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上海复兴西路140号。

在这占地三亩的豪门大宅中，那个无比熟悉的高智商男人正端坐于她的对面。

竭力隐藏着的轻蔑还是从那张帅气儒雅已然掩盖不住岁月沟壑的老脸上满溢而出，让她觉得犹如刀刃扎心后被无情抽出般的巨痛。

“离开了我，你能做什么，你靠什么生活？”

说这话时，男人的鼻孔似乎又不经意地向上抬高了三十度。

此时的她，心里冷笑的同时仍不得不承认：23年前，这张帅脸曾让21岁的她迷惑和迷恋。

“犹记你当年登门提亲的模样，认真而虔诚。放心，离开了你我照样能生活下去。好好地护好你张家的血脉吧！”

男人的那张褶子脸红一阵白一阵，用干枯的手颤抖着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张福运。

她一把夺过离婚协议，用嘲讽的目光盯着男人：“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到底是爱她？还是爱她肚子里的孩子？”

旋即在男人错愕的目光注视下，她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张福运

张福运时任民国关务署署长，他与财政部长宋子文是哈弗同窗。

他的妻子李国秦，一代民国名媛，遭受了丈夫的一记致命背刺。

李国秦生于1902年，她的父亲李经沣是李鸿章大哥李瀚章的第七子。

李经沣原就是晚清时的国学生，颇有文采，曾在陕西西安、长武等地任县官。

他还十分有经商头脑，办过税务。他娶了杭州富商家小姐吴静宜后，人生如开卦一般，资产日丰。

他给两个女儿取的名字中间带有陕西意味的“秦”和“邠”，大女儿叫做李国秦，小女儿叫李国邠。

李国邠（左）李国秦（右）

22岁时，姿容出色的李国秦一不小心便成了待字闺中的老姑娘。按当时的习俗，姐姐不嫁，妹妹便不能先成婚。

父亲李经沣在官场混迹多年，封建思想却颇为严重，认为女子多读书无用，应早点嫁人。

于是早早将中学未毕业的两个女儿强行唤回家中，可他偏偏对择婿一事要求又颇为严格：

既要满腹经纶，又需八字相合。

这大户人家的苛刻，着实劝退了一干表面看起来“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

李经沣定下两条铁板规矩：一是男方须在自己家中当场应试，写一篇命题文章，不单验其才学还要看其书法；二是要请算命先生合八字，看双方是否相配。

年轻时的李国秦

在笔试环节，马兆昌脱颖而出。他的一手漂亮小楷和一篇锦绣文章让李经沣心中暗自称赞。

他出身不高，独自一人来到天津闯荡，却凭借一身本事得到了两江提督周馥之子周学熙的提携，可算是年轻有为。

李经沛对马兆昌十分满意，于是便试着让马兆昌与女儿李国秦相处了一段时日。

李国秦本人也对才情兼备的马兆昌青眼有加，不多久便芳心暗许。

眼见乘龙快婿和如意郎君即将完美合一，孰料提亲当日，算命先生掐指一算，马兆昌与李国秦竟然八字不合。

这对李国秦无异于晴天霹雳，但李经沣知晓后居然颇为镇定。他想出了一个“肥水不落外人田”的“妙招”。

他立马又让算命先生拿马兆昌和小女儿李国邠的八字测试，倒也十分相合，他心中长舒一口气般直呼“自有天意”。

就这样，他不顾大女儿的剜心苦痛，还是将马兆昌这位佳婿纳入家中。

意中人最后成了自己的妹夫，这是命运的捉弄？还是伦常的反讽？

李国秦从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和妹夫在自己眼皮底下幸福恩爱，生儿育女。

李国秦（后排右一）和李国邠（后排左一）及外甥、外甥女

得而复失的爱情，成了李国秦不敢回望的镜花水月，偏偏这月光还时常在眼前晃荡。

李经沣虽觉得对大女儿有所亏欠，但挑大女婿的眼光却越发苛刻起来。

1924年的一天，李家会客厅又迎来了一位英俊潇洒、年届而立的帅男。

但见他自信满满地在洁白的宣纸上笔走龙蛇，不多久功夫一篇佳作一气呵成，一旁的李经沣看得心中暗自窃喜，爱不释手。

来者就是后来官至民国关务署署长的张福运，名字虽有些土味的中国式吉祥，但他可是货真价实的民国第一代海归。

1890年，张福运出生在山东烟台，1910年考上清华庚子赔款留美预备班。一年后，远赴美国哈佛大学学习，是第一位就读于哈佛大学法学院的中国人，六年后学成回国。

此时登门求亲的他，已然担任北京交通大学的校长。

张福运

其实民国的豪门婚姻，均逃不脱一张无形的利益纠葛的大网。

表面看似门当户对，实则多半掺杂着利益和人情的交织。

