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为何变得越来越冷漠?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25-04-16 10:51:47
在如今的韩国社会,“未来”二字正给年轻人带来巨大的不安和忧虑。 在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当中,目标单一的残酷竞争正在成为所谓的“模范人生”。比起质疑一生只能被“高考”这一准则“审判”的评价体系,他们更热衷于将学历歧视扩大再生产。各大书店常年占据销量榜首的是一系列成功学书籍,他们明明已经因极端的自我管理饱受煎熬,却还是会为了得到一点渺茫的竞争优势而不放过任何歧视他人的机会。到底是什么把他们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一现象引起了韩国一线社会学教师吴赞镐的注意。他曾辗转于韩国多所大学做讲师,对当下的韩国大学生群体进行过多次深入访谈,并以此为题完成了博士论文。通过近距离观察韩国的大学生群体,吴赞镐发现这些年轻人其实既是不合理社会结构的受害者,也是加害者,更是维系这种社会结构的帮凶。

近日,基于其博士论文的新书《“我们赞成差别对待”:变成怪物的年轻一代》中文版出版。总体来说,这本书到结尾也没能对这一现象提出相应的解法,但书中细致呈现的案例还是抛出了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帮助我们从不同的角度审视东亚教育模式僵化的另一面。下文经出版方授权刊发,摘编自书中第三章“变成怪物的年轻人的自画像”,小标题为摘编者所起,较原文有删减,注释见原书。 原文作者| [韩]吴赞镐

《“我们赞成差别对待”:变成怪物的年轻一代》,[韩]吴赞镐 著,六一 译,野spring|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2月。

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

如今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对学历等级化秩序的过度执着,显然与过去单纯的学历主义至上不同。 过去韩国社会的学历主义,是通过特定权力发挥作用的学阀问题,首尔大学等少数名牌大学以学阀为基础垄断社会要职的严重问题至今依然存在。 学阀的概念常与韩国社会集体文化的关键词——共同体性、亲缘主义等联系在 一起,对以共同体性为基础存在的“过去式“学阀来说,隶属某个群体带来的积极效果存在于未来,因此,他们的一切行动都要以顺应该群体的规则为前提。 只凭同门关系就能实现互帮互助,是因为该大学的大部分毕业生都能成功就业,因为没有必要视其为竞争者,所以才能与其成为肩并肩的同伴。 但是,如今的年轻人不会因为“毕业于同一所学校”就选择联手,“校友要互帮互助”在自我开发意识固化的今天,已经是不合时宜的了——“我先活下来”才是首要目标。 他们也没有帮助同门的余力,何况现在也不是凭学校名字就能轻松解决就业的时代了。 因此,凭同门这一个条件就能聚集起来的学阀概念,就相对地淡化了。

韩剧《天空之城》(2016)剧照。

即便如此,学历主义和学阀主义也不可能完全消失。虽然一个学校名字能起到的作用已经大不如前,但作为凸显自己的特别、“推挤”他人的战略还是十分有用的。这一战略很周密,并不是盲目的歧视,而是会拿出“客观上那个人能力不如我”的论据,实际上是在强烈主张学力 (在此学力被扩大理解为全方面的能力) 上的差异。正如上文的例子,他们不仅不会因为是同门就抱团 (不是说抱团就是正确的) ,甚至在同一所学校内还要用“高考分数=客观学力”的逻辑与他人划清界限。 过去,“学阀”一词蕴含着共同体的含义,而在这一点上,学历等级主义是相反的——以守护现有排名的方式,要求社会认同“学力客观差异”。 尤其是在大学教育普及的今天,光是考上大学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了,所以大学生执着于守护自己所在位置的小小优势,蔑视哪怕只比自己低一点点的人,并且无法忍受地位被动摇。 在这里还有一点微妙的不同。 过去在学阀主义的“炫耀”中,一般会产生这样的对比——首尔大学vs非首尔大学、名牌大学vs非名牌大学、“首尔圈”大学vs地方大学……在这里,学阀讨论的核心是名牌大学的学生,有批判性意味; 但在用来“蔑视”的学历等级主义中,被关注的往往是排名更低的大学学生,问题从“谁在炫耀”变成了“谁被蔑视”。

