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回乡祭祖,因为姐姐的一句不适应,他们提前回京,丢下我一人。
我急着去追,却意外坠崖。
死讯传回京城时,相府正张灯结彩,为大小姐办生辰宴。
爹娘只是蹙了眉头,仍不忘给女儿夹菜,而一向清高持礼的姐姐却摔了碗筷。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她的心声。
「果然是蠢货。」
1
这个词已经是司徒雅的口头禅了。
她从小就犹如明珠般璀璨夺目,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千金小姐。
除了那位俊逸非凡的小王爷,几乎没有什么人或者物能入得了她的眼。
不像我,就像一粒尘埃,放到人堆里,压根找不到。
用爹娘的话来说,便是懦弱,无能,愚笨,晦气。
京城的少年郎无一不想得到司徒雅的青睐,可无论是送首饰,还是写情书,都只能得到一个字。
「滚。」
她对这些献殷勤的公子们都嗤之以鼻,总是不屑的说那些人是蠢货。
就像平时看不起我一样。
离家的那一日,她也是这样叫我的。
「蠢货,你这穿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真是给司徒家丢人,还不换了去!」
我的手紧紧捏着裙角,低下头咬了咬嘴唇,目光落在对面的那双镶嵌着珍珠的粉色锦鞋上。
这双鞋子是用南国进贡的云锦做成的,也不过几匹,大都是皇室专用,圣上唯独赏赐给了我爹两匹。
原本也有我娘的份,只是她心疼女儿,为了讨姐姐高兴,就命绣娘制成了鞋子,送给姐姐做中秋的礼物。
可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什么礼物。
我又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那双灰扑扑的布鞋,还是前年的时候,府里统一做衣裳鞋子,才有了我的份。
原本也是粉色的,如今已经洗的有些发白了。
司徒雅秀眉轻蹙,颇为嫌弃的把她的旧衣扔到我身上。
那边娘已经从马车上探出头,亲切的唤着「阿雅」了,她一边娇俏的应了声,一边转身小跑过去。
这次回乡祭祖,他们一家三口坐了一俩马车,许多丫鬟仆从一路跟在两侧。
而我坐在最后头的那俩乌蓬马车里,身边也只有一个自小跟着的丫鬟福花,此时她正靠在我肩头打着鼾。
司徒雅不止笑过一次福花的名字,觉得俗不可耐。
她的丫鬟们都叫茱萸,桃夭,白鹭等等,很有诗意的名字。
可我很喜欢福花。
她的脸蛋很圆,胖胖的,憨憨傻傻的,很爱笑。
像极了我儿时在上元节的街边,见到的那个福娃娃。
诺大的丞相府,也只有她拿我当个正经主子。
2
抵达乡里的第二天,司徒雅就说自己不适应。
乡间多蚊虫,她一向是被娇养的,一晚上就被叮了好几个小包。
没人知道我受了寒,一整晚躺在床上烧的浑身滚烫。
福花摇醒我的时候,烧已经退去了大半,她慌张的告诉我院子都空了,一个人都不见。
我着急的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外面,却碰到了从外面走进来的村妇。
她看见我大惊失色:「天呀,二小姐,你怎么还在这儿,老爷和夫人带着大小姐已经回京了,刚走不久。」
老家离京城几百里,我生怕自己被抛下,就带着福花沿着车辙印一路追。
我们一路跑着,差点快断气。
这时,便看到了相府长长的马车队伍。
「我在这儿!」
我大声的喊着,想叫他们停下来,可是马车并没有停下来。
福花还在后面气喘吁吁的喊着:「小姐。」
眼看着马车即将转弯,消失不见,我急切的追着跑向前。
没想到脚下一滑,我竟直接摔倒在土坡上,一路滚下去,径直从悬崖上摔了下去。
花,草,树枝,我什么都没有抓住。
就好像我这十五年的人生,也是什么都抓不住。
或许姐姐说的,本来就是对的。
我真的很蠢。
3
他们还不知道我坠崖的消息。
今日是小王爷陆沉承袭爵位的日子,宗室重臣都接到了邀请。
原本按照计划,祭祖三天,是赶不回来的。
我爹也已经提前送了礼过去。
只是司徒雅喜欢陆沉,就想来观礼,所以才会以不适应乡下为由,非要回去。
我飘在半空,看见司徒雅正坐在镜前打扮。
几个婢女围着她,给她梳头。
她自己在用螺子黛描眉。
那样珍贵的螺子黛,她不高兴了,照样扔。
「这颜色难看死了,还不如阿余用的青黛。」
终于有一个人提起了我的名字,竟是因为描眉。
婢女们诚惶诚恐的捡起螺子黛,小心收进盒子里。
其中一个笑道:「小姐,这螺子黛宫里都稀缺的很呢,二小姐那种低贱之人用的青黛,怎么能跟我们小姐比。」
她说的也没错。
这盒螺子黛我见过。
是爹从西域国带回来的,重金难求,他塞给姐姐时,还特意叮嘱:「别让你妹妹瞧见了。」
妹妹自然是我,司徒余。
我不仅瞧见了,还听到了爹说的每一个字。
司徒雅从不会藏着掖着,她清高自傲,根本不会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
就比如新奇的点心,少女的花样玩意,这些她司空见惯,弃之如履。
而在宴席上,我尝到一块点心,都想着偷偷揣一个在兜里,带回去,给福花也尝尝。
「那个蠢货还没回来,不是留了马车吗?」司徒雅再次提起我,语气满是嫌弃。
婢女回答没有,她便又将心思转到打扮上了。
见喜欢的人,总是要以最美的样子出现。
我垂下眼眸,忽然想起来上次赴宴时,少年偷偷跑出来跟我说话,要我一定去参加他的袭爵礼。
「司徒余,说好了,可要说话算话,我请了位江南的厨子,做的点心一绝。」
