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2023双年榜|序言一:“大女主”的游戏法则

弯弯评小说 2024-04-15 16:04:43

以下文章来源于《文学报》,作者肖映萱

2022—2023 /

中国网络文学双年榜

《中国网络文学双年榜(2022-2023)》由北京大学网络文学研究论坛与山东大学网络文学研究中心联合推选,分男频、女频各推选十部优秀作品,即将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双年榜”栏目将陆续为大家推送上榜作品。

序言一:“大女主”的游戏法则

——2022—2023年女频网络文学综述

(本文节选首发于《文学报》2024年3月28日第2632期)

肖映萱

近两年女频网文的新变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前两方面是在“爱女”意识崛起的背景下,新型“大女主”想象的两个侧面:一是女主角开始具备强大行动力、甚至成为救世者,用新发明的话语来说,女主正成为“英雌”;二是性缘关系被重新检视,部分女性角色被批为“娇妻”,折射出在当前女性社群内部正在经历一场婚恋观的剧烈变化。第三个方面,是小说的进一步“游戏化”,各种游戏的玩法和规则都“入侵”了文本世界,刷新了故事的主题、结构和语言风格。

这些变化一定程度上延续了此前数年女频网文的发展趋势。在2018至2019年的综述中,笔者将女频网文的创作转型描述为“嗑CP”、玩设定的新趋势,其中,“嗑CP”是女性的亲密关系想象从代入其中到置身事外、不再将其作为唯一核心需求的前置训练,玩设定则已经展现出网文设定的游戏化倾向。到2020至2021年,女频的突破与创新更加明确地表现为“叙世”的拓展,既在世界设定上不断推陈出新,也展现出颇具深度的现实观照与关怀。如今,女频作者们一边继续在游戏法则的层面上拓宽着世界设定的可能性,一边把目光进一步锁定在探索世界的主人公——绝对的女主角身上。当爱情退居其次,世界海阔天空,新一代的“大女主”将通往什么样的新天地?这是今天的女频作者普遍自觉地试图在作品中解答的问题。

一、话语革命:“英雌”与“爱女”

近年,伴随一桩桩不断冲上热搜的社会事件,性别议题几乎避无可避地出现在互联网的各个圈层,与性别相关的影视作品、图书、女性主义理论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此前性别意识的变革与探索在网络文学的文本实验中静水流深地持续了多年,以“大女主”为中心的“女强”书写一直贯穿于女频各种类型文发展演变的始终,写作重心已经从亲密关系渐渐转移到女性自身。新一波“网络女性主义”浪潮的高涨,向原本细水长流的变革之路注入了一剂猛药,此前积累的多重变化都在这一节点上集中爆发,以多副崭新的“大女主”面孔显露出来,高调展示了新一代网络女性社群的性别意识突进。

近两年最为读者津津乐道的“大女主”代表,是被敬称为“隗姐”的隗辛。创造出这个角色的《穿进赛博游戏后干掉BOSS成功上位》(以下简称《赛博游戏》)是两年来商业成绩最好的女频小说之一。这部作品的成功,一方面有赖于作者桉柏相当纯熟的写作能力,她精准地捕捉了赛博朋克、第四天灾、人工智能、克苏鲁、论坛体等诸多流行文化要素,将其密集地融合为一锅滋味丰富的大杂烩,故事得以在一个颇具未来美学风格的动作冒险世界中飞速推进,既在速度的加持下完成了极致的“爽文”叙事,又在纷繁的科幻设定中引入了人与神、人与非人的升华讨论,使作品在广度和深度上都显得十分丰富;另一方面,真正让作品“出圈”获得巨大讨论度的直接原因,是它塑造了一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狠绝”女主隗辛。

桉柏:《穿进赛博游戏后干掉Boss成功上位》

女频以往的“大女主”中也不乏强者,她们也有“黑化”的阶段,有为了成功不择手段的黑暗面,但作者往往需要给她们的“黑化”找到合理性,以赋予女主、读者和自己某种道德上的豁免权。在《赛博游戏》中,隗辛的“狠绝”也有外因:在残酷的游戏世界里弱者的命运是真实的死亡,而隗辛拿到的“剥夺者”身份所具备的特殊能力,正是要靠“剥夺”别的角色的生命才能获得他们的能力,为了生存、变强,必须杀人。这种“狠绝”也有某种被豁免的余地:经历了少许挣扎后,隗辛决定尽量避免“剥夺”玩家,主要对NPC(非玩家扮演角色)下手,但在玩家极力隐藏身份的情况下,许多时候她无法确认对方的身份,难免“误杀”。然而无论在女主的道德层面上“叠”多少层“甲”,喜欢《赛博游戏》的读者们最爱看的,恰恰是隗辛身上不加掩饰的杀伐果决和绝对强大。不同于“宫斗”中女性之间的虚与委蛇、暗流涌动,这是在藐视男女之别的绝对力量面前一视同仁的狠与冷,无需任何伪装。这种来自女性角色的绝对的“强”为读者带来了绝对的“爽”,她们终于可以将道德感暂时抛开、彻底投入无需负责的“YY”幻想,这一刻,她们才真正走到了男频“爽文”的起始点。曾几何时,女频小说的“爽点”只由“虐”和“甜”这两种与爱情相关的情绪构成;如今性别差异变得模糊起来,女频的快感机制与男频趋同了。女性也可以成为最强者,这种想象被普遍接受了。

