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飘光,炎气酷烈。近期高温让大家都很难受,长期的空调房也不能解决,借用《庄子·大宗师》里的话:“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进入了一年中气温最高且潮湿闷热,也是最难熬的苦热时节,全国多数地区被火神祝融控制。“吴牛喘月”的典故说的虽是江淮之间的炎暑,移至今天形容盛夏苦热的全国亦毫不显夸张。古诗词中吟咏苦热的内容丰富,苦热诗一枝独秀,数量蔚为可观,上乘之作,俯拾皆是。
“苦热”二字,词典解释:苦于炎热,为炎热所苦,酷热等。杜甫 《舟中苦热遣怀》诗:“入舟虽苦热,垢腻可溉灌。” 苏轼 《泛舟城南得人皆苦炎字·之二》:“苦热诚知处处皆,何当危坐学心斋。”
一、置身“天地大熔炉”,汗流浃背,酷暑难耐杜甫在《夏夜叹》中描绘:“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道出了昼长夜短、苦暑难熬的情景,一个“毒”字把夏天的炎热描绘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王维《苦热》说:“赤日满天地,火云成山岳。草木尽焦卷,川泽皆竭涸。轻纨觉衣重,密树苦阴薄。莞簟不可近,浠绤再三濯。”赤日炎炎、火云满天、草木焦黄、河湖枯竭,酷暑让人觉得再轻薄的衣服也显得厚重,再浓密的树林也不够遮挡烈日,甚至凉席都不敢靠近,粗布衣服要再三浣洗。酷热使人倍觉肉体存在的痛苦与麻烦。
韩愈形象地把闷热天气比做是在蒸笼之中:“自从五月困暑湿,如坐深甑遭蒸炊(《郑群赠簟》)。”人在深深的蒸笼中被烧烤、被蒸煮,是不是就是古代的“桑拿”呢?
宋代梅尧臣的《和蔡仲谋苦热》:“大热曝万物,万物不可逃。燥者欲出火,液者欲流膏。飞鸟厌其羽,走兽厌其毛。”通过周围事物的反应来写苦热天气的淫威:干柴出烈火、液体熬成膏、飞鸟嫌羽热、走兽嫌毛烫。热得连鸟兽都不想要皮毛了,真是热到了变形!
人体在酷热时最明显的表现是流汗。唐范镫《江南夏季》:“江南季夏天,身热汗如泉。”一个“泉”字;唐僧鸾《苦热行》:“行人挥汗翻成雨,口燥喉干嗌尘土。”一个“雨”字;宋朝杨万里:“掀蓬更无风半点,挥扇只有汗如浆。”,一个“浆”字;南宋戴复古“田水沸如汤,背汗湿发泼”(《大热》),一个“泼”字;唐代司空曙“啸风兼炽焰,挥汗讶成流”(《苦流》),一个“流”字;以及晋代程季明“摇扇手都酸,流汗正滂沱”(《拒客诗》),一个“滂沱”词,活画出一副副挥汗如雨,酷暑难耐的苦相。
二、苦热带来的不适、灾害和诗人的期盼司空曙的“暑气发炎州,焦烟远未收。啸风兼炽焰,挥汗讶成流”(《苦热》)和唐代刘长卿的“火云从中出,仰视飞鸟落。汗马卧高原,危旌倚长薄。清风竟不至,赤日方煎铄。石枯山木燋,鳞穷水泉涸。”(《奉和李大夫同吕评事太行苦热行),描写的都是一样的热况,暑气肆虐,炽焰蔓延,天地仿佛又回到了“火爁炎而不灭”(《淮南子·览冥训》)的远古时代。
唐杨巨源的《夏日苦热》诗说:“火入天地炉,南方正何剧。四郊长云红,六合太阳赤。赫赫沸泉壑,焰焰焦砂石。思减祝融权,期匡诸子宅。”云红日赤,沸泉焦石,天地如火炉,置身其间的人们仿佛烤箱中的咸鱼一样被烤炙着。诗人要求削减火神祝融的权利,以降低天下的热度。
唐皎然说:“炎曦烁肌肤,毒雾昏性情。”(《酬薛员外谊苦热行见寄》)整个天地如同着了火一样,灼人肌肤,迷人性情。贯休虽说出家人,道行深厚,但怕热不例外:“天云如烧人如炙,天地炉中更何适”(《苦热寄赤松道者》),火云炙人,身入洪炉之中,无可逃遁,一无可适。
白居易说,“头痛汗盈巾,连宵复达晨”(《苦热》)、“彤云散不雨,赫日吁可畏。端坐犹挥汗,出门岂容易”(《旱热二首》其一)、“勃勃旱尘气,炎炎赤日光。飞禽飐将坠,行人渴欲狂”(《旱热二首》其二)、“骄阳连毒暑,动植皆枯槁。旱日乾密云,炎烟焦茂草”(《赠韦处士六年夏大热旱》)。炎热让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端坐亦汗如雨下,更别提在烈日当头时出门了。当骄阳迅速蒸腾着空气,把动植物都要烤干的时候,饥荒也随之产生了。
异常的炎热健康人都已经难以忍受,对于病人,就更为悲惨了,唐权德舆有一首《病中苦热》诗:“三伏鼓洪炉,支离一病夫。倦眠身似火,渴饮汗如珠。悸乏心难定,沉烦气欲无。何时洒微雨,因与好风俱。”三伏天已是暑气蒸人,何况带病之身,热似火烤,焦渴难耐,汗下如珠,心悸气烦,自然盼望风来、盼望雨临。然而,风在何处?雨落何时?
