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主義與戰爭:對話一個反猶太復國主義的以色列社會學家鮑曼》
哈夫納 (瑞士記者) :您因為是猶太人而被逐出了波蘭,失去了波蘭公民身份。您去了以色列,但沒在那裡待多久。在熟悉猶太復國主義後,您發現它對您來說沒有任何吸引力。為什麼呢?
鮑曼 :哦,我的上帝!那是一個非常痛苦的問題。
哈夫納 :我知道。
鮑曼 :的確,我從來沒有被猶太復國主義吸引。
我為什麼不想留在以色列呢?
原因很簡單。我去以色列是因為我被趕出了波蘭。被誰?波蘭的民族主義者。而在以色列,人們又要求我變成一個民族主義者,一個猶太民族主義者。尋求用另一種民族主義來醫治民族主義,這是一個荒謬的、令人擔憂的想法。
對於民族主義,唯一恰當的應對方式是努力讓它消失。
在以色列的時候,我在以色列的自由主義日報《國土報》(Haaretz)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闡述我的看法。標題大概是《為和平做準備是以色列的義務》("It Is Israel's Duty to Prepare for Peace")。我在這篇文章中做出了唯一一個事實證明百分之一百正確的預言。在 1971 年,預言以色列社會,以色列人的精神,他們的意識、道德、倫理等將會發生什麼變化是需要一些見識和勇氣的。
當西方還在慶祝以色列在六日戰爭中取得的勝利:一個小國打敗了幾個強大的國家——大衛打敗了歌利亞。
我寫道,不存在什麼人道的佔領,以色列對巴勒斯坦領土的佔領和歷史上的其他佔領沒什麼區別。它們都是不道德的、殘酷的、不公正的。
被傷害的不只是被征服的人,佔領者也受到了傷害。佔領在道德上使他們受貶,並且長遠來看還會削弱他們。
我進一步預言了以色列人的心靈和以色列統治階級的軍事化。我說,軍隊將統治國民,而不是反過來由國民統治軍隊。
事實的確如此,比我預言的還要過分。
今天,大約百分之八十的以色列公民只知道戰爭。戰爭就是他們的自然習性。我懷疑,多數以色列人並不想要和平,部分是因為他們已經忘記了怎樣在和平時期——在不能通過扔炸彈、炸房子來解決問題的時候——應對社會生活中湧現的問題。
人們一直沒有機會學習怎樣使用其他方案——不涉及暴力的方案——解決難題。
暴力在他們的血液中流淌。
暴力是他們看待世界的方式。
以色列已經走上了絕路。我甚至沒法說我對長期前景感到樂觀,哪怕在其他問題上,我一向樂觀。因為我真的看不到出路。我看不出有什麼解決辦法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是從社會學的角度來思考的。
要有出路,就得有人,有足夠強大的一群人來實施一個計劃。
但在以色列,和平的勢力被邊緣化了,無足輕重。他們沒有任何影響力,也沒人會聽他們的。
哈夫納 :就和平的意願而言,巴勒斯坦人的情況也差不多。
鮑曼 :對,那裡有著同樣的不妥協、同樣的不和解。巴勒斯坦人已經失望了太多次。他們已經看到承諾是怎樣被打破的——多年來,以色列沒有為開闢談判空間而減少自己的要求,反而變本加厲。
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要開緊急會議,以色列政府就會宣佈建立新的定居點,奪走巴勒斯坦的又一塊領土。
在這個問題上,我真沒法樂觀。我寧可不去想它。在某種意義上,我甚至為自己快死了、不會親眼見證這場衝突很可能以悲劇收尾而高興。
你讀過我的書《現代性與糾結》(Modernity and Ambivalence)嗎?
那本書表達了我在這個問題上的意見。毫無疑問,猶太復國主義是歐洲民族主義的產物。猶太復國主義之父西奧多·赫茨爾有這樣一句口號:「把無人之地給無地之人。」
整個歐洲帝國主義時代就建立在那句口號上。殖民地被認為是無人之地。
殖民宗主國無視了那裡已經有人了的事實。對他們來說,那些人是遠離文明的野人,他們在原始環境中生活,在洞穴和森林里休憩。他們貧弱無力,可以被忽視,並且不被認為是一個問題。
以色列和猶太復國主義也一樣。我認為猶太復國主義是歐洲歷史上帝國主義時代的最後殘餘。也許不是最後的——還有一些別的——但肯定是最令人驚嘆的。
這就是為什麼猶太復國主義不過是歐洲帝國主義的變種而已。
我能理解赫茨爾。這是那個時代的一種產物,
普遍觀念:我們是一個文明的民族,我們將給這個野蠻人的國度帶來文明。但他沒有預見剝奪他人的土地,他人的家園,建立自己悲情哀傷的國家,必然帶來恨的循環。
——摘自《將熟悉變為陌生:與齊格蒙特·鮑曼對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