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易璟煜
古代人的嘴能有多毒?真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人在“群嘲”之中反复社死,有人阴阳怪气,有人吐槽上司,有人疯狂拆上司的台,还有人因为吐槽过度,一不小心就掉了脑袋……如果将这些嘴炮王者的发言凑在一起,就是一场精彩的“脱口秀大会”。
洪承畴:人还活着,但反复社死
崇祯十五年(即清崇德七年,1642),明王朝的余晖仍然在中原大地上流连。清军一路南下,在松山抓住了蓟辽总督洪承畴。明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京师,崇祯帝以为洪承畴已经殉国,于是放声痛哭,下令“予祭十六坛,建祠都城外,与邱民仰并列”,不仅亲自前往祭奠,还写了《悼洪经略文》来悼念洪承畴。
谁料不久后,洪承畴降清的消息就传到了都城。而在此时,“殉国忠良洪亨九(洪承畴,字亨九)”的名声已经传遍了天下。而在知道洪承畴投降的人们眼中,这无疑是巨大的讽刺,这也成为洪承畴一生之中最大的污点。于是,明朝老臣们摩拳擦掌,要以此事将洪承畴骂个狗血淋头。
自此以后,洪承畴就开启了一路劝降、一路挨骂的被“群嘲”人生。
顺治二年(即南明隆武元年,1645),明朝老臣黄道周被俘,清廷命洪承畴前来劝降。黄道周见到洪承畴派来的人,冷笑着说:
承畴久死矣,松山之败,先帝痛其死,亲自哭祭,焉得尚存?此无籍小人冒名耳!
翻译过来就是:
洪承畴早就死了,先帝(崇祯帝)还亲自祭奠过他呢,你说你是洪承畴,一定是冒名顶替的小人——这就是在讽刺洪承畴变节了。
不仅黄道周,有“明末文天祥”之誉的左懋(mào)第出使清廷被拘,洪承畴跑来看望他,刚进门就迎接了一句痛骂:
此鬼也。洪督师在松山死节,先帝赐祭九坛,今日安得更生?
这位骂得更狠。洪承畴连小人都不配做,甚至都不是人了,成了见不得光的鬼魂。也难怪洪承畴在听到后面露惭色,直接告辞离去。
如果说前面这两位还太直白,那么接下来这位简直是“阴阳大师”。夏完淳被俘后,洪承畴又去劝降,夏完淳假装不认识洪承畴,义正词严地说:
我闻亨九先生本朝人杰,松山、杏山之战,血溅章渠。先皇帝震悼褒恤,感动华夷。吾常慕其忠烈,年虽少,杀身报国,岂可以让之!
洪承畴本人就站在旁边,但不太敢说话。他试图向夏完淳解释,自己就是洪承畴。哪知夏完淳听后骤然变色,指着洪承畴的鼻子骂道:
“亨九先生死王事已久,天下莫不闻之,曾经御祭七坛,天子亲临,泪满龙颜,群臣呜咽。汝何等逆徒,敢伪托其名,以污忠魄!”
也就是说,夏完淳震声道:洪亨九先生是我的偶像,我要学习他为国捐躯的伟大精神!什么?你说你是洪承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冒名顶替,玷污了洪亨九先生的忠魂!
搞得洪承畴哑口无言,“面赤色沮,气为夺之,无辞以对”。除此之外,洪承畴还试图劝降孙兆奎、周堪庚等抗清人士,无一例外地挨了骂。就连洪承畴的母亲见了他,都拎着拐杖将他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顿,还边打边骂:“你把我迎接过来,就是为了让我给满人当老婢吗?我要打死你,为天下除害!”
还在明朝做官时,洪承畴曾写过一副对联“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以表达自己对明王朝的忠心。在他变节后,有人在两联末尾各添了一个字,变成“君恩深似海矣,臣节重如山乎”,反讽洪承畴历事二主,有悖君臣之义。被前同事们阴阳怪气,又被母亲追着打,年逾五十的洪承畴在一片骂声中反复社死,终于活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模样。
好险,差一点饭碗就没了
古代文人不仅骂同事,上司的台也是说拆就拆……比如,三国时期流民四起,饥荒频发,为了节省粮食,各地纷纷颁发禁酒令。彼时蜀中遭遇大旱,粮食产量大幅下降,间接导致禁酒令愈发严格,以至于“酿者有刑。吏于人家索得酿具,论者欲令与作酒者同罚”。只要百姓家中有酿酒的器具,无论其是否参与酿酒,都和酿酒的人同罪处置。
这样的规定过于严苛,让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昭德将军简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于是灵机一动,想出来一个劝谏的法子。《三国志》中记载了这段故事:
雍与先主游观,见一男女行道,谓先主曰:“彼人欲行淫,何以不缚?”先主曰:“卿何以知之?”雍对曰:“彼有其具,与欲酿者同。”先主大笑,而原欲酿者。雍之滑稽,皆此类也。
也就是说,简雍和刘备一同外出,看到一男一女走在路上,就对刘备说:“这两个人就要做出有伤风化的事情了,为什么不把他们抓起来呢?”刘备吃惊地反问:“你怎么知道?”简雍回答:“他们有作案工具,就和有酿酒器具的人一样(应该被处置)。”刘备听后大笑,就赦免了因为酒具而获罪的百姓。
