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缺月之下

黎荔说文化 2024-03-26 05:07:29

作者:黎荔

缺月,不圆之月。缺,残也。缺月,也即残缺的月亮。

每月农历十五这一天,月亮是最圆最满的,是为“圆月”。在这之后,月亮开始一点点走向残缺,直到农历每月的最后一天,这天为“晦月”,月亮到达最晦暗时刻。之后月亮重生为“新月”,再度一点点趋向圆满。“新”,有“开始”之意,而每个月的农历初一,就是月亮在新一轮阴晴圆缺中再生之时。在新月到满月、满月到晦月之间,就是“弯月”和“残月”。人们往往习惯把上半月的蛾眉月叫“弯月”,而把下半月的蛾眉月叫“残月”。它们呈现的都是字母“C”的形状,就像眉毛一样,就像镰刀一样,残缺地、弯弯地挂在夜空上。

中秋刚过,圆月初缺,此时此际,缺月的气质与深秋的气氛很是契合。满月明亮而强劲,而缺月则是清冷的,疏离的,就像下撇的嘴角,独在碧海青天之上,有一种凄苦、内敛的气质。天朗气清的秋夜,皎洁的月光银辉倾泻。中秋夜,云堆散开时,圆月如明镜高悬夜空;但月圆能几时?不数日,一钩缺月已挂在天空,月色昏昏,秋风飒飒,漏声滴答,黑夜正长。伴随着风霜的寒意,窗外萧疏的梧桐树,树上纷落的叶子已经半黄。

千古诗词写缺月,我印象最深的是苏东坡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首词是苏轼初贬黄州寓居定惠院时所作。当时东坡以戴罪之身流放,拖家带口二十几口人,不但没有薪俸收入,连住的地方也没有,所以全家只有寓居在黄州的一处古刹定惠院。起初连正常的生活都难以为继,后来在朋友们的帮助下,苏轼才在黄州城东租种了一块荒地。为了生活全家早出晚归,开垦荒地,自给自足,从此苏轼自号“东坡”。

寓居定惠院这个阶段,正是苏轼陷入人生低谷之时,“缺月”意象传达出他所身处的无以复加的落魄和困顿。通过深夜庭院中所见的景色,苏轼营造了一个夜深人静、月挂疏桐的孤寂氛围,这也是他内心世界的形象刻画。缺月之下,疏桐之前,是一位独来独往、心事浩茫的“幽人”,在万物入梦之际,独自在月光下孤寂地徘徊,就像是一只孤单飞过天穹的凄清的大雁,怀抱着幽恨,在寒枝间飞来飞去。

千载之下,这一钩凄清、幽独的缺月,我在张爱玲的笔下也曾看到过。

《倾城之恋》中,在范柳原的电报邀约下,急于以结婚谋出路的白流苏第二次赴港,心情既复杂又无可奈何。第一次从上海来香港,入住浅水湾大饭店,范柳原当时住在她的隔壁。在那个对于推动他们关系极为重要的深夜,月亮出现在了二人之间。那一晚,范柳原向白流苏打去了四通电话,最终一通电话打过去时,却只问:“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而这一次,范柳原替白流苏订下了原先的房间。这天晚上,流苏回到房里来的时候,已经两点钟了。在浴室里晚妆既罢,熄了灯出来,摸着黑到床边,差点被放在地板上的皮鞋绊了,只听到忽然有人笑道:“别吓著了,是我的鞋。”流苏停了一会,问道:“你来做什么?”而范柳原此时,说了句俏皮的情话:“我一直想从你的窗户里看月亮。这边屋里比那边看得清楚些。”

白柳苏知道今晚自己得屈服了,从前他们有过许多机会——适当的环境,适当的情调,然而两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现在这忽然成了真的。她拨转身走到梳妆台前,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下一刻,范柳原已经光着脚走到她后面,把她的脸倒扳了过来,吻她的嘴。流苏觉得她滴溜溜走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着冰冷的镜子。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了,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

真真假假纠葛这么久,这一次二人深宵共处一室,不再有物理上的距离了,月亮象征着他们这一刻的真心是存在的,然而这真心本身又是不真切、不圆满的。十一月底的缺月透着寒气,月映在窗上,窗上的光又映在镜子里,两人缠缠绵绵在镜子前,混乱、迷离之中,人仿佛都跌到了镜子里去。我觉得如果要概括这一段的氛围感,那就是四个字——“镜花水月”。

“月”和“镜”,固然为两人的情爱故事铺上朦胧、浪漫的背景,但霜花般的纤月下,冰凉的镜子前,映照出的也是二人苍白而残缺的爱情。后来,在白流苏仓促成了范柳原的情妇,而范柳原即将去国离乡、一走了之时,香港沦陷了,大时代天翻地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变革。倾了城,他们就着这一点月光的余温成了一对平凡的夫妻;战火结束,他们还是只有这一轮残月的淡淡温情。这种残月的温情和冷酷是张爱玲对爱情,或言婚姻本身虚无性的理解与讽刺。张爱玲本身对所谓人心、感情都抱有极度虚无主义的观点与态度,然而笔下又永远不离这些主题,骨子里总还显出一些微弱的期望。因此张爱玲小说的风格始终苍凉,却又有美得渺茫、悠远的部分。

古往今来,人们常用“月圆、月缺”来形容团圆和分离,形容人世的悲欢离合,形容事物总是变化的,不可能一直都那么美好。月亮不仅仅是一个客观存在的自然现象,它还装载着、凝聚着生动鲜活的、真挚普遍的人类情感。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无论人事如何浮沉,月亮都寂静地、淡泊地凝固在历史的天空里。它也经历圆缺的变化,由缺到圆,由圆到缺,但生生不息,永恒不灭。月亮是变化的,它也是永恒的。相对于头顶那一轮永恒的明月,个体的生命却是如此的短暂。月缺重圆会有期,人生却不知歧路一别、重逢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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