确信那两位同志死亡了。他断断续续的说了句“自古人生谁无死,留取——”下面的话说不出就又昏了。
曹明把我叫出,问我张毅手枪在哪里?我说在床下书包里。她想了想说:“好吧,把手枪拿来给我保存吧,别出了事,病人到这个时候苦不堪言,痛不欲生啊。我真佩服张毅,怎样忍受的,只听到抽气和低吟,从没听到他狂喊爆叫呀。”
协理员把我叫到办公室,拿出一张油印的伤病员党员死亡登记表,他一项一项向我问张毅的情况。许多项目我都不知道,只知道1939年张毅任八路军陇海南进支队政治部宣传科长,调皖东北区党委先后在宣传部任科长、主持秘书处工作。他是山东省寿光县人,他原名叫张同州,这些还是五月反“扫荡”身临战危时告诉我的。
管理员进来向协理员报告说,张毅的棺材已经办好了。开始我没有听清楚,问管理员:“你说什么?”管理员说:“你张科长的埋葬棺木准备好了。他有新军装吗?”我再也控制不住了,顾不上曹明对我的交待“忍住不准哭”,居然大哭起来。协理员把我拉到他怀里,给我擦了眼泪安慰我说:“小鬼,先别哭,这里准备万一,天气炎热,万一救不活,来不及不好。可不准在你张科长面前泄露噢!擦干泪水回去吧!不准在病人面前哭鼻子哟!”
淮南的雨季特别炎热蒸闷。张科长忍受着痛苦,呻吟渐渐微弱了。几声闷雷炸开了压顶的乌云,电闪雷鸣照射着瓢泼的大雨,照射着张毅锈黄色的、完全成为“骨架”的脸上,流出了豆粒大的汗珠,沿双脸往下淌,成行的流到他的耳眼里。我随时擦干不断流下来的汗珠。长期干瘪的肚子,开始隆起了,一夜之间肚子肿胀的象个西瓜。两天没有小便了(大便早就不排了)。我给他扑打了几下那可恶的蚊子,放下芭焦扇赶快向曹明报告。曹明来看看摸摸张毅这“西瓜”肚子说:“汪杰,你给他擦热水澡,先停止冷敷。我去准备灌肠。”我按曹明的交待换了热水蹲伏在床边给他擦澡。张毅临近死亡的那种恐怖的微笑把我吓坏了。我摇摇他的手,没有任何反应。我强忍嚎啕,泪水似断线的珠子流到他的脸上、手上。我哭泣着——张科长抓住我的手吧,是真手不是小竹节棍啊!看看我吧!就用当我做错事时批评我的那种眼神看吧!看呀!我多么希望他再用那种眼神看看我呀……我抓着他几根骨筷似的手指,没有反应,昏昏睡去了。
天亮了,暴风雨变成了蒙蒙细雨,下个不停。管理员来登记张科长的私人财物。那有什么私人财物哟?有两件经过朱珠同志 (由延安来的一对夫妇中的妻子)帮忙补了又补的内衣,一条破旧线毯,还有1939年秋天在邳北打汉奸王顶先分的一件皮袍子,几本日记本,一支关勒铭钢笔,二、三本书(记不起书的名字了),手枪被曹明大姐拿去了。钱是一分也没有。
登记完,管理员(一个多么好的干部)带来几个人就要把张毅往太平间抬。我被激怒了,又怕张毅听见,睁大了眼睛,怒射着管理员。我沉闷打心里骂道:“我操你祖宗,我把你揍到太平间去!”我全身抖动,就要和管理员拼命了,想用头把他顶出去。管理员也气得不轻,发火了,命令来抬人的同志把我赶出去。
新四军军部小河口后方医院医师合影。左起:章央芬、黄农、崔义田、王聿先、沈其震、宫乃泉。
(三)
曹明陪着宫乃泉带了一大帮医护人员进来了。宫乃泉见此状况,即命令管理员:“张毅不能往太平间停的。我对他还有一线希望,你倒急什么!”宫乃泉发火了。曹明大姐作了自我批评:“这事不怪管理员,是我处理的,亦给协理员报告过。”宫乃泉语气缓和了,说:“他是知识分子,十分敏感,如果弄到太平间去,就可能很快死亡。曹明你快叫李× (医政科长)到胡服同志(即刘少奇同志,当时在医院治疗绣球病)住处找他的秘书刘彬同志去拿药。”曹明问:“什么药?”宫乃泉说:“彭康同志(安徽省工委书记)由沪弄来的盘尼西林。拿来先给他注射一针。调整张毅的急救方案。”
因为张毅长期髙烧不退,胆汁大量外溢,肠道系统大面积发炎。宫乃泉决定调整急救方案,午夜再注射一针盘尼西林。口服药物也要调整,不定期服用鸦片汀剂,病人阵痛时计量加倍,午夜注射一针盐水葡萄糖,立即组织灌肠导尿。
奄奄一息的张毅躺在担架上活象一堆软面,任人摆布,只是时有间断细细的抽着气,其他没有任何反应了。
灌肠导尿同时进行,强心针一并注射。十分钟后病人蠕动了,但下面没有任何流出。宫乃泉决定再灌2000CC。张毅头上出汗了。下边开始动作了,开始由滴流到细流,不多时便花花粗流了,黄色、乌色、紫色的液体,脓血、粘液不断浦出。宫乃泉、曹明、李×、张××、室长、王某、护士都笑了。宫乃泉对医护人员说:“看他排泄的速度,看来他的生理机能没有完全丧失,(肛括约肌)把关还没有完全失效。这个人坚强地忍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至今为止没有喊叫一声。”灌出的那股恶臭,使所有在场的医护人员都难以忍受。
张毅那锈黄而又鼓鼓的“西瓜”肚消失了,宫乃泉率众回办公室,交待我不准离开一步,有情况随时报告。
我处理完张科长排出的那些恶臭的“烂货”,又为他擦了澡,随手摸了摸他的肚子,不硬,软呼呼的了。管理员又换上干净床单,帮助我为张毅喂了点水。张毅沉沉的睡了。是真正的睡啊!呼吸虽然微弱,但是均匀的,我的心出现了安全感。蹲伏在他床边直想打瞌睡,可是那些婊子养的苍蝇突然增多了,怕叮咬张科长,我还得不停地与苍蝇战斗噢!
