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看见渡船人摇橹，橹声惊起白鹭，翅尖掠过水面时荡开细碎银光。岸边老槐树垂下一串槐花，暗香浮沉中忽然明白：人生原是永不停歇的摆渡，此岸是初生的啼哭，彼岸是永恒的沉默，而江心激荡的漩涡里，藏着所有来不及命名的悲欢。

溯游至生命的源头，山涧清泉撞碎在青石上，像庄子说的"泉涸，鱼相与处于陆"。我们何尝不是那些相濡以沫的鱼，在干涸的岁月里以眼泪滋养彼此。敦煌壁画里的飞天褪了金粉，却依然保持着托举日月的姿态，恰如苏轼笔下"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顿悟。那些在龟裂河床上跳跃的银鱼，终会在季风来临前学会用鳃呼吸潮湿的月光。

行至江阔云低处，橹柄在艄公掌心磨出青铜光泽。黑塞在《悉达多》里写渡人者终需自渡，此刻方知摆渡的船板原是自己的肋骨所化。王维辋川别业外的茱萸红了二十个春秋，白居易浔阳江头的琵琶声浸透十丈软红，而我们的桨始终在虚实之间划动。就像太宰治描写的斜阳，总在沉落前把最浓烈的胭脂抹在云絮上。

暗礁潜伏处，艄公的号子陡然凄厉。荣格说阴影里藏着未被照见的自我，那些水鬼般纠缠的荇藻，何尝不是我们刻意遗忘的年少轻狂？寒山寺的钟声夜夜超度着枫桥的残雪，张继泊船时抖落的诗句，化作江底经年不散的墨痕。此刻终于懂得里尔克为何说"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每个破浪的瞬间都是对命运的温柔反抗。

泰戈尔说，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可每朵浪花都记得鸥鸟掠过的弧线。老船工解开缆绳时，绳结里掉出三十年前的槐花香，恍然惊觉渡我们的从来不是舟楫，而是时间里那些潮湿的、闪着微光的瞬间。

沈从文写过渡船姑娘"眸子清明如水晶"，而今只剩锈蚀的铃铛在风中重演离别。当暮色将渡口揉成宣纸团，远处汽笛声便成了未盖邮戳的绝句。残月如锚，忽而懂得东坡"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深意——渡口从来不是地理标记，而是时间在空间上打下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