唐王毂《苦热行》诗说:“祝融南来鞭火龙,火旗焰焰烧天红。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洪炉中。五岳翠乾云彩灭,阳侯海底愁波竭。何当一夕金风发,为我扫却天下热。” “火龙”、“火旗”、“烘炉”,整个一个“火”字主阵,把天地烧成一片通红,无辜的人们被置放其中,如同遭受酷刑,便盼着秋风吹起、秋天降临,一扫天下之奇热。在如火焰般的滚滚热浪中,有谁不盼望有一片阴凉可乘呢?
于是,阴凉遮地的路边树成为王毂赞颂留恋的对象。他的《暑日题道边树》诗说:“火轮迸焰烧长空,浮埃扑面愁朦朦。羸童走马喘不进,忽逢碧树含清风。清风留我移时住,满地浓阴懒前去。却叹人无及物功,不似团团道边树。” 骄阳似火,燃烧在万里无云的长空,浮尘扑面,给人带来了无限的愁情。就在羸童、走马喘不过气的时候,路边的一棵大树为人送来了清风。这无疑是茫茫海上的一根浮木、炎炎晴空中的一片阴云,此时有幸躲在浓荫之下,谁还愿意再向前挪动半步呢?
三、古人熬度苦热的高招和境界诗人们确实是被高溫热怕了,宋代范成大竟然写出“但得暑光如寇退,不辞老境似潮来”(《秋前风雨顿凉》)。为了苦热快点如同敌寇一样退去,不惜以自已加速衰老作为代价。
古代文人墨客消暑,通常选择在绿树葱茏的山林中,或清风习习的湖面上,或幽静清凉的庭院中,或枝繁叶茂的树荫下……
在树荫下纳凉是普遍做法。戴复古《大热五首·其四》中说:“我家老茅屋,破漏尚可住。门前五巨樟,枝叶龙蛇舞。半空隔天日,六月不知暑。”如果进入高大浓密的树林中,就更“四时无夏气,三伏有秋风”了。
南北朝南朝徐陵的《内园逐凉》:“昔有北山北,今余东海东。纳凉高树下,直坐落花中。狭径长无迹,茅斋本自空。提琴就竹筱,酌酒劝梧桐。”这是在高树浓荫下抚琴酌酒,寻求一份清幽与自在。
唐代诗人姚合写过一首五言绝句:“避暑高楼上,平湖望不穷。鸟穿山色去,人歇树阴中。”高楼、湖水、大山、树荫均为夏日避暑妙境,让人读后感到凉意阵阵,清风徐徐。
魏晋的嵇康在《养生论》中把“心理避暑”的功能发挥到极致,要求“常有冰雪在心”。试想,心静再加上想象人在冰雪环境中,焉能不凉?
古人以为,清心静气乃避暑的最高境界。老子曰: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老话有云:避暑有妙法,不在泉石间,宁心无一事,便是清凉山。
《黄帝内经》说:夏三月,万物繁茂秀美。地气上腾,天地之气相交,应情志愉快,切勿发怒,使精英秀美,使气机宣畅,通泄自如,精神外向; 白居易《苦热题恒寂师禅室》写道:“人人避暑走如狂,独有禅师不出房。可是禅房无热到?但能心静即身凉。”,他又在《消暑》中说:“何以消烦暑,端居一院中。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简言之,就是“虚室,心静”――虚室利心静,心静自然凉是也;
王维在《苦热》中讲了种种苦热景象之后,竟然写道:“思出宇宙外,旷然在寥廓。长风万里来,江海荡烦浊。却顾身为患,始知心未觉。忽入甘露门,宛然清凉乐。”他要到宇宙中去凉快凉快,借来万里长风吹灭这堆赤火,搬来千里江海荡尽这团苦热,别出心裁,异想天开。先贤圣哲之意,一言以蔽之,“心静自然凉”也。
四、诗人的胸襟和情怀煎熬着苦热天气,许多诗人不仅仅念叨自身的境况,更是心忧天下、顾及他人。
“诗仙”李白《丁督护歌》说:“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一唱都护歌,心摧泪如雨。万人凿盘石,无由达江浒。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吴牛热得对月直喘的时节,沿江拖船的工人多么辛苦!作者怀着沉痛的心情,以质朴的语言描绘了一幅辛酸的河工拉纤图,读者仿佛看见了两岸冶游的富商、豪门子弟和瘦骨伶仃的船工;仿佛听到了河工的劳动号子、悲凉的丁督护歌声、催人泪下的呻吟。读者也仿佛听到了正站在行舟上的诗人发自肺腑的悲叹。
“诗圣”杜甫于炎热难耐之中仍心系时局、情牵民众,所谓“宁苦身以利人”、“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有着更为深广的思想境界,如《夏日叹》:“夏日出东北,陵天经中街。朱光彻厚地,郁蒸何由开。上苍久无雷,无乃号令乖。雨降不濡物,良田起黄埃。飞鸟苦热死,池鱼涸其泥。万人尚流冗,举目唯蒿莱。至今大河北,化作虎与豺。浩荡想幽蓟,王师安在哉。对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谐。眇然贞观初,难与数子偕。”
