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中国观众来说,陈哲艺既是“新生代”,又是“老面孔”,他不仅凭借处女作《爸妈不在家》斩获金马奖最佳影片等多项荣誉,也将《热带雨》带到平遥国际电影展,获得费穆荣誉最佳影片。陈哲艺与中国演员周冬雨、章宇强强联合的《隔爱》赫然在列。《隔爱》这也是陈哲艺导演首次与中国演员合作。
《永恒风暴之年》海报
Q:《永恒风暴之年》其实是联合了7位导演,将在戛纳特别展映。想问一下选题是给你们自由创作的吗?
A:是自由创作,但是它有限制,比如预算。第二,他要求你一定要遵守那个国家的一些条规。第三,他希望我们都在一个主景拍摄,然后不会动用到公共场所。所以它其实有一些限制。但是,没有人是为了钱干这件事情的,大家都是想要一起创作。
Q:了解,那么能聊聊内容与题材吗?
A:内容上,他们找我几天后就已经有概念了。第一次封城,隔离在家的那两个月对我的冲击其实挺大的,特别是因为在封城的前一周,我太太发高烧39度,连续发了三天,所以她就自我隔离在房间,我负责照顾小孩。我太太就戴上口罩,关在房间里,我每天都必须要送饭。我记得我那个时候有点疯狂,疯狂到一种基本上每天都在消毒的状态。那个时候我小孩刚学会走路,才18个月,他一直在哭,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不见了,为什么妈妈不抱他了?为什么妈妈戴着口罩?他每天几乎是哭着才睡着的,因为他完全不明白。所以冲击蛮大的,导致我就把很多自己的这些情感经历去投射在这部片子里面,我现在很确定所有的作品,以前,现在,未来都会,哪怕他改编成一个小说,哪怕他是一个跟我完全不相干的一个文化都是这样。因为我发觉他不个人,我就拍不出了。
《永恒风暴之年》剧照
Q:您怎么在这一家人的故事中间立足您自己的特殊性?
A:我不用特别的强调我的特殊性,因为我本来拍东西就比较敏感,所以我写的剧情永远都不是去设计怎样的一个剧情,然后让它有高潮迭起的那种剧情,反而我会针对角色,然后跟着那个角色走,其实唯一独特的就是我的观察力,因为我会比很多人更细致的去观察事物。比如说,我们拍摄过程中的那个房子,我们连它的门,窗都大改了,然后还刷了漆,在陈设上做了很大的改动。这就能够反映出家庭的阶层的一些问题,他们的工作、背景、居住环境,我对这些东西都非常的在乎。我的电影其实都是建立在细节之上,它的独特就是因为有这些细节。所以我的电影本身,当然我希望它有一种共情,我希望全世界的观众其实看了这部电影真的是有很深的一种感触,他应该是体会得到里面的情感的,希望大家看到我拍的不单单只是轮廓,我拍的其实是它的细节,而且这些细节对了,角色跟人物就树立起来了。
《永恒风暴之年》剧照
Q:《隔爱》这个电影其实是以远程的方式完成的,您在指导过程中怎么确保自己远程把控这些细节呢?
A:第一做足功课,第二,就是一直再而三的去跟剧组确定,在道具、美术设计这方面,我是有我自己的要求的。我记得我们第二天早上要开拍,整个房间的布置都还是连夜赶着出来的,我们要翻天覆地的完全去改变它原来的颜色,它整个景的气质。因为我们拍的房子没有住小朋友,就是一个很普通,很简易的那种出租房,但是你要拍出有一家三口居住的生活感,需要花时间去注入这种生命力。在拍摄的过程中,需要重视镜头的运用,比如空镜,几乎我们所有的镜头都是从房子拍出去的,从来没有一个镜头是把摄影机调出去拍摄的。所以你想那样的方式,是有一定的局限性的,包括城市空间的展示,我们都要在房子里面找适合的角度。我在拍摄的时候一直会去想,告诉工作人员去所有的窗口拍照给我,什么都要拍,然后就用微信画圈,决定取哪边的景,这个道具要放在哪里什么的,我在拍的过程中也不断思考这件事情。
Q:演员的调度方面呢?比如说您如何让他们给一些您想要的情绪?
A:我有要求他们彩排,而且我们的小朋友他在拍摄的时候还不到三岁,他年纪很小,我也要求演员跟小孩从开拍之前就开始培养默契。这两个演员都很棒,但是我从来没有跟他们合作过,第一次合作又是远程,我没有能够现场亲自指导他们,我很感激我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建立起一种信任,而且这种信任是很难换来的,因为你没有在现场看到这个人,你很难去信任他。你就对着一个电话讲,或者对着iPad讲话,我干嘛要听你的。所以我真的很感激,其实不只是演员,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如此,我觉得大家都是带着这份信任,因为我们做这件事情挺冒险的,所以就更有必要把它认真对待,而且要做得很好。
Q:您之前拍的大多是新加坡的故事,这次《隔爱》可能相当于对您来说是一个比较正式的在中国题材的短片,对你来说有什么水土不服的地方?