李家的一个亲戚偶然提起张福运，称其人才难得。李经沣听者有心，找人多方打探，确实如亲戚所说。

巧的是，张福运不知从哪里得知李家大千金未嫁，遂无比自信地上门应试，比文招亲。

光鲜亮丽的学历背景，中西合璧的过人才华，让相见之下的李国秦为之眼前一亮。

才情丝毫不输于妹夫，帅气潇洒则更胜一筹。虽然年纪比自己大上一轮，但这等人才打了灯笼也是遍地难寻。

见女儿对张福运颇为满意，李经沣立马安排测算八字。

一算之下，两人的八字竟出奇地相配，可以说是天作之合。

李国秦和父亲李经沣及弟弟

当年，张福运迎娶了比自己小13岁的李国秦。

觅得称心如意的丈夫，李国秦一下便觉得自己的腰杆硬挺了起来。原来一看见妹夫便升起的遗憾和惆怅，不久也烟消云散了。

张福运此后的人生更是高开高走，凭借超强的个人能力和与宋子文的良好关系，3年后便升至关务署署长。

海关关系到财税和国运，张福运一时权势滔天，风头无两。

上海江海关和天津津海关，这两个中国最重要的大海关，尽在张福运的掌控之中。

李国秦（后排右一）和家人合影

夫妇俩的生活也风光无限，分别在上海与天津两地置下豪宅。

一处在天津常德道2号，占地六亩，在解放后成了天津市委第二招待所。

另一处在上海复兴西路140号，是一栋占地三亩有余的小楼。配有网球场与游泳池，颇具豪奢之气，但在解放后也成了上海警备司令部宿舍，此乃后话。

李国秦并没有躺平当署长夫人，当年中学学业未竟一直是她心中憾事。

于是她拜名师习字学画，勤学苦练，日益精进。书法成了她的拿手绝活，很多人慕名登门就为求她的墨宝。

但风光之下，夫妻俩也有隐秘的遗憾。

李国秦患有先天不育，这直接造成了丈夫后继无人。受过多年西式教育的张福运虽嘴中一直都说没有关系，但他看着别家小孩那种喜爱的热烈目光，却完全逃不过李国秦的眼睛。

张福运

地势化为风水，更造就了无法逃脱的宿命。

离张家豪宅不远处，住着一位叶姓的银行买办，他有一个聪明漂亮的乖巧女儿叶奕华。

叶买办曾来府中找过张署长，一来二往两家便相熟了。

叶奕华还画得一手好画，深得张福运夫妇的喜爱。李国秦更待她视如己出，常留她在家中小住，后来夫妻俩干脆认她做了干女儿。

这多少弥补了李国秦内心的遗憾，偌大的豪宅里也平添了不少欢声笑语。

李国秦为了不让丈夫无后，甚至规劝过张福运纳一房妾室，来延续张家的香火。奇怪的是，丈夫却总是拒绝。

但她这次真的忽略了，随着干女儿的日渐长大后丈夫眼神中微妙的变化。

那种变化，犹如一条干涸龟裂已久的河道，慢慢迎来了冰雪消融的无声浸润，拼命压抑着缝隙中的咯吱作响。

终于有一天，李国秦突然发现了干女儿已微微隆起的小腹。大惊之下的她以为干女儿在外面有了意中人，偷尝了禁果。

回答她逼问的，只有叶奕华慌乱闪躲的眼神。

此时的李国秦才陡然惊觉，身材曼妙的干女儿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女孩，浑身上下散发着年轻女子诱人的芬芳。

李国秦再三逼问之下，干女儿终于承认了腹中的孩子是干爹张福运的。

李国秦一时哀莫大于心死，原来丈夫拒绝纳妾并不是为了她。

干爹对干女儿多年来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最后也未能逃脱世间饮食男女的俗套版本。

张福运一开始在妻子的逼视下，还心虚地拒绝承认自己照顾干女儿竟照顾到床上去了。

但纸毕竟包不住火，这剜心刺魂的致命一刀，终于将这段外人眼中的金玉良缘彻底画上了句号。

离婚后的张福运似乎好运也随之走到了尽头。李宗仁任民国代总统后，宋子文辞职，张福运也随之卸任。

他去北京的中国银行经济研究所工作了一段时间，可觉得还是难以适应，最终带着叶奕华和女儿远走美国。

反之李国秦的人生却开启了新的篇章。

1950年，李国秦移居香港，起初住在弥敦道一位亲戚的房子里。

她开始日日听佛家讲经，风雨无阻，听完后还带回经卷在家中抄写。

一笔一画间，时光停驻，恩怨弥散。

她的心态日趋平和宁静，遂投入佛门，改名为李逸尘。

她拜师于屈映光法师门下。胡须长垂的映光法师出家前曾为光复会成员，见李国秦如此虔心向佛，遂收她为大弟子，法号“意空”。

出家后的李国秦

从此，李国秦与青灯古佛为伴，成为著名的金刚上师。

讽刺的是，前夫张福运此后几十年仍对她念念不忘。多次写信给她，想重续前缘。

但李国秦丝毫不为所动，尘世中的一切过往情爱，对她来说已成飘缈虚无，再也无法让曾经大喜大悲的她心生波澜了。

1983年，张福运带着满腔遗憾病逝于美国旧金山。

而潜居于高雄佛光山的李国秦，活到了117岁逝世。

晚年的李国秦（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