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下班去超市买了两斤虾，婆婆跟女儿爱吃。一打开门，我就察觉气氛不对，婆婆黑脸坐在沙发上，见我就狠瞪一眼，冷哼一声把头扭向一边。
我心不在焉地把虾胡乱塞进冰箱，走到玩积木的女儿身边，轻声逗她问：“童童不乖哟，又惹奶奶生气了？”
女儿奶声奶气地回我：“不是我，是外婆。”
我妈惹了婆婆？不可能啊。
我妈住在县城，我们住市里，开车得三四小时。自从我结婚后，跟我妈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完。她怎么就惹到婆婆了？
我疑惑地瞅了一眼婆婆，不安地问：“妈，出啥事了？”
婆婆掏出手机指着一段视频说：“你妈成网红了。没想到她干这么丢人的事，晦气！”婆婆气得手指都在哆嗦。
视频发在老公家庭群里，我急忙拿手机点开。
视频里我妈身披白布，头系白帕，手拿绑着白花的话筒，哭着嘶吼着“呀呀呀呀呀，我的妈啊……”她的褶皱从眼角一直蔓延到脸颊，时不时拿衣袖擦拭着眼睛。
我的心“咯噔”一下，暗想完了，我瞒了这么久的事，还是曝光了。
我妈是个哭丧人，婆家并不知情。这次真完了，我妈哭丧的场面被人拍成视频发到抖音上，还被老公那个尖酸刻薄的舅妈传到群了。群里亲戚说啥的都有，一连串鄙视的话语，舅妈隔空朝我喊话：小梦，你妈给谁当孝女哟？
婆婆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怒气冲冲地说：“小梦，你这是骗婚。早知道你妈干这个，我不会同意你跟罗健的婚事。”说完她抱着女儿进了房间。
“妈，你听我说……”我想解释，可婆婆砰地关上了房门。
我蹲在地上浑身发抖，眼泪成串成串地掉。
我怎么就摊上这么可恶的妈呀？她已经毁了我的上半生，她连我下半辈子也不放过吗？
02
我妈是一个势利女人，为钱啥都干；她也是一个绝情女人，见你没价值就一脚踢开。
她以前是个热心肠，邻里有事她总冲前面。可我爸死后，她变成我不认识的人了。
也是从我爸死那天夜里，我就怨上她了。
我家在城郊,十岁前我有爹有妈，还有一个七岁的弟弟。我爸在县里一家酒楼当大厨，收入可观。
我妈嗓门大，身板大，性格也大大咧咧。她留在家照顾我跟弟弟，偶尔搓搓小麻将。小日子过得滋润，我妈“哈哈”的大笑声传得很远……
我妈爱啃卤猪蹄，特别是城东“罗记”那家的。我爸隔三差五买给她，可那晚我爸忘了，我妈骂我爸没良心。无奈之下我爸骑摩托车返城去买，当时已八点多，天又黑又冷，我爸在路上被大货车撞飞，救护车赶到时，我爸早就断气了。
那会儿我不懂死亡是啥？我只知道，是我妈嘴馋害死我爸。
我也从没想过，没爸的日子会是怎样？
直到办完我爸丧事的第三天，大伯跟幺伯手拿棍棒，见啥砸啥,凶神恶煞地撵我们走。他们说四合院是爷爷留下的，我爸死了他们要收回去。
随后他们把我们的衣物胡乱一裹扔院门外，像揪小鸡般把我跟弟弟伶了出去。我嗓子哭哑了，眼睁睁见两个伯伯一把大铁锁把门锁了。
我妈瘫在尘土飞扬的泥地里哭天喊地。
最后还是好心邻居安抚我们，我妈缓过神后拉我俩离开，在县城边租了间民房安顿下来。
几经折腾，等我返校已是半月后的事了。曾经的小姐妹躲瘟疫般躲我，男同学嘲笑我是野孩子，在我凳子上涂胶水，朝我身上洒黑墨汁，把我的书撕碎……
我无力反抗只有哭，现在才懂那是校园霸凌。
我所受的一切苦难都是我妈造成的。
我恨她。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主动跟她说过一句话。她问我话，我也只“嗯嗯啊啊”地敷衍。
03
一个月后，我爸拿命换来的五十万赔偿金下来了。我多么希望日子好起来，我妈能给我跟弟弟转学，我不想再在那个学校多呆一分钟了。