A:也还好,因为我毕竟会说,会写,但是在对白上面肯定制片,演员都有帮到我,因为我的片子都很注重细节,他们是哪里的人,他们的口音,他们的阶层这些东西就会影响到他们讲话的方式,还有用的一些字眼什么的,所以是我写完剧本之后,还会跟演员,制片一起再进行一些小的修饰,但是整体来说其实还好。所以我拍了这个片子之后还挺自信的,既然我可以远程拍一个中国题材的故事,那么我更应该有能力亲自来到这里,把它真实的面貌捕捉下来展现给观众。我觉得我是一个很东方的创作者,我可能比我这一代的很多年轻导演更加的儒家,更加的东方。我的灵魂就是有这样的东西,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但是反正就有这样的一个DNA在。
《热带雨》海报
Q:您电影中其实还有很多华人文化的东西,但是您又是英语教育背景下长大的,那么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对华人文化有这么深刻的了解?
A: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海外华人还是有一种情怀的,可能我是比很多其他海外华人会多一些观察和感悟。我成长环境其实挺殷实的,你也可以说我挺洋化的,我们从小在家里都是讲英语的,我爸妈完全不会讲中文,从来不会在我们家看到华文报纸,我在这样的环境长大。可能我要感激我的8岁的时候,我小学二年级的中文老师,他让我爱上了中文,而且他每周教一个新的成语,然后我就一直参与了很多中文的一些活动,比如我从10岁就开始演中文的儿童舞台剧,一直到19岁,之后还做了电台广播DJ,也是用中文主持节目,之后还用中文写影评。我觉得华人文化就是在我的灵魂里,甚至有些观众都感觉很奇怪,他们认为你是在新加坡长大的,新加坡是高度国际化的国家,你们第一语言都是英语,你又在英国深造,在英国住了12年,但你的电影非常的东方,大家会认为你是用西方的技巧去拍东方人的灵魂。我自己也找不到这个答案,我想60岁,70岁的时候回头看,可能就会找到这个答案。
《爸妈不在家》剧照
Q:跟周冬雨,跟章宇他们之间的合作,你们是一开始接触就很来电吗?
A:开始跟冬雨,有一种彼此的礼貌,她那个时候还在拍其他片子,那个时候我都有发我之前的作品给她看,让她更了解我之前的作品和风格,甚至周冬雨是唯一一个看过我所有短片的演员。我们开始建立起一种认识跟默契,然后我们就会聊,聊彼此在疫情下就是可能经历过的东西。我还记得我还跟她说,如果在现场骂你,我是针对事,不是针对人,她说不会吧,从来没有一个导演骂过我,我说那这可能就是第一次。至于章宇这个演员,就是之前接触他,制片人给他看了我的作品,他也很喜欢,我们就开始聊,我还记得在一个很嘈杂的酒吧,一聊就聊了两个小时。因为他也很懂电影,很爱看电影,就聊开了,很快就建立起一种默契。我们在这个片子里面,有建立到一些可能属于我们三个人共知的一些秘密,我觉得那个是很难得的。
周冬雨
章宇
Q:您的电影大部分都是围绕着家庭,这次又拍家庭。但是您刚刚说《隔爱》是一个比较密闭的空间,您在创作的过程中发挥了单一空间与家庭内部的联系吗?
A:应该说我在镜头语言上其实很鲜明地在捕捉这个家庭慢慢的分裂。其实我从开始创作的时候就跟摄影师和剧组讨论镜头的时候就已经说了。因为隔离在家,虽然它看起来也很自然,很写实,但是里面又包含了有很多想法,第一次看跟第二次看,第三次看,我想你可以看到不一样的东西或者说新的感受。
Q:有观众认为您作品中非常关注女性的故事,特别是母亲形象的塑造,那么在这次《隔爱》中,您是不是也很关注周冬雨扮演的母亲形象?
A:是一个之前没有看过的周冬雨,我没记错的话《七月与安生》可能在后半段可能有一点点展现,我有点忘了,但是我觉得你会看到她第一次全程演绎一个母亲,而且她的形象,她的状态,也跟以前会不一样,我希望大家看到这个东西。我一直逼着她去学习怎么喂小孩,怎么吹头发,逼着她去学习怎么做妈妈。因为她是无法想象的,她现在也很年轻,以她的个人成长经历,是很难想象她有个小孩,也很难想象她已经结婚了。所以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个新的挑战。
《七月与安生》剧照
Q:有观众会觉得您是一个女性议题导演,这个头衔您认可吗?
