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他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十年后他说,“我杀你父母兄弟,是为你好。”
她爱了他十余年,却等来了一封诛九族的圣旨,手里还拿着沾染着她族人鲜血的长剑。
可当她死了,他却慌了。寻遍世间秘术,只为复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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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他谋算半生,换来的却是满门皆丧。
只等我死了,他就能与苏念青琴瑟和鸣。
我想他就快如愿了。
凤梧宫中摇曳着昏暗的灯光,我的贴身侍女蒹葭正在为案前的灯添着灯油。
我强撑病体,撕开了边疆父亲传来最后一封信。
这封信上染满血迹,被悄悄送来时,离我上次收到父亲的信已经隔了小半年。
看到信上潦草的短短几个字,让我心痛难忍,一股血气在胸口翻涌,吐在了泛黄的信纸上。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蒹葭连忙放下手中装灯油的铜壶。
那信上只写着寥寥数字:周将军被围剿身亡。
等苏念青来凤梧宫时,我已经病得起不来了。
她穿着一身金绣凤凰的黄色长衫,来朝我耀武扬威,“我只是怕皇后娘娘消息闭塞,特来告诉皇后娘娘,皇上已经下令,周家五服之内全部处死。”
我知道我要死了,可我好后悔,为什么我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想,若有来世,若有来世,我定不会重蹈覆辙。
乾元三十七年,秋。
我艰难的睁开眼,自己正跪在周氏祠堂,往旁边一眼便瞧见了一旁满面愁容的继母林氏,她陪我坐在祠堂里,正拿着帕子偷偷擦着眼泪。
昏暗的夜色里,我一颗心从震惊到狂喜。
我意识到,我回到了过去,一切都还来得及!
林氏原是父亲一同长大的世交家的庶女,身份低微,从前是父亲的姨娘,我母亲过世后,抬了她为正室。
前一世里,我总觉得她并不是我的母亲,仗着嫡女的身份,时常打压她,她也并没有心存芥蒂,相反,对我百般照顾。
“母亲……”或许是死在病中的缘故,我说话还夹着几分沙哑,身体也如上一世离世前一般重。
林氏听到我这声久违的称呼,慌张的站起来,手里帕子慌乱的擦着泪痕,嘴里答应着,“哎,大姑娘。”
她继续道,“大姑娘……不是姨娘说你,即便你再想嫁给七殿下,也不能作践自己的身体啊?你这样做如何对得起你母亲的在天之灵?若是姐姐知道了……”
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哭起来。
母亲在世时,与她相处得情同姐妹,也是一段佳话,因此她虽然成了正室,但对我们几个孩子还是以姨娘自称。
“我不嫁了。”我的话掷地有声。
此话一出,林姨娘当场愣住,只一直道,“好好好,大姑娘想通了就好,你父亲因为你的事情……几日不曾吃下饭了。”
“是女儿不孝,女儿不孝,父亲呢?还有哥哥们还有四妹妹,母亲快叫她们来见见我……”
我说着,往事涌上心头,眼泪止不住流,先是四妹妹被远嫁他族,后是大哥和父亲死在边疆,周家也满门抄斩……
“哎,大姑娘,别哭,这……蒹葭,快快快把四姑娘叫进来,将军呢?”
“不用了,你既然下了决心要嫁七殿下,还见你父亲做什么?”父亲从门外走进祠堂,身板还如当年一般挺拔。
我鼻子一酸,想到当年边疆送回来的最后一封战报,只有寥寥几字,“周将军被困自尽。”
“爹!”我踉踉跄跄从地上站起来,扑上去准备抱住他,结果脚麻了,重重摔在地上。
“大姑娘,你没事吧?”林姨娘帕子也不管了,把我搀扶着在旁边椅子上坐下。
父亲拿腔作调的踱步到家祠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才多对我道,“你方才说,你不嫁了?”
我听到这里又跪倒在我爹面前,“是,父亲没听错,女儿不愿嫁给七殿下了,即使违抗圣旨,我也不嫁了。如今三殿下与七殿下炙手可热,都对太子之位志在必得,拉拢父亲不过为了兵权,父亲向来在朝中公正。若我嫁给七殿下,只能被迫站队,可向来君王薄情,七殿下又当真能对我情深似海,十年如一日?”
听我一言,父亲手按在桌子上,迟迟没有说话,良久他欣慰道,“这才是我周彦的女儿,只是如今皇上已经下旨,你又当如何应对?”
父亲静静的看着我,此时林姨娘明白接下来我们父女有事要说,已经识趣的退了出去。
待她走得远了,我看着我的父亲,那个为国上阵杀敌却因为被新皇忌惮死在黄沙堆里的将军,“女儿只有三策。”
“你说说看。”父亲挥了挥手,示意我说下去。
“一策,女儿愿意为了周家远离权力漩涡出家静修,只是……即便如此也只能得一时清净,家中还有林姨娘所生的四妹妹,待她及笄,恐怕也会有诸多人来求娶,此为下策。”
“二策,为了避免圣上龙颜大怒,女儿愿意嫁给七殿下,从此苦心经营,安知得不到一个好结果?此为中策。”
“看样子,你心中还有上策?”
