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编剧到导演,从剧集到电影,到再回归剧集,董润年经历了市场的激烈变化。他是参与者,也是观察者。
2023年年底,电影《年会不能停!》(以下简称《年会》)因对大厂生态和职场乱象的讽刺,令打工人共情,获得了超10亿元票房和豆瓣8.1分的高分,片中的演员白客更以“窝囊人夫感”出圈,开辟了男演员的新赛道。这部电影的编剧兼导演董润年在2024年年底推出了他第一次执导的电视剧《不讨好的勇气》(以下简称《勇气》),以脱口秀行业为背景讲述女性成长的故事。
《年会》《勇气》都是现实题材,话题与当下年轻人的关注密切相关。董润年是如何做到还原打工人真实处境的?他在采访中讲述了自己的调研经历,并分析了国产剧背后的行业现状。他认为,传统电视剧生产时间紧迫,在单位时间投入的资金和人力都不足的情况下,怎样更真实地还原现实生活,达到一定的审美标准,是整个行业需要面对的课题。
(图/受访者供图)
影视行业面临的另一重问题,是短视频的冲击。董润年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1994年,董润年15岁,在杂志上看到电影《侏罗纪公园》的一幅幕后照,导演斯皮尔伯格坐在一只巨大的霸王龙的脚边。董润年立刻被吸引,到处寻找看这部电影的渠道。有个朋友和董润年开玩笑,说电视台在周六晚上9点会播放,他便抱着期待从晚上9点一直等到11点。第二天,这个朋友嘲笑他:这么假的消息你也信。后来,在1995年,他终于获得了一部翻录了不知道多少遍的《侏罗纪公园》录像带,画质模糊、布满横纹、色彩接近黑白。但他如获至宝,赶紧又翻录了一盒,反复观看,直到把录像带看废为止。
然而现在,“喜欢的电影都在互联网上,或者在硬盘里,随时可以看到,但大家反而没有那么强的愿望要去看了”。他说,相比沉浸式观看一部长片,大家可能更容易被手机上的短视频吸引注意力。
这也是电影和电视产业面临的尴尬处境:中国网络视听协会于2024年11月发布的《中国微短剧行业发展白皮书(2024)》预计,2024年国内微短剧市场规模将超过500亿元,内地电影全年总票房收入为470亿元。这意味着,微短剧的市场规模将有望首次超过电影票房。在这种情况下,电影和电视究竟还能如何吸引观众?
选择和普通人强烈关联的题材,增加信息密度和情感强度
《新周刊》:《年会》《勇气》的剧本创作是同步进行的,并且共享了一套故事背景和职场素材。可否谈谈你做这两个项目的不同感受?
董润年:《年会》《勇气》都是在2020—2023年期间完成剧本的。(我)做《年会》的采访时,积累了很多关于职场的具体案例,了解了很多职场打工人的心态。《年会》电影容量有限,很难充分展现职场内容。(我)当时也想做一个关于职场的女性成长剧,剧集的时长更长、空间更大,可以放入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前者是纯粹的喜剧电影,后者是可以展现人物成长的正剧。《年会》的职场更夸张,讽刺性更强;《勇气》里则希望展现更多面向,哪怕是可恨的反派,也有其他生活层面的展现。
《新周刊》:《勇气》是你第一次执导的电视剧。可否谈谈做电影和做剧集的区别?
董润年:技术上差不多,但电视剧体量相对大一些,每天拍摄的量也多。电影在一天中拍的几场,就算中间隔了许多场,内容也都在一个完整的时空序列里。但电视剧有可能拍了第一集的,紧接着拍最后一集的,这中间的人物状态发生了很多变化。(导演)和演员说戏的时候,也要讲出对人物在全剧中经历的变化的理解。所以做剧的导演挑战蛮大的,需要明确人物在发展过程中都经历了什么,心态是什么。功课要做得更细致。
《新周刊》:国产剧悬浮,不理解打工人的处境,这是经常被讨论的话题。你怎么看待这种舆论?《年会》《勇气》是如何保持对打工人生活的了解,确保打工人能够真实共情的?