杜甫于乾元元年(758)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其“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宏愿大志受到了重挫。次年,虽然遭逢酷暑,但诗人忧心久旱无雨、灾象已成:夏日的太阳从东北升起,到了亭午时分直射大地。炎热总是和大旱紧密相连,越是炎热,越是无雨。即使偶降小雨也滋润不了庄稼,土地干旱,黄尘飞扬。鸟被如着了火的空气烤死了,鱼挣扎在快要干涸的泥塘里。整个世界都将失去曾经有过的活力。灾害使万民流离失所,田园一片荒芜。河北地区,安史叛军依然在横行。一想到幽、蓟二郡,诗人思潮翻涌,一句“王师安在哉”,表明了诗人的愤慨和对朝廷无能的谴责。在诗人眼里,当朝执政的这些人,远不能和贞观年间的那些贤臣相比。诗人叙说的是天灾,指陈的是人祸,抒发的是忧愤。战乱、政治失意叠加在酷暑难耐的盛夏,焦虑烦躁可想而知。
作于同期的《夏夜叹》,杜甫表现的同样是在苦夏难耐之时,对于国事的关切:“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安得万里风,飘飖吹我裳。昊天出华月,茂林延疏光。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虚明见纤毫,羽虫亦飞扬。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念彼荷戈士,穷年守边疆。何由一洗濯,执热互相望。竟夕击刁斗,喧声连万方。青紫虽被体,不如早还乡。北城悲笳发,鹳鹤号且翔。况复烦促倦,激烈思时康。”
夏日长得似乎盼不到太阳下山,炎热的天气让人意乱心烦。盼望傍晚万里来风,稍解闷热。天终于黑下来了,可以开窗纳凉了。月光下,萤火虫也在自在地飞翔。万物不论大小,追求舒适自在是其本性。此时此刻,整年守在边疆的士兵,是否也能洗个澡爽个身去去热?士兵们一夜警戒,难以休息。功勋固然重要,何如返归故乡!当笳声响起、鹳鸟飞翔之时,天又要亮了,炎热还会如期降临。身处炎热中的诗人,更加强烈地盼望战乱平息,社会安定。
与杜诗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戴复古的《大热》:“天地一大窑,阳炭烹六月。万物此陶镕,人何怨炎热。君看百谷秋,亦自暑中结。田水沸如汤,背汗湿如泼。农夫方夏耘,安坐吾敢食!”
天地就是一个高温大窑,尤以六月为盛。万物既然都必须在此中接受陶冶,人又何必埋怨天气的炎热呢!大家看,就在炎热烤炙让人难受的同时,百谷却在酷暑中结实了。田中水沸如汤滚,背上汗湿似水泼,农夫就是在这样的严酷环境下耕耘和收获,每一颗粮食都浸满他们辛劳的汗水,不劳而获的我们又哪敢轻易拿来食用!
戴复古追求高远,曾自言“飘零忧国杜陵老,感遇伤时陈子昂”(《论诗十绝》),他把忧国忧民的杜甫、陈子昂两位前代诗人当作学习的榜样,诗歌也别有格调、不同凡响。
北宋天才诗人王令曾写过《暑旱苦热》:“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诗中一个“屠”字下得尤为精妙。“屠”,是杀掉的意思。“屠得热”,既使“热”人格化,又有力地表现诗人痛恨暑热的情感。最后两句,更为精妙,想象奇特,气势恢宏。纵有昆仑积雪、蓬莱海风,清凉之境,天下人都在受苦,若不能与其同往,我怎么忍心独游其间,自个儿去逍遥自在?全诗逼真地抒写了暑热之苦和清凉之情,抒发了诗人心忧天下,愿与天下人共凉热的悲悯情怀。胸襟博大,诗风雄健而又富于浪漫色彩。他在《暑热思风》中又吟曰:“坐将赤热忧天下,安得清风借我曹。力卷雨来无岁旱,吹尽云去放天高。”因暑旱而苦热,因热极而思风,因思风而盼雨,因盼雨而解旱,诗人忧时之情和济世之志,可见一斑,难能可贵。
气候变迁,自然规律,偌大的中国幅员辽阔,总会有冷有热,难免逢旱遇涝,难以平衡,不易避免。如李白之同情河工、如杜甫之心忧天下、如戴复古之追求高远、如王令之赤子柔肠等等,苦热中有思索,苦热中有牵念,这才是真正让世人感动的博爱胸襟和仁者情怀。放眼当世,具此胸襟与情怀的为上者、为权者、为职者,不知有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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