韩国纪录片《学习的背叛》(2016)画面。

其实从这个不同点里最能看出现在的年轻人是以什么姿态生存于社会上——被蔑视的受害者有时也会成为蔑视的加害者,蔑视的连锁反应一直持续到最底层。 对于被蔑视的一方是否就不会蔑视他人的问题,没有任何一个大学生能独善其身。 综上所述,现在大学生的思考方式是将高考分数的差距扩大理解为所有能力的差距。 更讽刺的是,比起抗议处于“更高处”的学生蔑视自己,他们更倾向于去蔑视处于“更低处”的其他学生,蔑视他人的行为就这样逐渐被合理化了。 我见过的大部分学生,不管是不是名牌大学的,都认为上述行为是正当的。 都说现在的社会是消费社会,在消费社会里,个人通过消费来体现自己的等级。 如今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因学历感到自卑或优越的样子,简直和为购买廉价品而羞愧、为得到名牌而骄傲的现代人消费心理如出一辙。 一名西江大学的学生吐露了他在高考分数带来的自卑感和优越感之间徘徊的心情。 首先,面试官会查看简历确认面试者的学校,神奇的是,如果和我一起面试的都是录取分数低的学校的学生,我就会变得很从容,面试的时候也很有自信,还能开一些幽默的玩笑。然而,有一次一起面试的都是首尔大学、延世大学、高丽大学的学生,只有我是西江大学的,我就开始变得焦虑紧张,想着如果失误了怎么办,结果最后真的面试失败了。 看上去这位学生的面试状态在从容和紧张之间转换得十分自然,但这其实根本不是他自控的结果。 因为根据当下的情况产生什么样的感情,是早已训练好了的。 他们知道什么情况下胆怯畏缩,什么情况下从容不迫,这充分说明了他们正处于一种被追赶的不安状态。 如果只是因骄傲而歧视他人,就应该止于炫耀,而他们在炫耀后,一定会对歧视对象进行排挤,只为拼死守护自己也不知何时会被推挤下去的位置。 别说团结起来改变社会了,他们自己先陷入了无用的“蜗角之争”。 盲目相信自我开发逻辑的大学生被推上“蜗角之争”的战场,又不得不依附于这个战场,无法脱身。 想象一下蜗牛的两只触角互相争斗的场面吧,谁看了都会觉得索然无趣。 人们经常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利害关系争斗,实际上这些争斗大多是脱离了本质的消耗战。 在这个充满问题的社会中,他们变得更幸福了吗? 社会问题还在不断积累,不过徒增了牺牲者。 个人靠着仅有的一丝希望,用冰冷的竞争法则把自己从头到脚武装起来,对本质的社会问题视而不见,站在蜗牛的角上,进行无谓的争斗。 更严重的问题是,这一现象正在无比自然地循环着。 大学生A遭到了录取分数线没比自己大学高几分的某大学学生的歧视,十分生气,为了稀释这种受害意识,A觉得必须说明自己的情况是特殊的,于是他开始努力寻找大学毕业以后的出路。 如果能找到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就可以洗掉至今为止的屈辱,所以他要努力提高学分、考各种资格证,积累所谓的履历,做着卧薪尝胆的梦。 “我虽然现在上着这么个大学,但是我一定要找个好工作,证明高考的分数不是我真正的实力! ”就这样,他人的蔑视成了大学生A卧薪尝胆的兴奋剂,虽然这一动力的源头还是自卑感。 然而,只有A在卧薪尝胆吗? A曾经蔑视的某个人也会同样地下定决心要打败A。 看到爬上来的其他人,A的优越感又带来刺激,“我不能输给那个家伙! ”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想要绝对坚守自己的位置,无论如何都不能掉下去。 就这样,所有人都为了克服被蔑视 (自卑感) ,维持蔑视 (优越感) 埋头努力地积累履历。这些履历是通过严格的自我控制式自我开发才能取得的东西,年轻人自我开发循环的起点就在这里。这就是压得他们无法喘息,只能盯着前面一直跑的生存法则,也是他们不得不往前奔跑的理由。 现实就是这么扭曲,在这个扭曲的社会里,大学生也正在成为扭曲的人。所以,对在歧视中活得很艰难的年轻人,我们不该再说“要想战胜那些委屈,一定要努力自我开发”这样的话,这样是绝对无法把他们从蜗牛的角上拽下来的。 所有大学正在 逐渐“工商管理化”

未来希望渺茫的原因,和变化的大学环境也有很大关系。现在韩国的大学致力于将年轻人培养成更完美的资本主义商品,大学逐渐企业化,甚至只根据就业率的高低来进行专业结构的调整,文体类专业首当其冲,连研究韩国人自己的语言和文化的国文系都难以幸免。