可我妈说：“小孩子之间小打小闹别放心上。”
她不懂，我半夜做恶梦被同学扇耳光，早上不敢伸脚跨进学校的恐惧。她只懂享乐，早上弄点稀饭馒头给我们吃一天，她下午跟晚上全泡在麻将馆。
两个月后，周围人传疯了，说我妈把赔偿金输了个精光。
家里连吃饭的钱都掏不出，我跟弟弟有一顿没一顿饿得头晕眼花。
没过几天，媒婆带了个男人来，我妈笑嘻嘻地答应嫁人。
她要嫁的是一个五十出头的大爷，秃顶，典着浑圆的大肚子，穿一套皱巴巴的灰西装，一笑满嘴黄牙。
一想到今后要喊这人爸，我像吞了苍蝇般恶心。当着那男人的面，我哭得冲我妈嘶吼：“你敢嫁我就离家出走。”
我妈的大嗓门提高了八百度：“走走……走了我少养一张嘴。”
我哭着跑出去，在河边坐到天黑，又灰溜溜地回去了。世界很大却没我容身之地，我只是一只弱不拉叽的小鸟，压根没能力脱离我妈的羽翼。
我把对我妈的怨恨深藏在心底。
两月后我妈结婚了，老男人成了我继父。继父丧偶十年，有个儿子早就结婚另立门户了，他在县城有四间门面和两套房。我跟弟弟转入县城小学，继父对我们不错，要吃吃要喝喝，要穿穿要玩玩……
他知道我们爱吃牛肉，买整头牛杀了做成牛肉干；他知道我妈腰椎疼，专门请人来家里给她理疗……
我慢慢地接受了继父，最感激他替我转学，让我摆脱恶梦。
平静的日子过了半年，我妈又作妖了。
她跟一帮吹拉弹唱的混上了，成了一名哭丧人，整天跟棺材灵堂打交道。为这事继父跟她吵了很多回，可我妈十头牛都拉不回。
她义正严辞地说：“这是一份职业，别人咋想我不管。”
04
可县城就屁大点的地方，一次我同学奶奶去世了，我妈哭丧被同学认出来。他回学校后嚷得人尽皆知，我又出名了。朋友开始疏远我，说我是哭丧人的女儿，晦气。
我开始了另一段灰暗的人生。
我哭着求我妈别干了。
我妈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拒绝了。
我真想逃离我妈，跑得远远的。可我太弱小能去哪里？
直到高考，我报考的学校，几乎全在千里之外。我想摆脱我妈带给我的伤痛和阴影。
大学毕业后，我应聘到市里的一所小学教书。可我心里一直不踏实，害怕同事问我家里的情况。
十几年的光景，我妈凭她的大嗓门，表情丰富的绝活混成哭丧圈的红人。可世俗的眼光让我不敢说，我妈是一个哭丧人。
就连我跟罗健谈婚论嫁，罗健也要我隐瞒婆婆，说婆婆很忌讳这些。我事先也跟我妈套好话，就说她是干保洁的。
可一段我妈哭丧的视频，把我辛苦藏了三年多的秘密全抖出来了。
罗健下班回家，见我一脸沮丧，紧张地问出啥事了。
我声音低沉地说：看群。
罗健越看神色越凝重，叹着气问：“我妈呢。”
我用嘴朝紧闭的房门努努，罗健敲门进去。过了一会儿，我隐约听到婆婆提到“离婚”，惊得我心一颤。
罗健在婆婆屋里呆了半小时才出来，见我紧张得揪衣角，他笑笑说婆婆消化两天就好了。
我嘴动了动啥也没说。
我总感觉这事还没结束。婆婆的性子我了解，一辈子最恨别人撒谎，也最不喜欢跟涉及丧葬业的人打交道。平常路过卖香烛钱纸的摊位都得绕道。
一切都怪我妈，我早叫她别干偏不听。
视频事件还在发酵，婆婆那儿我还没想好咋解决。
第二天我被校长约谈了。
原来我妈被人肉了，她的过往全被人挖了出来，连带我跟弟弟的姓名，职业，包括我老公姓甚名谁，所有隐私全都赤裸裸摆在大众面前。
校长说我妈的事闹得太厉害，连我就职的学校都出现在视频下方，影响很大。他要我休两天假处理家事。
05
我哆嗦着拨通罗健的电话，他也说遇到了一些情况，同事笑话他娶了哭丧人之女，晦气会跟随他一辈子。
我又气又无奈，更不忍心说我的困境，怕罗健更担心。
罗健以为我自责，电话里笑着安慰我：“老婆别担心。等那些人猎奇心一过，视频风波就平息了。”
挂断电话，我晕乎乎地打车回家。出租车司机也在放我妈哭丧的视频，边看边评论说晦气，这种钱也有人挣。
憋了半天的眼泪，一下从我眼眶汹涌而出。