董润年:我们花了一两年时间调研职场, 潜伏在一些职场App的打工人社区看吐槽,采访了很多在互联网大企业里工作的人,了解他们真实的案例,了解他们的心态。我们采访各个职级的打工人,有年轻、刚入职不久的,有中年、面临35岁职业危机的,还有一些管理者。特定职位的人有特定的说话方式、做事方式和想事情的逻辑。这样,在《年会》这种很夸张的喜剧里,我们也让大家能够看到某个职务的人就是应该这么说话、这么做事。
(图/《年会不能停!》)
在影视剧里,但凡一件事没有逻辑,观众就会觉得这是编的,觉得不合理。有趣的是,我们在现实中经常看到一些新闻报道,底下评论说编剧都编不出来,这超越了戏剧的逻辑。其实,任何人做任何事,都一定由潜意识驱动,未必符合做事逻辑,但一定符合这个人的性格。采访很重要的一点是去揣摩和了解人物的性格逻辑。相比故事,故事里传递的人与人之间的状态和心理更重要,抓住精神内核,在叙事的结构和层面上可以大胆变化。
大家觉得前几年的职场剧比较悬浮,其实有多方面的原因。在审美倾向上,场景、人物造型和表演方式走浮夸风,但创作者的思想很单纯,就是希望场景拍出来好看。主角经济收入不高,但住的房子很大,很大原因是操作方便。在三四十平方米甚至更小的单间里拍戏很困难。机器很大,放进去以后,人就已经没有地方站了。电影拍摄时间更充裕, 在一个小空间里,拍一天电影只需要拍1页剧本的内容,可以有更长的时间去调整灯光和摄影机的位置,以及人物的走位。但是电视剧甚至可能有一天拍10页剧本的情况,没有时间去做细致调整。而且前几年行业正在高速发展的过程中,生产节奏非常快,大家想要快速把一个故事写出来、拍出来,不论是在人物创作上,还是在拍摄上,都显得有点“急于求成”。
相对电影来说,传统电视剧生产时间紧迫,在单位时间投入的资金和人力都不足的情况下,怎样更真实地还原现实生活,达到一定的审美标准,是整个行业需要面对的课题。但这两年,随着技术的发展,摄影机的体积更小了,随着LED灯的发展,灯光师用iPad就可以直接控制多个光源,所以现在电视剧的场景、人物造型都比过去更贴近真实生活。而且,这两年我接触到的大部分编剧也都在认认真真做调研、做采访整理。
《新周刊》:短视频对你造成了影响,你曾自述希望呈现更快的视听节奏,因为观众已经习惯了1.5倍速的观影,不如直接呈现一个1.5倍速的内容。你认为现在的影视内容要在与短视频的竞争中脱颖而出,需要满足什么样的条件?
董润年:现在在网上倍速看剧逐渐成了一种常态。一方面是为了节约时间,另一方面也说明观众感受到这部戏的节奏和信息量不够。观众习惯切片式看剧、几分钟了解一部电影的高信息量提纯的模式,所以我在思考和尝试的一个方向就是,在电影和长剧的创作中,提供给观众更多信息和情绪的变化。
现在,长剧的观众在流失,游戏玩家在流失,但是短剧的观众在增加,观看短视频、直播的观众在增加。观众被更直观、更快速、更碎片化的视频、小游戏吸引了。短剧行业刚刚兴起,一年的收入已经超过了整个电影市场的票房。这种情况下,我尝试的方向(有两个),第一是题材的选择跟观众,尤其是跟普通人有强烈的关联,让观众看到题材就感兴趣;第二是增加信息密度和情感强度,这也是现实中电影票房呈现出来的趋势。我不想做切片式的剧集,即相互之间没有逻辑、结构和递进关系的段子的堆砌。我追求的是在更复杂的结构的基础上,有更高的叙事密度、更有趣的桥段、更丰富的人物、更好的段子。
我们也需要考虑,未来的电影叙事到底是什么样的。在2024年中国电影金鸡奖的论坛上,我听到了一个非常好的观点,说电影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深度阅读。现在有很多好电影,但好电影未必有好票房。生活方式改变后,(我们)在家里能更容易享受到各方面的服务和快乐,而看电影加上往返电影院的时间,可能要花四五个小时。现在电影上映,大家可能宁可等到它将来上线,在电视或手机上看。但如果电影上映引起了很强烈的讨论,各方有自己的观点甚至在网络上进行交锋,那么作为观众就会很好奇,想去看看,以便参加对社会议题的探讨。所以,商业电影已经不再是简单的视听娱乐产品,票房高、有影响力的电影甚至变成了一个平台,承担的是观众观看后进行的交流沟通、针对性的讨论,是我们进行社交的机会。
大家喜欢“窝囊人夫”的温暖和没有攻击性
《新周刊》:你说你做《勇气》是受到了《后翼弃兵》的启发,你是怎么理解女性成长、大女主剧的?