我本就跪在地上,此时已经觉得脚有些酸痛,便顺势朝父亲拱了拱手,“女儿的上策,父亲一定不会采纳。”
父亲听到这里,从椅子上站起来,背对我站立在祠堂那面供奉满牌位的墙前,背着手,手中却不断把玩着手里的佛珠。
那是我母亲的遗物。
我知道,我的父亲已经知道我的第三策是什么了,只是,他的沉默让我明白他不会答应的。
果然,他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背对我道,“为父知道了。”
可我仍然不死心,挺直了我的腰板,拿出视死如归的架势,“父亲,女儿的上策,你当真不愿意听一听吗?”
“三策,父亲有兵权在手……”
“住口!我周家三代忠良,怎能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的声音大了几分,恐怕守在院子里的侍从都能听到。
我还未说完,父亲手中把玩的佛珠已经朝我砸了过来,我没有躲,但那佛珠只砸伤了我的额角,一看父亲就只是为了威慑我。
我自嘲的低下头,没有去看发怒的父亲,“三代忠良,可陛下不也在逼父亲做选择吗?”
祠堂里沉默许久。
“罚你在自己院子里思过,这几日不必出门了。”
听完,我傲气的拱了拱手,起身回了自己的云舒院。
我不明白我的父亲为何要对这样的朝廷效忠?
且不说当今陛下因为无端猜忌杀了多少良善的臣子,就连我的“心上人”顾寒江手上也不知道有多少冤魂。
我的父亲手掌兵权,位列国公,眼看着炙手可热。可功高盖主这个道理,谁不懂?陛下早已经有了动周家之心,不过引而不发罢了。
我忠正良直的父亲不敢谋反,可是我敢。
半月后,狩猎场上,我独自在马上意气风发的拉弓射箭,好不惬意。
前一世嫁给顾寒江成为皇后之后,我少有骑马射箭了,因为那不是一个皇后该有的做派,会被群臣力谏。
可如今,我还是周将军府巾帼不让须眉的嫡女,还是骑射名动京都的周暮云。
“吁~”我拉紧马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却稳稳停在那一身青色衣衫的女子面前。
“你便是苏念青?”我骑着马在她面前转了两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
说来好笑,前一世,我与她在宫中相处七年,怎么会不认得她?
这场狩猎是皇上办的,她一个户部侍郎家的女儿,却穿着一身不方便的湖绸锦缎长衫前来参加。
“是……周姑娘不认识我,可我在家中时常听父亲提起周姑娘,说姑娘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她规矩的低下头,显然是被刚刚疾驰而来的好马吓到了,说话也有些磕磕绊绊。
“你我两家是世交,虽只是年幼时见过,但也不应当如此生分。今日你未穿骑装,想来骑马不方便,就由我带你去看看这山中的风光吧。”
说罢,我向她伸出手,她或许没见过这些场景,手也不知道该不该牵住我。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上马,让她坐在我的前面。
“苏姑娘可坐好了?”我贴心的问她。
她乖巧的点了点头。
“阿云,前面有鹿,看我们谁先猎到。”说话间,我的二哥周暮岁已经骑马疾驰而过,已经在马上拉好弓。
“苏姑娘别怕,待我猎了这只鹿送给世伯做烤鹿肉。”
“驾~”不等她回答,我拍了拍马,我的马便飞驰而出,我心中不禁的想,果然是我自小挑的好马,红枣。
说时迟那时快,我几下赶上二哥,但那鹿身态轻盈,见他没有射到鹿,我道,“二哥哥,这鹿让给我,我已经同苏姑娘说好了,要送给世伯当礼物。”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他笑着说道,在马背上继续拉弓,要与我比个高下。
我笑着摇了摇头,朝那鹿搭弓射箭。
“中了!”苏念青书香门第,似乎对我能射中鹿觉得惊讶激动,在她说话间,小厮已经下马,去将那倒下的鹿五花大绑。
“三姑娘,这鹿怎么处置?”说话的是我自小长大的侍从白露,因早听我说要将鹿送给苏侍郎,所以特来问我。
“去,先给苏世伯送去。”我将弓箭顺势也递给白露,也驾着马往设宴的营帐去。
待我同苏念青缓缓往营帐里走去时,苏念青对我说,“念青早就听闻过周姑娘骑射俱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做作的捏着自己浅绿色绣花的帕子,我也不知道她话里有几句真,几句假。
上一世我同她见面是在宁国公府的雅集上,她费尽心思挤到我身边来,不过为了有一天她在上我在下的羞辱我罢了。
不过无妨,既然她对七殿下顾寒江情根深种,我又怎么能不帮她一把呢?