这段对话属于典型的讽谏。简雍与刘备是贫贱之交,情谊非同一般,再加上他的性格跳脱不羁,“优游风议,性简傲跌宕”,因此敢于对严苛的禁酒令提出异议。他以一种插科打诨的方式,委婉地提醒刘备禁酒令太过严苛,最终免除了百姓的罪责。这一番高情商操作,让人看了自叹不如。
反观宋代李廷彦,则是妥妥的“拆台小能手”。《古今谭概》《拊掌录》《嘻谈录》等奇闻笑话集中记录了这位仁兄的笑料:
李廷彦献百韵诗于一上官,其间有句云:“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上官奭然伤之,曰:“不意君家凶祸重并如此。”廷彦遽起自解,曰:“实无此事,但图属对亲切耳。”
李廷彦在献给长官的诗中写道:“我的弟弟在江南去世了,哥哥也死在了塞北。”
长官听了很为他难过,安慰他说:“没想到你家里这么惨啊。”
李廷彦立马站起来解释:“咳,其实没有这个事情,我这么写只是为了对仗。”
长官:……
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这样的下属也实在罕见。
而要说精准吐槽上司的本事,还得看下面这位。《世说新语·方正》记载了和峤与晋武帝司马炎之间的一段对话:
和峤为武帝所亲重,语峤曰:“东宫顷似更成进,卿试往看。”还,问何如。答云:“皇太子圣质如初。”
司马炎的太子司马衷,即赫赫有名的晋惠帝,也就是那位说出“何不食肉糜”的荒唐皇帝。司马炎在世时,满朝文武皆知太子天资愚钝、不堪大用,唯独司马炎本人沾沾自喜,自以为生了个颖悟绝伦的儿子。一天,他对自己的亲信大臣和峤说:
“太子好像又进步了,你去考考他。”
和峤领命去了,回来后告诉司马炎:
“太子圣质如初。”
好一句“圣质如初”,这么委婉客气地明褒暗贬,到了司马炎的耳朵里,果然成了完全相反的意思。
和峤:完蛋啦,太子还和以前一样蠢笨呢。
司马炎:好极啦,孩子还和以前一样聪明呢。
除了和峤之外,卫瓘等大臣也多次劝谏过此事,但司马炎始终不以为意。公元290年,随着司马衷登上皇位,中国历史上极其黑暗的一段时期逐渐拉开了帷幕。对于后来“八王之乱”乃至“五胡乱华”的惨剧,司马衷恐怕难辞其咎。
吐槽不规范,亲人两行泪
除了政治斗争,影响文人吐槽的还有一个根本性因素,就是性格。骂也好,劝也好,都需要话术,不然一切都难以解决。文人无法解决得罪人的问题,关键就是性格。
若要论嘴炮,就不得不请出素有三国“狂士”之称的祢衡。《典略》记载其“言论放荡”,《后汉书·祢衡传》也列举了这位仁兄的“丰功伟绩”:
或问衡曰:“盍从陈长文、司马伯达乎?”对曰:“吾焉能从屠沽儿耶!”又问:“荀文若、赵稚长云何?”衡曰:“文若可借面吊丧,稚长可使监厨请客。”唯善鲁国孔融及弘农杨脩。常称曰:“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余子碌碌,莫足数也。”融亦深爱其才。
祢衡素有才名,可惜长了张毒舌的嘴。他讽刺陈群和司马朗是“屠沽儿”(即杀猪买酒的人),讽刺荀彧“可借面吊丧”(即徒有虚表的人,史载荀彧“风姿奇表”“清秀通雅”),讽刺赵融“可使监厨请客”(赵融爱吃肉)。每一条评论都短小精悍,伤害性不高,但侮辱性极强。
即使对与自己交好的孔融和杨修,祢衡这张嘴也不消停。他称呼比自己大20多岁的孔融为“大儿”,称呼杨修为“小儿”,并认为世界上除了这两个人之外,其他人都只不过是庸碌之辈,根本不足挂齿。
孔融爱惜祢衡的才能,将他推荐给曹操。但曹操不喜欢祢衡狂放的性格,不愿委以重任,只命祢衡做一个小小的鼓史。祢衡心中愤愤不平,在宴席上击鼓时,拒绝穿统一的工作服,官吏上前呵斥他,他就将穿来的衣服全部解开,“裸身而立”,然后当众换上工作服,击鼓后离去。这一段记载经过后人的加工,形成了著名的戏剧《击鼓骂曹》。
在曹营的日子里,祢衡开启了“随地大小骂”模式,几乎将上至曹操、下至谋臣武将的所有人都骂了个遍。这让曹操感到很难堪,但碍于祢衡的才名,又不能将人直接推出去斩了。于是曹操想了个办法:将祢衡推荐给江夏黄祖,别在自己面前瞎晃悠了。
到了江夏,祢衡仍然不改脾气,最终因为辱犯黄祖而被杀,年仅26岁。如此看来,吐槽也是一门技术活儿,要是闹大了,那可就是玩命了。
参考文献:
[1][晋]陈寿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南朝宋]刘义庆著.世说新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3][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注.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作者:易璟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