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执念:从胡兰成到村上春树

黎荔说文化 2024-03-27 01:49:16

作者:黎荔

胡兰成在《禅是一枝花》里记过这样的一件事:

那同学道:我二哥去年到日本去开学会,去看能乐练习,有一女子姓中司,是中学教员,每周也来学舞,她在能乐的舞台上执扇而舞,束发的押发针的宝石红,随着身体的旋转一闪一闪,给我二哥非常的女性的感觉。中司生得纤弱秀丽,人前进退应对有礼仪,我二哥说她真是个小小可怜娘,像田塍上的槿花。我二哥就被她头上押发针的一点宝石红迷住了。中司因师父介绍,随众认识了我二哥,回去搭电车恰好有几站是同路,她在电车上应对,极敬重我二哥,且觉得亲近,也不过是这样。惟有那晚她舞时押发针闪动的宝石红,听我二哥讲起来,我都为之神往了。那仅仅是一个颜色呵,可是古往今来女色的色都在这里了。

胡兰成的文字,委实妖娆得很,仅仅是一个颜色——束发的押发针的一点宝石红,就足以令人目眩而神惑。如何解释这随着起舞而闪动的宝石红,所带来的跳跃的生命力、含混不清的暧昧以及那种欲盖弥彰的情致?作为一个男人,胡兰成用精准的眼光透视女人,用寥寥的一点用色突出女人。那颜色让人有种莫名的悸动——纤弱秀丽的粉红如一朵小小槿花般娇媚,这就是女色。胡兰成淡淡扫了一笔,就让我们看到了能乐的舞台上,一位黑发白面、执扇而舞、发间一点红的艺伎舞者,那无尽的风韵与情致。

我想到了村上春树小说《挪威的森林》中,主人公渡边心目中的理想女性是初美。书中描写初美的笔墨寥寥,甚至不如玲子,但是在渡边和初美不多的几次接触中,他对初美的憧憬和感情甚至超过了直子。那么初美这位并不绝对漂亮的女性身上,究竟有什么特质让渡边如此铭记?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初美拱手闭目,倚在车座的角落里。随着车身的晃动,小小的金耳环不时闪闪烁烁。她那深蓝色的连衣裙,简直就像按照车座角落那片黑暗做成的一样。涂着淡淡颜色的形状娇美的嘴唇不时地陡然一动,仿佛一个人欲言又止。目睹她这副风度情态,我似乎明白了永泽所以选择她作为特别对象的缘由。”

请问你读完之后有什么感觉?一身深蓝色连衣裙,一对闪闪金耳环,构成了一个非常高贵娴静、楚楚动人的小女朋友形象,她来自一所娇滴滴的千金学校,接人接物得体有礼,她真心真意地爱着永泽,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初美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因为她愿意相信人是会变的,她愿意理解和等待。初美认真地对待人生、对待生活,身上有一种强烈的打动人心的力量——那种能引起别人心灵共振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当渡边真正领会到这种力量为何物的时候,已是十二三年以后的事了。那时渡边也是身处异国他乡,来到了新墨西哥州的圣菲城。傍晚,他走进附近一家意大利比萨饼店,此时刚好可以眺望美丽的夕阳。书中描写这一幕时极富诗意,村上这样写道:

“天地间的一切全都红彤彤一片。我的手、碟子、桌子,凡是目力所及的东西,无不被染成了红色,而且红得非常鲜艳俨然被特殊的果汁从上方直淋下来。就在这种气势夺人的暮色当中,我猛然想起了初美,并且这时才领悟她给我带来的心灵震颤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这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我在很早以前就已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在很长时间里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未曾记起。而初美所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

我记得,这也是我当初读《挪威的森林》时,心灵最为震颤的时刻。初美唤起的,是渡边身上长眠未醒的“自身的一部分”——少年时代的憧憬。少年时代的憧憬总是纯真的,渡边所追求的,也正是纯真。在成人的世界里,不顾其他,而渴望纯粹的爱情,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在书中,初美是以完美恋人的形象出现的,她表现出的知性,理性,善良,热心,体贴,豁达,善解人意,理解和忍耐等等,综合起来是一种人性美。她的娴静端庄如此具有感染力,她的精致不在外表,而在内心,她就是我们在少年时代都公认的那种好女孩,纯真女孩,触及心灵的女孩。如此可爱的一位女性,却也没办法得到爱人专一而真挚的感情,她与永泽之间,是一场求之而不得的“虐恋”。死心塌地爱着永泽的她,最后被无情抛弃,自杀了局。人生痛苦的来源,是无法达到的期望,是破灭的憧憬。对于初美之死,渡边悲怆之极,几欲涕零,甚至有类似于“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人向她伸出援助之手”这样的想法。而一再拒绝初美的永泽,也在初美死后直言“因为初美的死,有种东西消失了”。

我觉得村上春树对于初美的态度非常特殊,他对她抱有初恋情人一般的眼光,这是一种敬重、喜爱、向往的眼光。初美,最初的美好。她永远保持着最初的赤子之心,因此是那么美丽动人。她是美的化身,年少时那种憧憬和温柔的具象化。除了用金耳环和深蓝连衣裙来刻画初美,多年之后渡边最终领悟初美身上动人之处时,村上春树用铺天盖地流泻的鲜艳的晚霞红,来表达了初美所代表的少年纯情。初美对永泽的爱正如火红的夕阳那样,包容一切,温暖而又凄美。这是整部小说中色彩最为浓重的时刻,以大块的晕染出色,令人读之目眩神迷。

红之于东方人,是一种特有的情结。在千变万化的色彩世界中,仿佛唯有这一抹红色最适合表达内心的情愫。从胡兰成到村上春树,这两位东方作家的色彩使用技巧都非常鲜明,要么“万淡丛中一点红”,要么“红色直下三千尺”。红色令它所附着的事物显得尤为可爱,在文中简直达到铭心刻骨的效果。“那仅仅是一个颜色呵,可是古往今来女色的色都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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