A:我不知道该认还是不认,因为我接下来要拍的新片其实也是一个女性电影,我的第一部英文片,跟国外的制片人,演员们合作,这部电影讲的是两个女人互相救赎的故事,非常女性。不管你怎么讲,我最终还是一个男人,所以你认不认你都可以说我就是一个男性的视角去看这个东西。我擅长女性议题,不是因为我很会拍女人,而是我很敏感,所以对人内心的观察与揣摩,我是比较了解的。为什么我了解女人?是因为女人是很多东西都藏在内心的,男人基本上他都是摆在外部的,所以他就比较好拍。定义女性导演不是自己去认的,而是人家觉得你可以,然后也可以拍出好故事。
Q:延展出来一个问题,就是您为什么会对母亲这一类的角色这么关注呢?
A:我也不晓得,我感觉可能是自小我妈妈在我们家里扮演着很大的一个角色,但是我说的很大的角色,又不是指她是一个很强势的妈妈,其实反而我爸很强势,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看到的是我妈妈默默的付出,好像《热带雨》拍出来的那种女性心里面的那种坚毅。不管是我妈妈或者说我现在的太太,她们都有着这样的品质,这个是让我蛮敬佩的,因为我不确定我有那样的勇气。
《热带雨》剧照
Q:您“成长三部曲”的第三部,还是继续跟杨雁雁跟许家乐合作的,有什么原因吗?
A:我第二部电影本来就没有想要用他们,然后就找了一年,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定了他们,我既然跟他们拍了两部电影,我就想说第三部就不要折腾自己了,直接就定好了。刚好我想到的故事又非常适合他们来演绎。所以第一部片子,他们演的是母子,第二部片子,他们演的是师生,第三部片子,他们演的是被迫成为家人的陌生人。其实你会感觉探索的一些议题,还有他的母体,就是亲情这些东西,我追寻的主旨还是继续的。
Q:在上海做评委,您的感受怎么样?
A:我认为它的市场它就像中国的戛纳,作为中国唯一一个A类电影节,这次做评委也更加深层的认识整个影展的或者说整个电影节的运作。而且我也觉得作为评委,上海电影节其实它整个评审工作还是挺公开,公正,挺透明的,所有评委一起在电影院里面看着大屏幕一起看片,然后每看三四部片,我们大家就要一起讨论,我觉得是办得挺专业的。
Q:您电影中常常会关注一些边缘人物,然后比如说菲佣,华文老师,这是生长环境的关系,还是说你有意识的想要关注这些人的命运?
A:没有,我每次写个东西,或者说我去选一个题材,不是我去选它,就是它去选我,它是很自然的。所以我不是一个在一个短时间内可以创作很多不同故事的人,有些导演抽屉里可能有10个剧本,我不是这样的,我弄完一个东西之后才会找到另外一个东西去创作。我觉得一个创作者需要跟观众对话,所以我还是希望我的作品被看到,而且这个对我挺重要的。我不认为我需要很多观众,或者说我为了讨好观众,去刻意拍一些故事。我真的希望我可以用片子里面的人物,还有里面的情感可以打动更多人。
《爸妈不在家》剧照
Q:您的影片中还有很多情感错位的关系,比如说孩子跟保姆,学生跟老师,这种复杂性对你来说是重要的吗?
A:人与人之间的话最深的一种情感是很复杂的,就好像我跟章宇做网友这样的情感。你知道吗?我觉得很多时候两个陌生人就可以有一个很深层的一种心理上的交汇,这在我看来是很感人的,而且这个东西往往是复杂的。就是我拍《爸妈不在家》《热带雨》基本上讲的都是这个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永远都一直在探索这个问题,就是家庭的最终定义是什么,家人的定义是什么?亲情的定义是什么?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是不是可以变成亲人?但一旦这样的东西发生,这个关系是恋人的关系,还是友情,或者是母子,我觉得它是很复杂的。
《热带雨》剧照
Q:您拍了这么多部电影之后,心里会有一个确定的结论吗?
A:没有。因为拍电影不可能找到答案的,你就一直在寻找,但是我认为一个电影它可以让人反思,可以把这些问题丢出来。我反而觉得很差的电影才会认定它可以找到一个很简单的答案,比如说做好事就有好报。我最讨厌的这种哪怕是道德伦理,或者说把一些人生的大问题很单一性地去下定结论说这就是解决方案。我真的觉得电影最厉害的地方是它就像一面镜子,有时候可以看到你看不到或是不想看的东西,但我不敢说这面镜子可以帮你见到世界上最复杂的所有问题,因为人性跟人生,太复杂了。
《永恒风暴之年》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