我一下车，远远地就瞧见我妈在小区门口走来走去，她戴着顶黑宽沿帽，穿一身黑羽绒服。
我妈见到我松了口气，说门卫不让她进。
我杏目圆瞪，冲她大吼：“你来干啥？你还嫌害得我不够吗？”
我妈红着眼眶说：“我也是昨晚才知道被偷拍，看到上面爆出你的信息，怕你有事才……”
没等我妈说完，我冲上去怒斥她：“早就出事了。我快被赶出门，饭碗也保不住了，就连罗健也受牵连了。全是你害的，你满意了？”
我妈脸刷一下白了，嘴里嘟囔着：“这么严重？”
“你害死我爸，害我无家可归，害我被同学欺凌，我前半生让你给毁了。你还要毁我下半辈子。我怎么有你这么可怕的妈啊？”我红着眼怒吼，把对我妈的怨恨发泄出来。
我妈捂着嘴嘤嘤地哭，哭声里还带点哭丧的味道。我更加恼怒，直接跑进了小区。
这个时候，我最厌恶见到她，我猜婆婆也不想见到她。我妈爱上哪上哪，我压根不想管。
我在家窝了一整天，婆婆一直冷脸对我，连一句话也不搭理我。
除了等视频的事冷下去，我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学校的事还好说，时间可以让人淡忘一切。
可婆婆，她会逼罗健跟我离婚的，这一点勿用质疑。我该怎么办？我婚前欺瞒婆婆，犯了她的大忌；我妈哭丧人的身份，更是婆婆最大的忌讳。
06
五点半，我进厨房捣鼓晚饭。婆婆抱女儿站在门口，叹息着跟我说：“小梦，你是个苦命的孩子，你妈的事怪不到你头上。”说着婆婆把女儿交给我，自己动手做晚饭。
“啊？”我不懂婆婆话里的意思。
我一脸懵地抱女儿坐到沙发上，罗健回来了。
他坐下就点开一段视频给我看。视频里，一个脸部打了马赛克女人，自称知情人士，口沫飞溅地爆料我妈是个极度自私的人，嘴馋害死老公，烂赌把男人赔偿金输光。又找了大二十岁的老男人过舒服日子，可男人病了，又一脚把男人踢了。她抹泪说可怜了我妈一对儿女，自小饭吃不上，还处处受人嘲笑。
这段三分钟的视频是同一帐号发的，点击率突破百万，底下骂声一片，说我妈自私，绝情，恶毒。还有就是对我跟弟弟的同情跟安慰。
我恍然大悟，婆婆一定看了视频，才对我态度大变。
罗健眉头扭成一个疙瘩，担忧地跟我说：“老婆，这女人如此诋毁岳母，我们倒是解脱了，可岳母会被口水淹死的。”
“她说的是事实。”我嘴硬的回道。
知情女人的话虽有些夸大，可这些都是我妈干的，人家没冤枉她。
就这样，视频风波来去如风，一不留神就结束了。之后婆婆对我更好了，校长也请我回去教学，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
至于我妈，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我只希望，她别再打扰我的生活。
可一月之后，我遇到了更大的麻烦。
罗健撞人了。
他在一个没有红绿灯的路口，撞了一个埋头看手机的年轻女孩。交警判定罗健承担90%的责任。
女孩治疗三个月出院了，可她的左脚肌腱断裂，导致行走不便，鉴定为八级伤残。女孩父母张嘴要七十万赔偿。
前期女孩医疗费花了十几万，家底早已经被掏空了。我咨询律师，律师解释按当地城市可支配人均收入乘以二十年，八级伤残乘以30%的标准，我们得赔偿女孩二十多万，加误工费、营养费等合计三十万。
协商之后，我们跟女孩父母签定赔偿协议。
07
可是三十万，对家底掏空的我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婆婆急得找亲戚帮忙，可亲戚一个个推脱没钱，愁得她头发都白了。
我跟罗健商量卖房，把房子挂进了中介。
五天后，婆婆拿了张卡给我，说钱凑够了。
我一查婆婆卡里真有三十万。这么一大笔钱，一个老人上哪儿借的？我跟老公担心钱来历不明，步步紧逼要她说出债主是谁？