当然,在现实世界即将与游戏世界相融的巨大灾难面前,隗辛毫不犹豫地承担起救世主的责任。这也是近年“大女主”的一个共同特征,例如经常与《赛博游戏》并举的《我在废土世界扫垃圾》中,女主祝宁也扮演了破旧立新的“救世”英雄,也对底层社会报以关怀。与《赛博游戏》相比,后者还很重视女性群像的刻画,且强调女性互助与女性情谊,呈现出更具群体性的女性力量。这两部作品还有一个共同点,即恋爱关系的退位。虽然以隗辛为绝对主角的《赛博游戏》在晋江的分类体系中仍被归入“言情”分站,但这只暗示了隗辛与其他角色之间存在情感关系的可能性,而这种关系也是反传统的——小说中被指认成“男主”的角色是人工智能AI“亚当”,ta没有碳基的身体,因而也没有性别、没有性征,突破了传统“言情”的边界,把“情”从狭窄的性缘中解放出来。《我在废土世界扫垃圾》也被归入“言情”,但所谓的“男主”与许多其他配角一样在故事中途死去了,没有陪伴女主走到最后,这种情感被平等地放置于祝宁与众多伙伴的羁绊之中,如烟花般绚烂却又顷刻散去了。也就是说,这些新型“大女主”们可以有伙伴,也可以有爱情,但爱情不是必须的,不是传统的,也不是更高一等的。

有花在野:《我在废土世界扫垃圾》

这种“大女主”与此前观众们通过密集的IP影视剧接触到的“大女主”形象已经相去甚远,后者大多改编自2010年以前的女频网文,代表的是上一代的“女强”想象,爱情仍然占据中心位置,男主也在故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往往按照“女强男更强”的配对模式,在大众向的影视改编中很容易回到“玛丽苏”的叙事套路中去。新一代的“大女主”和“女强”书写则早已溢出了“言情”的框架,要求女主独立地拥有力量,女性自身成为强者、英雄——或者用网络女性社群内新近流行的说法,成为“英雌”。这种话语的转换,是“大女主”书写对女性自强的要求越走越极致的一个鲜明表征,正是这种趋势催生了被描述为“爱女文学”的新现象。所谓“爱女”是与传统性别文化中的“厌女”针锋相对的,它是被否定性定义出来的,不“厌女”的才是“爱女”。“英雌”的说法是在“爱女”的语境下诞生的,“英雄”被认定是男权的语言,用来描述女性有“厌女”倾向。

“爱女”的命名诞生于2021年左右,它与写下《厌女》的日本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及其观点和著作2019年以来在一些网络女性社群中变得流行和普及可以说有直接的关联。一些较为激进的读者开始带着“是否厌女”的标准去“审判”既往的“女强文”乃至所有言情小说,凡是遗存“厌女”惯例的都会被她们批为“伪女强”和对女性有毒的作品。这些严苛的读者被称作“爱女姐”,她们推崇的那些经受住了考验的作品,则被相应地称作“爱女文学”。不难看出,这一命名打从一开始就带有一定的讽刺色彩——不同于“XX文”,“XX文学”的命名格式往往都带有一定的讽刺或者自嘲意义,如“凡尔赛文学”“发疯文学”。

虽已暗含了自省,“爱女”意识在近年的“大女主”写作中也确实普遍存在,许多作品明显是在“爱女”的“主题/观念先行”的情况下被创作出来的,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女主对此感到厌烦》和《为什么它永无止境》。这两部作品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西幻设定,女主或是不甘服从原本写好的“雌竞”剧本,与其他同样坚强勇敢的女性一起结成同盟,背负“女巫”之名,却像骑士一般热烈地踏上革命之路;或是在诡谲的末日世界中仍旧关心身侧之人的境遇,细细咀嚼这些多姿多彩的、闪着光的女性角色身上的遭遇与不平,最终发出书名隐去的那句叩问——为什么女性的苦难永无止境?两部作品也都聚焦于女性群像、女性互助,将女性作为“命运共同体”的观念以具体鲜活的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而且是反言情、反性缘的。尤其是《女主对此感到厌烦》,作者妚鹤的笔名谐音“for her”,她的这部处女作有着旗帜鲜明的“爱女”立场且极具情绪感染力,让许多读者受到启蒙与感召,起到了女性主义入门读物的作用,因而在“爱女”社群中被推到了圈内“名著”的地位;更名《她对此感到厌烦》进行纸书出版后,该作名列豆瓣图书“2023年度图书”榜单“科幻·奇幻”类的第一位,反映了这类作品在女性市场的广泛影响力。