董润年:《勇气》算上我一共6位编剧,其他5位全是女性。做女性成长的故事的过程中,我也在进一步学习。比如说,在探讨吴秀雅的成长与她跟前男友的感情时,我们有过争论:前男友郑昊即便有大男子主义的问题,但是在他的立场上,他没有做任何实质性的对不起吴秀雅的行为,吴秀雅对现在情感和物质生活的不满算不算自私。我们逐渐意识到这种讨论的前提是好女人应该贤良包容,不该有攻击性,甚至不应该在物质层面上追求更多,这可能是长久的社会结构导致的对女性的压制和偏见。但是,如果从主人公的主体性出发,她只是想要真正的自我得以彰显,寻求想要的生活,让自己开心满足。所以,我们在戏中讨论以及在现实中争论和思辨的,不是针对某一个男性或女性的讨论,是社会结构性的问题。
(图/《不讨好的勇气》剧照)
做了这部剧,我觉得跟太太的关系也有所变化。在创作的过程中,我们也更多地聊了过去的经历,我们发现,哪怕是在一些很小的选择上,大家也有不同的想法,所以还是要更尊重对方的主体性。即使我们知道对方做了决定会面临更艰难的处境,会吃苦头,我们可以尽到告知义务,但不能替对方做决定。
《新周刊》:和《勇气》里自信又有“爹味”的郑昊相比,《年会》里的“马杰克”更是因“窝囊人夫感”而受到很多人的欢迎。你在选角上和执导过程中,会刻意去营造这种感觉吗?
董润年:完全没有往这方面去想。白客本人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质,能让人平静下来,符合马杰克这个角色的底层逻辑。他自身也是一个非常好的演员,在喜剧表演节奏上的一些把握很棒。马杰克在职场里有点受气,压抑自己,尽量把棱角磨平,这种状态是我们一起探讨出来的。大家之所以喜欢(他),我感觉是因为马杰克体现出的温暖和没有攻击性,他一直试图帮助自己、帮助主人公脱离困境,拆东墙补西墙地到处救火,没有想害人或甩锅。而且他还是蛮能干的。
《新周刊》:《勇气》里有“爹味”的郑昊不被欢迎,《年会》里有“窝囊人夫感”的马杰克广受赞誉,你认为当下人们推崇的男性气质在变化吗?
董润年:有的观众不喜欢大男子主义的角色,有的观众喜欢“窝囊人夫”的角色,但那是所有观众吗?我们听到这些声音,是不是因为我们已经听到这样的声音、关心这样的批评,所以更多类似的声音被我们关注到了?可能很多平台会有数据,知道是什么观众在看我们这些剧,就可以做更深入的分析,分析喜欢这个剧的观众到底在什么样的年龄段,生活环境是什么样的,住在什么样的城市。但为什么他们会喜欢这个角色?另外一部分人又为什么不喜欢这个角色?这些需要更精细的调研。
我永远思考,我们听到的声音在真实世界里的占比到底有多少。
编辑 钟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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