婆婆脸都憋红了，最后坦白钱是我妈给的。
我妈有这么多钱？我跟老公互看了一眼都不信。
婆婆拉我俩坐下，语重心长地说：“小梦啊，你妈是个值得敬佩的女人。为了你们姐弟俩，她忍辱负重了一辈子。”
婆婆说昨天我妈来找她，给了她三十万。她也担心钱的来历，一步步问才挖出真相。
我爸死后，我妈后悔自责。紧接着我们被伯伯撵出家门，而后他们又惦记上我爸的赔偿金，多次堵着我妈恐吓，半夜朝屋里扔石头，还找小混混打我妈……
我妈担心我跟弟弟害怕，一句没提。
她故意出入不同的麻将馆，让人误会她是烂赌鬼，放出风声钱输光了。后来制造家里揭不开锅的假象，又嫁大二十岁老头迷惑了大伯幺伯。
我妈再嫁后，继父表面对我们好，背地却打骂我妈，还因嫖娼被派出所关了几次。为了我们我妈隐忍着。继父把钱攥得死紧，我妈另谋生路，没一技之长的她走上哭丧之路。
继父得知赔偿金还在我妈手上，他借生病找我妈要钱，不给就打骂，我妈迫不得以才离婚。
我妈离婚后用赔偿款买了房，说是留给我跟弟弟的。
我妈知道我怨她恨她，从不愿意打扰我的生活。
可一段视频还是影响了我。
她找到拍视频的人，要他删除消除影响。可拍视频的哭着说没办法，他只是对哭丧人好奇才拍的，可没料到会惹出这么多事。
她得知罗健出车祸，得知我打算卖房，她把十几年哭丧挣下的钱给婆婆。
我听完后哭得稀里哗啦地。
我的怨恨，原来一直毫无道理。
08
第二天，我跟老公去接我妈一起生活。可我敲了很久门，无人应；打电话，关机。邻居说第二段视频爆出后第三天，我妈就走了。
我的泪一下滚出来了。弟弟在部队，亲戚早就没往来了，我妈一人能去哪儿？我赶紧打电话给婆婆，婆婆说不知情，我妈给她钱后说回县城了。
我蹲地放声痛哭。我想跟我妈说“对不起”，余生好好孝敬她，可我连她人影都找不到？
经过多番打探，十天后我终于得知我妈的消息，罗健赶紧送我过去。
在邻县的一个村子，我妈正在菜地里拔白菜。
我一下冲过去抱着她哭：“妈，对不起，对不起……”
我妈杵着没动，泪水爬满皱褶的脸。
“小梦，妈也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我妈用袖口擦着泪，扯出一抹笑意。
“妈，跟我回家，你替我们挡了一辈子的刀，今后换我来。”我破渧为笑。
我妈犹豫着说：“我在这里租两间农家房，没事还能种种菜，挺好。”
我明白我妈的顾虑。第二段视频一出，我虽然解脱了，可她却遭受到网络暴力。她一出门就被人骂，甚至被人扔烂菜叶子，哭丧的活也接不了，丧家说请她哭丧是对死者的不敬……无奈之下，我妈躲了出来。
我妈担心跟我回去，视频事件万一再次发酵，影响我的家庭跟工作。
我轻声安慰她说：“妈，今后没人会骂你，你是世上最好的妈妈。”
我点开一段视频指给她看。
视频里，我澄清了我妈背后的一切隐情，我不想她背负骂名。在寻找我妈的期间，我要求拍我妈哭丧的“奇多多”，把第二段不实视频删除，把我的澄清视频传上去。“奇多多”为蹭热度拒绝，我威胁他不删除就起诉，告他不实视频给我妈造成的伤害。最后“奇多多”妥协了。
网络上，人们都喜欢看猎奇劲爆的视频，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去看我的澄清视频。但这样做，至少我问心无愧，能让我妈活得坦荡，是我最大的心愿。
我妈泪流满面，嘴角却含着笑意。
我妈跟我回市里，我们一家五口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一段视频和一场车祸，让我觅到了回家之路。
回顾往昔，我看事仅留于表面，自私的以自我得失评判我妈。孰不知，我妈对我的爱深沉而笨拙，一切苦难自己担着，只为保护儿女不受伤害。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