斗山重工业会长兼中央大学理事长朴容晟在一所大学演讲时曾说过:“‘大学是素质教育的平台,是学问的殿堂’这种唬人的话已经过时了,要承认,现在的大学就是‘职业教育所’。”

这话虽然引起了很大争议,但确实存在这样的趋势。现在大学的目的是将学生培养成“训练有素的公司职员”,因为只有成为这样的大学,才有希望从企业手里拿到一栋楼。

韩国 纪录片 《学习的背叛 》(2016 )画面。

就这样,各大学以工商管理专业为中心进行学制重组,缩减其他学系的规模,增加工商管理专业的学生名额,创建到了大学二年级就能自由选择的“自由专业”(名义上是可以选择任一专业,实际上被很多高考没考进工商管理系的人作为迂回路线)也是为了培养更多工商管理专业的学生,所以工商管理专业学生的数量和过去十年相比成指数级增长也是必然的。

工商管理原来只是隶属于商学院或政经学院的一个小专业,在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外汇危机之后得到全面支持,才升格为一个专门的学院。并且,因为社会更偏好工商管理专业的学生,学校的资源也会向这个院系倾斜,所以学生无论通过辅修还是转专业,都想进入工商管理系学习。甚至为了提高就业率,连哲学系的主任也会鼓励学生辅修工商管理。

根据对首尔某私立大学的调查,该校共设有25个专业,而全部在校生中,足有19%主修工商管理专业,占了全体学生的五分之一,其他专业的学生中也有18%辅修了工商管理专业;而从工商管理学院真实在学人数上看,全校34%的学生都在就读工商管理专业。

不仅如此,其他专业还费尽心思地想要和工商管理“融合”,所以最近出现了很多陌生的专业名,比如“国际服务工商管理专业”“数字媒体工商管理专业”“金融保险不动产专业”等,甚至还出现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也会登场的“擅长市场营销的人文学MBA(工商管理学硕士)”讲座。说好听一点是“融合”,其实是其他专业为了提高“工商管理式的效率性”,在向工商管理专业靠拢。

就这样,大学里工商管理相关专业的比重极速扩大,大学生也不得不被动频繁接触工商管理专业的学风。2010年首尔大学开设的“人生与人文学”系列讲座中,有一位企业CEO(首席执行官)曾这么评价人文学科的作用:“在谈生意的场合一直讨论无聊的数字,不如让人文或艺术专业的职员来唱一首歌,效果会更好。”

现在的学生被“制造”成畅销的企业商品也毫无怨言。他们在通过学分、托福、比赛、资格证等程式化的第一关之后,还要在自身原本独特的色彩上盖上统一的图案,根据企业的喜好编写自我介绍,费尽心思证明自己从小就具有适合该企业的基因,甚至还会自掏腰包抢着参加企业可能会喜欢的志愿活动。

就这样,大学生在具备商品性的层面上培养创意性,这种创意性不是真正自由的创意性,只是企业想要的那种创意性;这种挑战精神也不是真正的挑战精神,只是无论多困难也要执行公司方针和命令。“通宵加班!我可以!请吩咐!”“自我剥削?我吃这么多苦只是给未来的投资,和结果无关,为什么会觉得不满、不公平?自己的人生全部献给企业,我就是我自己的CEO!"——“自己经营管理自己”的企业家式人格就这样诞生了,这就是现在大学集中培养的理想年轻人范本。

与个人意志无关,拥有企业家式的人格,将人生归结为“效率性概念”的年轻人往后只会越来越多。自己真正想学习的东西,因为大学里不开设相关专业而学不到的情况也会越来越多。已经不难想象,未来的年轻人会有怎样标准的、千篇一律的性格。

工商管理的学风扩散问题比想象中更严重,它很可能会让自我开发时代残酷的学历等级主义更加恶化。工商管理,顾名思义是以学习企业逻辑为目的的专业,和以个人思考为基础对固有观念进行再解读的人文社会学科相比,从源头上就受到了限制,像“独立思考”“发挥想象力”这种能力,在这个专业里可以说几乎不存在。

韩国 纪录片 《学习的背叛 》(2016 )画面。

事实上,全国所有大学工商管理专业的教学内容也几乎相同,为了培养企业喜好的标准人才,学校不得不进行“定制教育”。比如,如果财务会计这门课程每所学校、每个老师所教授的都不同的话,企业会很难办的。所以在工商管理专业,完全不需要独到的思想和见解。质疑的批判性思维是危险的,理解所给的命题并解决问题才是重要的。于是就形成了维持现有固定观念的最佳条件,这样的氛围也有利于强化自我开发时代造就的年轻人的特征。

