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本朝唯一的异姓公主。
满门忠烈,我李家上下一百多人,都死在了那场大火中,只活了我一个。
先皇仁慈,不仅封我为公主,还赐给了我一座公主府。
民间编话本子时,总要把我塑造成一个千娇万宠长大的娇公主。
我总觉得可笑,养在血流之上的玫瑰是满身荆棘,那身娇红不过是伪装而已。
1.
初见问风,他是侍卫,我是长公主。
先皇死了,我就成了长公主,是新帝名义上的妹妹,纵使我比太子还要小上许多。
我又做噩梦了,这个噩梦我做了十年。
梦中,大片的火舌吞噬着人们,我看见阿娘的身上起了火,她惨叫着。
曾经盛极一时的家满目疮痍。
我想救火,可我不能。
我被拖进了一个黑屋子里,任我如何哭喊,那门始终不开。
我从噩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
「长公主殿下,这位是太子送来的侍卫。」
嬷嬷不容我说拒绝的话,便走了。
我坐在藤椅上,叶影在地上,随着风起。
他站在我面前,漆黑的眼眸中,没有波动。
我第一次见这样的人。
他一身黑衣,没有其余过多的装饰,剑眉英挺,却不见任何的情绪。
仿佛他天生就是个冷血动物,没有灵魂,只是托着自己的躯体苟延残喘地活着。
「公主,我叫问风。」
问风的声音也很冷。
我从他的声音中听不出谄媚,鄙视,愤怒,开心,有的只是最纯粹的声音,不掺杂一丝感情的声音。
我纠正道:
「你应该叫我殿下,而且我是长公主。」
他没有任何的不满,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我小声地说道:
「这哪是给我找了个侍卫,分明是找了块木头。」
问风也没有反驳。
他就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井,就算往下丢块石头,你也看不见,听不见。
说实在的,第一次见他,心中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后来想起,总觉得十分可笑。
2.
杨家设宴。
好消息是,我被邀请了。
坏消息是,我被针对了。
杨家是当今贤妃的娘家,太子的舅家,如日中天。
宴会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杨家嫡女杨曾柔身边围着一群王孙贵女,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恭维她,只盼着博得她青睐。
我作为长公主,坐在宴席的角落里,无人在意。
我知道,这种场子,我就是来充数的,不过是待到人走光了,我就可以走了。
我扒拉自己面前的小糕点,百无聊赖地吃着。
作为一个没了家族可以依靠的空壳公主,我能做的只有忍气吞声,不让自己成为被攻击的目标。
活着,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目标。
可是,天不遂我愿,杨曾柔端着酒杯向我走来。
她一身云锦,满身环钗,她的手指根根如葱,细腻光滑,端着一杯金盏。
「殿下,我敬您。」
她眉眼处微微挑起,似乎是心情很好。
杨曾柔说着,让人替我添满了酒杯。
我不能拒绝,因为大家都在看着我们,我若拒绝,就是清高自傲,更会被她们针对。
对于她们来说,我这个长公主的高贵身份与我实际的艰难的处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侮辱我,嘲弄我,可以满足他们以下凌上的愉悦感。
我抿了抿唇,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三巡过后,我的脸上便出现了红疹子,又疼又痒。
「呀?你的脸怎么了?」
她假装惊讶,没有为我找太医,也没有为我找药,只是叫来一波又一波的王孙贵女来看我的笑话。
我身后的问风淡声道:「欺辱公主,按律当斩。」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侍卫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尤其他还是我这个不受宠的长公主的侍卫。
杨曾柔似笑非笑地捏着金盏,说道:「我们只是关心殿下罢了,倒是你,小小的侍卫也敢这么跟我讲话,是不是该拖下去乱棍打死。」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对着我说的,我知道,她想为难的人是我。
我站起身来,端起笑脸,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道:「杨小姐莫要怪他,都是我平日里没有教好他,我自罚一杯。」
这一杯酒下肚,我已经有些呼吸不畅了。
以公主之尊,向没有诰命封号的贵女道歉,是耻辱。
但是,我不在乎。
我强撑着告了别,走出杨府,留下嬉笑我的高门贵女们。
门口没有马车,因为唐曾柔以挡着路为由把我的马车赶走了,我被迫走回公主府。
「公主,你对酒过敏,为何还要喝下酒?」
他的声音中听不出来任何情绪,好像只是单纯的询问。
我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块糕点,边吃边说道
「我对酒过敏这件事,满京城都知道。」
「记得五岁的时候,李家还在的时候,我和贵女们一同玩耍,不小心喝了一酒壶的酒,起了一个月的红疹子。」
「那次,全京城的郎中都被请到我家来了,骗我喝酒的唐曾柔被她爹关了一个月的禁闭。」
「我知道,她是在撒气。」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我不能撒回来。」
借着酒劲,我说了许多的话。
我迷迷糊糊的,看见路边的小乞丐饿得快要死了,便蹲下身把自己手中的糕点喂给他。
小乞丐张不开嘴,我就把糕点碾碎了,一点一点地喂进去。
他也蹲下来,看着小乞丐,语气中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
「他只是个乞丐。」
我看着小乞丐因为吃了些糕点而有了一丝生机,开心道:
「我也只是个公主。」
我一偏头,看见他漆黑如墨的眼眸中多了丝探究。
「公主……」
我听见他唤我,但眼前却一片模糊。
我跌入一个黑色的怀抱里。
3.