明明答应他了的,可惜,我已经死了。
4
赴宴的马车已经安顿好了,我娘自然的牵过司徒雅的手,一副母女情深的样子。
她们上了马车,我也跟着飘进了马车。
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离阿娘这么近,近到可以清晰看到她眼里的光彩。
那种母亲看孩子的温柔笑意。
记得我小时候不懂事,看到阿娘抱着姐姐在园子里玩耍,便也踉踉跄跄的跑过去,想拉一拉娘亲的衣袖。
可还没等碰到她,就被阿娘身边的大丫鬟春眠拉开了。
「二小姐,你还是站远些好,别扰了夫人和大小姐。」
她的眼神冰冷,语气里尽是不耐烦。
春眠也不喜欢我,她跟娘一样,几乎对我没什么笑脸。
除了依照吩咐来给我送基本的月例和东西,平日也不会搭理我。
她高大的身躯遮挡住了太阳,我透过缝隙,看到姐姐在湖边一边跑着,一边咯咯的笑,阿娘就跟在她身后,笑的一脸慈爱。
我站在阴影里,眼里的期望随着阳光的消失渐渐垂暮。
往后的许多年,我一直站在很远的地方。
「阿雅,来尝尝刚从江南送来的藕粉糕。」
阿娘的声音将我从思绪中扯了回来,我看到她好像朝我递来一块藕粉糕,我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拿。
我家就在江南,从前还没来京里时,我就喜欢吃城东那家藕粉糕。
可惜我的月例不多,只在逢年过节时,得些银子,攒在枕头底下,馋了就去买两块。
陆沉经常会给我带,到了私塾,糕点还是冒热气的,又香又糯。
可是此刻,我的手却直直穿过了那块糕点,落在了另一片虚空之上。
司徒雅环住娘的手臂,躺在她的肩头,轻轻撒娇。
「阿娘,我才不喜欢吃这种甜玩意呢,您忘啦,阿余喜欢吃这个。」
我本来还在惊讶,司徒雅居然还会记得我的喜好,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也不觉惊讶了。
有次陆沉给我带了藕粉糕,被她瞧见,她便拦在陆沉面前,非要不可。
他们吵了一架,最后藕粉糕也被摔的粉碎。
回家后,司徒雅的眼睛肿的跟兔子似的,爹娘急的不行,围着她哄。
福花跟在我身后,提着书箱,嘀咕着替我鸣不平。
可她的嘀咕被司徒雅听到了。
她倒是没说事情原委,就只是瞪着福花和我。
阿娘没有问,看了一眼身边的春眠,春眠就过来拎起福花的衣领,要把她拖走。
这大概是我反应最灵敏的一次了,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抱着春眠的腿,冲着爹娘大声喊道:「阿余再也不去学堂了!」
那天,我没有吃到藕粉糕,并且再也不能去学堂。
5
马车很快在凌王府的门前停了下来。
早有殷勤的小厮上前来服侍,车帘掀开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陆沉一身墨云锦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
那双清亮的黑眸往这边看来,似乎在迫切的寻找什么。
我想,他大约是在找我。
记得两年前我家刚从江南搬到京里的时候,上元节这天,我第一次见到了北地的雪。
漫天的飞雪映着夜色长街的灯火,显得格外美好。
娘拉着姐姐走在最前头,我被人群冲散,隔着一个热闹的杂耍表演,我看到了在人群中清冷俊秀的少年。
那是我隔了五年,再次见到陆沉。
昔日那个不可一世,最爱捉弄我的小孩子,如今眉眼俊朗,多了些坚毅沉稳。
我差点没认出来。
他穿过层层人群走到我面前,轻轻弹了一下我的脑袋,颇为不满的笑道:「司徒余你可来了!」
「阿余呢?」
睁开眼睛,我听到了陆沉的喃喃声。
司徒雅见他竟然站在门口亲自迎接,眉眼里都是笑意,还主动上前去见了个礼。
陆沉也回了礼,接着又蹙眉道:「司徒小姐,令妹可是抱恙在家?」
「小女在回乡祭祖还没回来,不能来恭喜王爷,真是失礼了。」阿娘上前解释道。
陆沉的眼眸渐渐垂下了,眼底竟是失望。
我急切的飘在他的身边,大声的喊他的名字,可是他听不到,我又用手弹了弹他的脑袋,像以前他对我一样。
可惜,如今我只是一道幽魂。
他们说着,便一起进了府。
我跟在后面,刚想进门,却被一道力量突然弹开,摔出去好远。
「阿余?」
陆沉忽然猛地回头喊了一声,我还以为他真的听到了我的声音,不顾疼痛,激动的朝他招手,可他还是落寞的转过了身。
凌王府的牌匾上金光闪闪,是在寺里开过光的。
我这种孤魂野鬼,进不去。
整整一个下午,我就坐在台阶上,靠着那只石狮子,看着人来人往,以及天上的太阳一点点落下。
石狮子冰凉,但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甚至我靠着它,觉得很踏实。
傍晚时分,宴会终于结束,我又跟着司徒府的马车回了家。
快到生辰了,全家上下已经开始在为大小姐准备生辰宴了。
其实也是我的生辰,因为我和姐姐是双生胎,同一日出生,只不过她先出世,而我差点没生下来。
听府里的下人说,我娘当初生了我一夜,疼的险些丧命。
我以前还想,也许就是因为如此,所以爹娘才不喜欢我,但后来我才发现,并不是。
连着好几天我都跟在司徒雅的身边,也见到了许多稀罕物什,就比如羊脂玉打造的头面,会发光的夜明珠,彩色珊瑚做的屏风。
府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第八日,也正是生辰这一天,我的死讯终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