如今,人文社会类的学科正在逐渐消亡,工商管理类学科正在国家的支援下不断壮大。所有大学正在逐渐“工商管理化”,所有大学生也开始以“经营管理式”的方式思考,这也是痛苦的年轻人未来依然一片黑暗的另一个原因。

执迷于自我开发

就像整形成瘾

他们最终只能执着于自我开发这一个人手段,和如今整形成为必备的社会风气十分相似。电视上的整形节目,一些女生会找来因为外貌受到歧视的人,说要给他们做手术。他们不会从歧视他人外貌的加害者,以及纵容这些加害者的“外貌至上主义”上寻找问题的根源,而一味强调只要改变外貌痛苦就会消失。既然改变外貌能让痛苦消失,那也就不能否认根源还是在于脸了。现在的整形,不再是真正有问题时才需要做的手术,而是在自我管理层面对未来某种危机的预防,在这样的背景下,所有普通人都变成了“潜在的患者”,整形市场自然得到极大的增长。

电影《下一个素熙》剧照。

2007年大火的《88万韩元世代》一书,让“88万韩元世代”一词流行起来,引起了关于年轻人的世代讨论。可是,这本书本来想剖析的是使得年轻人如此艰难的韩国社会结构问题,媒体却把眼光都放在了年轻人的艰难上,大肆渲染“是谁拯救了他们”,将“88万韩元世代”这一名称用作强调某些人(特别是政客)的道具。至于他们到底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没有人站出来负责。反正年轻人的无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于是这种感叹又披上忠告、建议、安慰的外衣,成为上一辈对年轻人的干涉,这即是后来自我开发类书籍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背景。

二十多岁年轻人成为等待拯救的“88万韩元世代”的过程,和哲学家齐格蒙特·鲍曼提出的、以“无选择能力”为标志性特点的底层阶级在现代社会的产生过程十分相似。简而言之,大众媒体通过人物纪录片和电视剧等节目,反复刻画可怜之人“无能”的样子,从而让大众形成对他们的刻板印象。观者虽会同情地流下眼泪,但最终还是会形成“因为总是那个样子才会贫穷”的刻板印象。

在只强调惨淡现实的社会氛围中,年轻人并不会认为自己是结构的受害者,所以比起向某些人追责的“变革”,先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他们以为自己做出了反抗,其实在外界看来都是预想之内的反抗,“我们要工作!”是开始,也是结束。

美国社会学学者米基·麦吉分析沉迷自我开发的现代人时,提到了“美国的变身文化”。媒体不断把白手起家的成功形象,以“克服苦难传记”的风格进行再生产,无疑会诱导人们纷纷投入自我开发。所以麦吉认为,自我开发书里那些“全新的自我”或“现在的牺牲,未来的成功”等论调,和整形手术或减肥节目中摆脱丑陋的"before(之前)",变身为华丽的"after(之后)"的过程十分相似。

如今韩国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是如此,自我开发书给他们提供了如何从“无能的before”变成“华丽的after"的手册。实现了不可能的主人公,展示着他的事迹,激励大家谁都可以成功。所以他们坚信自己只是还处在变身之前的before,努力就一定会成为after。

电影《下一个素熙 》剧照 。

一边听着“你们完蛋了,未来一片黑暗”的可怕警告,一边听着“没关系,按我们说的做就可以成功”的花言巧语,当“无能的现在”和“充满希望的未来”以无比具体又现实的姿态靠近时,年轻人很容易向着看似触手可及的目标,展开自我牺牲式的自我开发。目标是否能够真正实现不是问题,因为即便不能实现也是年轻入自己的责任,不管怎样,自我开发都能继续盛行。

就这样,他们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对学历等级主义的执着,也是原封不动按照自我开发的逻辑和公式行事的结果。讽刺的是,这结果又会成为他们寻求自我开发书的动力。在整个过程中,结构性的社会问题都完美地隐身了。

本文摘编自《“我们赞成差别对待”:变成怪物的年轻一代》一书,经出版方授权刊发。原文作者:[韩]吴赞镐;摘编:申璐;编辑:荷花;导语校对:付春愔。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最近微信公众号又改版啦 大家记得将「新京报书评周刊」设置为星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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