我醒来时,望见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眸中满是我的影子。
我内心感慨,他眼中的我真好看啊。
问风见我一直盯着他,便别过头去,声音依旧淡漠,他说道
「公主,你晕倒是因为过敏。」
我却没心思注意他的话了,窗外乌云密布,雨像珠子般的砸到地上,伴着轰隆隆的雷声,把树叶都砸的抬不起头来。
我强撑着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问风拉住我,第一次,我感觉他有了人的情绪,哪怕是一点点生气,他说道:
「你要干什么?」
我忍着嗓子的剧痛,一字一句干涩地说道
「我的玫瑰。」
玫瑰是从西域引进来的,总共也没几盆,现在的玫瑰还是我幼时的那几盆。
玫瑰喜阳不喜雨,这一场大雨下去,我的花肯定就要死了。
我知道,府中的婢女小厮肯定不会管那些花。
我府中的每个人,都有他们来的“意义”。
有的是为了监视我送来的。
有的是为了看我笑话送来的。
没有一个人是为了照顾我,甚至可怜我来的。
我抬头,泪珠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哑声道
「我不管,它们就都死了。」
问风一愣,随后说道:
「我已经把它们都搬进来了。」
我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那些玫瑰像是没有被雨淋过一样,依旧骄傲昂头。
原来,他知道我喜欢那些玫瑰。
自从六岁以来,第一次有人把我的喜好放在心上。
我心头酸涩,转身抱住他,带着浓浓的鼻音:
「问风,谢谢你。」
他声音依旧是淡淡的,没有掺杂什么情绪,说道:
「公主,逾矩了。」
但是他没有推开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固执地叫我公主,不是长公主,不是殿下,而是公主。
3.
皇帝要南巡,点名了要我跟随。
他将我叫到御书房,眼睛在我和云子皓之间来回转悠,朗声笑道:
「昭瑰啊,你也不小了,这次南巡与子皓接触接触,回来便成婚吧。」
云子皓,是云都督唯一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他爹的衣钵。
云都督镇守北疆,劳苦功高,皇帝想通过嫁公主的方式来表现皇恩浩荡。
他在自己十八个女儿中左挑右选,最后选中了我。
因为他不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嫁去北疆那么远的地方。
我只觉得自己嗓子哑了声,最后没了魂似的说道:
「多谢圣上。」
今天日头很大,出了皇宫,问风便撑起一把伞,为我遮了太阳。
我便听见问风温声问道
「公主,你怎么了?」
我一转身,便看见他那双常年寂静无波的眼眸,他见我转身,便微微弯腰,似乎在等着我说什么。
问风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想到这里,我勉强扯起一丝笑,跟他说道:
「昭昭若日月之明,昭昭是我的小字。」
昭瑰是皇帝赐予我的封号。
我看见他一时间错愕的眼神,随后一缕温情在他的眸中散开。
「我知道,公主。」
他将伞往我这里偏了一点,遮住了所有的炎热。
「问风?」
「公主,我在。」
「我要嫁给云子皓了。」
我不敢看他,只觉得太阳一点也不热,身上一阵阵的发凉。
半晌,我听见他闷声道:
「我知道,公主。」
4.