张毅排泄去了“西瓜”肚内所有的脏东西。曹明让我猛给他灌水。医疗上定期注射葡萄糖,一天一夜四针盘尼西林。第四天午夜奇迹出现了。真是雨过天睛,明灰色的月光照射在张毅锈黄瘦削的脸上。我仰卧在条凳上两脚落在地下,右手搭在他的床沿上,一只左手压在自己的身上。这几天可把我熬熊啦,昏昏欲睡,又不敢真睡。猛然觉得伸在床沿的手有动作。我翻身想抬起时,张毅那几根筷子似的手指捂住了我的右手。我偏过身把左手也给他。他微声细语、抖动地说:“小朱,难道我会埋骨淮南吗?”我激动了,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我线似的泪珠直流而下。“小朱,我给你说话呢?累了吗?那就睡吧!”尽管曹明规定不准我在他面前流泪,我强压着但仍鸣咽了:“张科长你终于开口说话了。我高兴得很呢!”“我都快要死了,你髙兴得起来吗?要给我说真话,小孩子可不许撒谎呀。”“我没说谎,真的是高兴,你不会死的,宫主任让人从胡服同志那儿要来的‘神丹妙药'给你打上了,你活过来了。”“胡说,世上哪有什么神丹妙药。”我坚持地说:“真的,从胡服那里拿来的‘神’药,一天给你打三次,半夜还打一次呢。”“这药叫什么名字,知道吗?”“知道,这药姓‘潘(盘)’叫什么‘尼西林’。”张毅又睡了,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因为我被他抓住的手抽不出来。
夜半来打针的曹明大姐告诉他,打的针叫盘尼西林。是彭康同志由上海回来捎给胡服同志的,胡服不用交给病房,赶上抢救你。
张毅开始兴奋了,自言自语说,许多事还没有完成,不敢向马克思那儿去报到,地狱吗,不敢收我,十八层地狱怕共产党人去造反。他笑了。我问:“张科长你笑了,为什么笑?”张毅腼腆地说:“我想吃梨哟。”一个子儿没有,到那里弄梨啊!第二天告诉了曹明,后来她用自己的卫生费托人由叉涧梢来一个梨罐头。张毅见到梨,高兴得象个孩子。
盘尼西林只打了四天,就改用别的药代替。半个月后,张毅神志清醒了,昏昏沉沉、虚脱现象大大改变,胃口大好,流质饭也能吃完了。想翻身也还要吃梨,死神滚蛋了。
(四)
在张毅病情完全脱离危险,逐渐好转的时候,皖东北区党委书记金明来探望他,这又给他战胜死神增加了新的思想力量。
金明这时已进病房,他拍拍我的头说声“小鬼”后,紧走几步来到张毅床前。张毅精神为之一振,挣扎着想抬起身来,但抬不起来。金明赶快伸出双手按扶着他说:“你別起来,昨天政治协理员和宫主任给我介绍了你的病情。嗯!你算过了一次难关,这次如果在淮北坚持,不过来住院,也许很难过一关,就有可能出事。”
张毅见了金明心情十分激动。问了五月反“扫荡”的情况。金明简略地作了介绍。
特别使张毅兴奋的是金明告诉他,他是来听胡服同志指示的,并即时向张毅传达了胡服同志讲的抗战形势和党中央一些重大战略决策。
根据胡服同志的指示精神,金明同志交给张毅一些钱作保健费用。张毅抖抖索索地伸手接了钱,七扭八歪写了个收条交给金明同志。
金明同志要告别了,他让张毅安心治病,以后再有什么困难给他写信,然后指指我的头:“小鬼,招呼不好,回去我用板子打你呢。”
金明来过之后,张科长健康恢复的速度也快多了,有了钱,也有了胃口了,想吃好东西了。
在古城过了一个比淮北物质丰富的中秋节。节后张毅就向宫乃泉要求出院。宫乃泉经过一番斟酌,又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给带了一些药,准许出院了。
我到曹明大姐那里要手枪,放声大哭了。我多么不愿离开这慈母般的老师呀!曹大姐也眼润了:“汪杰,哭吧!闷了几个月不准哭出声来,现在放声哭吧。出院是喜事,喜事可以哭个痛快!”
我们惜别了医院,张毅告别了病友(李彬也是流着眼泪送行的)。我告别了我的小朋友。离开古城,荡漾在江淮抗日根据地大地上,远远传来抗日的歌声——
这儿是一块大平原,
苏皖两省在这儿紧紧相连。
葱葱的树林,
苍苍的人烟,
一条津浦线路从当中贯穿,
铁路上跑着火车。
火车里装着鬼子汉奸,
和杀人的枪械子弹……
(本文原载于新四军第四师老战士回忆录编委会编《抗战在淮北(第四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