等我在宴会上不顾形象的与旁人觥筹交错时,皇后娘娘又旧事重提了。
“陛下,你瞧周大姑娘不逊色于在场任何一个男子,可要赏赐些什么给她?”皇后娘娘头上珠翠摇曳,笑意盈盈的望着我。
言中所指,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
“阿云,你是朕自小看着长大的,皇后上次提的事情,朕虽下了口谕……”主位的陛下高高在上,意味深长的望着我。
我知道,他在告诉我,我还有反悔的机会。
说起这个大成陛下,我觉得十分好笑,他从前做皇子时,与我父亲交好,当年是我父亲在与柔然的战役里冒死将他救出来。
他的确对我父亲多年来恩宠不断,朝中诸多功高震主的言论此起彼伏,他从未责难过周家。
只是,到了说我与他嫡亲七殿下的婚事,他定了又悔,悔了又提,说了多次,却从未正式下旨。
他也怕,怕我周家谋反,更怕我周家有合理的理由谋反。
上一世的我,机缘巧合对顾寒江情根深种,不顾父亲劝阻,非要嫁给他,或许从那以后,才有了对周家的嫌隙和忌惮。
察觉陛下的目光,我站起来朝他拱了拱手,才走到阶下跪下,“求陛下恕臣女死罪。”
我这一言,不仅惊呆在座各位有头有脸的朝臣及家眷,连父亲也紧张的不停饮酒。
一时间刚才还热闹的宴席上鸦雀无声。
陛下似乎对我一改往常的表现来了兴趣,换作往常,我都是要死要活非要嫁给顾寒江,求他下旨的。
“哦?你犯了什么死罪?”陛下拿起手边的玉盏,想听听我能说出个什么名堂。
“臣女与七殿下有缘无分……臣女与白星衍白将军两情相悦,已经珠胎暗结,辜负陛下美意,望陛下恕臣女死罪。”我顺势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泪眼婆娑的望向陛下。
白家与我家是世交,当年父亲在外征战,母亲陪同,我于是被寄养在白家。我与白星衍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也不是空穴来风。
只是陛下听完我的话,突然不笑了,但还是将玉盏中的酒饮尽,随后问我父亲,“阿彦,此事你可知晓?”
父亲一言不发的站起来走到我面前,狠狠甩了我一个巴掌,“啪~”
“陛下……臣不知……”他跪在我身边,低着头,手里不停把玩着佛珠,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白将军何在?”陛下移开眼神,在众人里面寻找那个鲜有耳闻的少年将军。
“臣在。”人群里应声走出来一名男子,只见那男子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的冠着,浓密的眉稍稍扬起幅度,黑色的瞳孔却流露出不一样的色彩,脸颊上带着边塞风霜的痕迹,更让人感到一股冷峻。
白星衍走上前来,同样跪倒在我左边,随后虔诚拜下去,“陛下恕罪,是臣情难自抑,与云儿无关,求陛下不要怪罪她,都是臣的错。”
这声“云儿”落在我耳里格外扎耳,想来落到皇后耳中更加刺耳。
皇后希望我与顾寒江喜结连理不过为了借周家的兵权,在夺位之中取得优势,在后来周家被灭族,她可没有为我说一句话。
我埋着头,静静等候陛下的发落。其实这个谎言轻易就可以揭破,我半月前还为了嫁给顾寒江要死要活,方才还在马上狩猎,哪里来的珠胎暗结?
只是,若戳破我的谎言,我就是欺君之罪,周家兵权在手,谁敢置喙?谁敢与如今的周家为敌?
对于陛下,他本就不想大权旁落,我如今这番说辞不过是给他一个台阶,让他为了拒绝皇后有个合理的理由,他也不会戳破。
在场众人里,唯一有理由戳破我的,只有尊贵的、爱子心切的皇后娘娘。
可我不会给她这个机会,“陛下!阿云是您看着长大的,虽……不合礼数,父亲常年在外征战,我自小在白家长大,十二岁才回周家,我与他青梅竹马,实在是情深而不自知,望陛下成全。”我的额头重重磕在阶上,一个接着一个,直到头破血流。
一个个响头都在提醒陛下,我与白星衍的感情是合情合理的。他曾许诺过我父亲要给我指一个好人家,要让我嫁个独一无二的好男儿,他不能食言。
我的额头被白星衍扶住,他的手掌因为常年握剑有些粗糙,他对我道,“云儿,别磕了,就算陛下不答应,我也定不会负你。”
白星衍看我的眼神坚毅,那一瞬间,我还以为他不是在演戏。
那高高在上的皇上见此情景,或许是触动了什么心弦,他看了看我与白星衍,或许觉得的确是一对璧人,又望向我的父亲。
“阿彦,这白少年将军算不算良婿?”
我父亲对他拱了拱手,似乎考虑清楚了,“白公子年少有为,的确算个良婿,全凭陛下做主。”
“陛下……”皇后娘娘还想再阻拦。
皇上对我父亲如此回答十分满意,没有搭理皇后,只看向我。
“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你们两情相悦,那朕赏你这个恩典,赐你们成婚,周姑娘成婚可以公主之礼。”
最后这句话,他押得更大声,这是他对周家的恩典。
“且慢!”
正当我松了口气,却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心中一沉,难道棋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