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不错,我站在院子里收拾外孙的玩具,塑料小汽车、积木块,满地都是。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我把玩具一样一样捡起来放进筐里,忽然听见隔壁李婶跟人说话。
“你瞧瞧,王秀兰都六十的人了,还在带外孙,真是可怜见的。”
“可不是嘛,她那个儿媳妇是大学生,嫌婆婆没文化,连孩子都不让带。”
“那她婆婆呢?”
“她婆婆啊,那可是个势利眼,当年就因为王秀兰没文凭,差点把儿子的婚事都搅黄了。如今可好,高学历儿媳妇不让她带外孙,天天求着王秀兰帮忙。”
我听着她们的议论,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阳光照在老旧的红砖墙上,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把我带回三十五年前的那个秋天。
那年我二十五岁,在一家服装厂做缝纫工。虽然只有初中文凭,但我手巧,很快就当上了小组长。建国是厂里技术科的,大学毕业分来的。头半年我们谁也不理谁,直到有一天,他送来一批样品要赶工。
“王秀兰,这批连衣裙得今天完成。”他站在我机器旁边,声音有点发虚。
“知道了。”我头也不抬,脚下踩着缝纫机,针脚密而整齐。
“那个…中午一起吃饭?”
我抬起头,看见他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就这样,我们处了对象。半年后,他说要带我回老家见父母。
记得那天,我特意去新华商场买了一条藏青色的裙子,还烫了头发。建国说他妈是学校老师,我心里有点打怵,但他一个劲说没事。
从县城坐大巴到他们镇上,又打了拖拉机,好不容易到了他家。门口站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穿着笔挺的蓝布对襟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妈,这是秀兰。”建国把我往前推了推。
“秀兰啊,”她上下打量着我,“读过多少书啊?”
这话问得我心里一沉。
“初…初中毕业。”
她的脸色顿时就变了,抿着嘴转身进了屋。我站在院子里,手足无措。建国拉着我的手,“没事,我妈就这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晚饭时,婆婆给我夹了块肉,语气淡淡的:“初中毕业也不容易,家里条件不好吧?”
“是,我爸妈都种地的。”
“哦,”她放下筷子,“建国,吃完饭去你李阿姨家一趟,他们家小芳刚从师范毕业,分在镇中学教书。”
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筷子险些掉在地上。建国猛地站起来:“妈!”
“怎么?我说错了?”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咱家几代人都是教书的,你爷爷是老校长,你爸是高中老师,我是小学老师,你也是大学生。找个对象,要门当户对才行。”
门当户对这四个字,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口上。 晚上,我在客房辗转难眠。隔壁传来建国和他妈的争吵声。
“妈,您这是什么意思?秀兰人多好,您怎么能这样说她?”
“好?一个初中生,连自己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以后孩子功课谁辅导?”
“妈!您这也太势利了吧?”
“我势利?我这是为你好!你看看李家小芳,人模人样的,爸妈都是老师,多般配…”
“够了!”建国打断她的话,“我就要娶秀兰,您爱同意不同意!”
我躺在床上,眼泪湿透了枕头。第二天一早,我就拉着建国要走。婆婆站在院子里,冷冷地说:“你要是执意要娶她,以后就别回这个家门!”
建国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们在城里租了间十平米的小屋,简单办了个婚礼。除了建国的一个同学来随了份子,他家里人一个都没来。新婚之夜,我对建国说:“要不,我去读夜校?”
他把我搂在怀里:“傻瓜,我娶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文凭。”
日子过得清苦但甜蜜。我白天在厂里干活,晚上学缝纫。建国也没闲着,厂里分配的工作之余,他接些设计的活儿。一年后,我开了间小裁缝店,生意渐渐红火起来。
建国在厂里也干得不错,三年后当上了技术科科长。我们终于攒够了钱,在单位分了套房子。
怀孕的时候,建国偷偷给他妈寄了封信。可婆婆连回信都没有。等我生下儿子凯凯,有天在医院走廊里,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婆婆站在婴儿室外面,偷偷地看着里面的孩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没吭声,婆婆也没进来。等建国来医院,我什么都没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凯凯很争气,从小学习就好。高考那年,他考上了省重点大学,还是他爸的母校。婆婆托人捎来一千块钱,说是给孙子的学费。建国让我收着,给凯凯买了台电脑。
没想到凯凯在大学里遇到了现在的媳妇林薇。林薇是名牌大学研究生,家里条件优越,爸妈都是大学教授。头一回来我家,我心里直打鼓,就怕她嫌我没文化。
“阿姨,这个红烧肉好香啊!”林薇吃得津津有味,“您得教教我。”
我心里的石头这才落地。等到两个孩子要结婚,婆婆破天荒登了门,还给我鞠了一躬。
“秀兰,是我当年太糊涂了…”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你别记恨我。”
我扶她起来:“都过去了。”
谁知道这还不是结局。林薇工作忙,生了孩子后,既不让婆婆带,也不让保姆带,非要我来照看。婆婆眼巴巴地在一边看着,话都不敢说。
“妈,您就帮帮我吧。”林薇抱着孩子来求我,“我相信您。”
看着婆婆失落的眼神,我忽然觉得这一切好讽刺。
如今,我天天在院子里收拾外孙的玩具,看着蓝天白云发呆。三十五年了,曾经那个看不起我的婆婆,现在天天求我帮忙带外孙。而那个让她骄傲的高学历,最后却成了亲情的阻碍。
人这一辈子,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