皇帝南巡,随行的有十几个人,其中便有我和云子皓。
云子皓是个生性浪荡的人,总是流连于烟花柳巷之地,不过碍于我和他的婚约,他觉得丢下我一个人不好,便带着我一起去烟花柳巷之地。
他将我打扮成了一个公子哥,在半夜大摇大摆地带着我去了附近最有名的青楼。
我想他应该是第一个带未婚妻去青楼的人。
台上正站着五名胡姬在跳舞,金色的盏灯撒下光辉,照着她们起舞的身影。
她们穿着红色罗衣,眼尾处点缀着金粉,腰间的两三枚的小银铃铛随着舞步相碰,奏出迷人的乐曲。
胡姬们热情大方,跳到高潮时甚至会拉着台下的人一起跳舞。
我咽了咽口水,这些胡姬真的好美,像沙漠中迎着烈日开放的玫瑰。
云子皓向我抛了个媚眼,不正经地笑道:「要不要上去试试?」
我震惊地看向他,他是嫌自己名声太好了吗,让自己的未婚妻在大庭广众下和胡姬跳舞。
云子皓啧了一声,不满道:「真是无趣,」
有一名胡姬发出邀请,递给我她的轻纱。
我摇摇头,一旁的陌生男人嘁了一声,说道:「装什么嫩尖呢?」
「这里的胡姬很特别,上去试试吧。」云子皓说着,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到台上。
胡姬姐姐实在太好看了,我没忍住接住了她的轻纱。
脂粉气在与花香我身边环绕。
其中的一个胡姬握住我的手,摸了摸的下巴,在我耳边轻声道:「既然来了就好好享受吧,姑娘。」
我惊讶地看向她。
她朝我微微一笑,狐狸眼微微上挑,说道:「我会替你保密的。」
她摸了摸我的耳垂,我知道,是耳环的痕迹出卖了我。
胡姬跳完舞,便可以选择自己的恩客了,她选择了我。
在云子皓震惊的目光中,我和胡姬进了她的屋子里。
我知道他在震惊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天上地下第一俊俏,胡姬怎么这么没眼光,选我不选他。
胡姬替我倒了一杯酒,酒色朱红,很是清甜,我本想直接拒绝,但是忍不住诱惑,尝了一口。
胡姬告诉她叫月裳。
「再过一个月,许郎就要娶我了,姑娘要不要来喝一杯喜酒?」
她清澈的眼眸中满是情意,柔和了窗外清冷的月光。
南巡的行程不是我能选择的,我只好拒绝她。
她也没有气馁,追问道:
「那个陪你一起来的是你的情郎吗?」
我已经喝的有些醉了,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热闹。
「他会是我的丈夫,但不是我的情郎。」
月裳声音中带着几分伤感:「你不愿意嫁给他?」
真会戳人痛处,痛的我不想说话。
月裳紧接着问道:「你的心上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的眼皮渐渐沉下去,眼前蔓延出一片寂静,换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就是这样。」
我摸着那张触手可及的脸。
可当我真正触摸到了,又是一个激灵。
「你怎么在这里?」
他坐在我对面,背对着月光,半个身子都露在窗外,模糊中,我看见他眼中浮现一丝笑意,声音却凌冽。
他说道:「公主,我接你回去。」
说罢,他半蹲下来,露出来坚实的后背。
我趴上他的背,借着酒劲撒娇:「今日是我生辰,你别骂我,好不好?」
「呜呜,你肯定不知道今日是我生辰。」
「没关系,反正谁都不知道,等我死了以后,我就能去地府里和我爹娘团聚了。」
我感觉他有些生气地说道:「公主,别说胡话。」
我揪着他的耳朵,说道:「怎么啦,本公主说话,你竟然敢顶嘴,罚你一天不许吃饭。算了,半天吧。」
他把我送进了客栈的屋子里,替我掖好了被子。
借着月光,我看见他掏出一只木雕鸟。
那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雏鸟,雕刻的栩栩如生,似乎下一秒就要飞出去。
「公主,生辰快乐。」
他低下眼眸,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耳边红透了。
我拿过木雕鸟,又哭又笑。
「谢谢你,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生辰礼。」
我解了外衣,他急忙转过身,声音里露出他的慌张:「公主,你这是干什么?」
我低声轻笑,把一直带在身上的玉拿下来,放到了他手上,说道:「这是李家的传家宝,通灵玉。」
传说,得通灵玉者得天下,是帝王之玉。
但那也只是虚妄的传言罢了,不然我怎么没当皇帝?
「这块玉一直保佑着我,希望它能继续保佑你。」
我见他微怔,转过身来愣愣地望着我:「为什么给我?」
我将木雕鸟贴身收起来,理所当然地说道:「因为你是问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