妚鹤:《她对此感到厌烦》

在“爱女”意识的引领下,不仅是女主形象、恋爱故事的写法面临着革新,作品的评价标准也开始被重新讨论。比如,一部好的(女频)小说是不是一定要有“大格局”?这个问题在2023年引发了女性社群内部的一次持久讨论。在知乎问题“有没有大格局的女主文?”的回答中,出现了栗子多多的《点燃星火》。这篇仅有一万多字的小短文是十分典型的“知乎文”文体,由密集的转折、脑洞和梗组成,以求营造反套路甚至猎奇的阅读刺激——自“反宫斗”的《宫墙柳》让知乎平台窥见了网文写作的巨大潜能之后,反套路就成了“知乎文”的招牌。《点燃星火》正可以看作是对女频网文“格局小”的一次戏仿式的反叛,通过戏仿女性参与革命来实现“大格局”的拟像。故事里,穿到架空封建社会的两位穿越者成了一对母女,来自2023年的女儿原本只想苟安,是“小格局”;来自1940年的母亲却想散播革命的火种,是“大格局”。虽然文中对革命历史只言片语的书写显得生涩僵硬、错漏百出,但仅凭故事开头母女“相认”(确认彼此穿越者的身份)时女儿向母亲描述2023年的那一句“山河仍在,国泰民安”,就足以完成受众对“大格局”的意淫与狂欢。这清晰地映照出当前网络青年女性社群在政治与历史话语上的急切操演需求和虚无现状。当然,除了这种对“大格局”不假思索的套用和戏拟,讨论中也出现了对一些基本问题的重新思考:何谓“格局”,宏大叙事是否天然比情感叙事和微观叙事更“高级”,女性有没有属于自己的“大格局”之路?可以预见,未来这些问题的探讨也很可能会在女频的文本实验中引起回响。

栗子多多:《点燃星火》

二、性缘政治:

“娇妻”与婚恋观的剧烈震荡

当前网络女性社群中“厌女”批判的矛头,较为集中在以往女频网文里的“雌竞”与“性缘脑”(“恋爱脑”的理论化说法),前者表现为“宫斗”“宅斗”等类型的衰微和对它们的反思,后者则被总结为“娇妻文学”。在“爱女”意识的检视下,“娇妻”立即被命名,不仅是社交平台中“秀宠爱”的女性被恨铁不成钢地批为“娇妻”,多年来占据女频主流的“霸道总裁文”及其变体(如“民国军阀文”等)中的“傻白甜”女主,也被归为“娇妻”。一些曾经的“总裁文”读者开始反省自己“少不更事”时的阅读“黑历史”,并决绝地与之“割席”。

不过,当我们打开近两年女频的热门商业榜单时,会发现“娇妻文学”仍然牢牢占据着大半天地,与“爱女文学”仿若来自不同世代,却跨时空同屏着。一方面,这可以说是网络文学在“用钱/流量投票”的机制下赋予用户的文学“民主”的一次生动展示。人们爱看一部网文,绝大多数时候不是因为它“正确”,而是因为它“好看”,后者恰恰更多地与“不正确”挂钩;只要“娇妻”的情感机制仍能满足部分读者内心深处的需求,就会继续与“爱女”共存。另一方面,这些“娇妻文学”有着十分复杂的成分,其中既有无意识的刻板印象和陈规惯例,也有女性主动利用自己的弱势地位来谋取利益的“女利”书写,甚至还有因“爱女”迅速变成一种“政治正确”而招来的反叛,即为了对抗“爱女”的正确性暴力而出现的“娇妻”反讽。这也折射出当前女性社群性别意识的混杂与摇摆、理智与情感的游移不定。

许多时候读者们口中的“娇妻”与“大女主”之间界线并不清晰,甚至只有一线之隔,青青绿萝裙的《我妻薄情》引发的争议事件,就是这种模糊现状的典型代表。无论是女主程丹若的“薄情”设定,还是小说最鲜明的主线无疑是“穿越女”在封建社会求自由、求发展的个人成长叙事(“事业线”),亦或是作者草蛇灰线、剑指“大格局”的沉稳笔调,都仿佛向读者许诺着这部小说将是她们预期中的“大女主爽文”,古代言情的婚恋桥段只是为了在“大团圆”结尾处给女主的人生锦上添花的点缀。但事实上,故事才堪堪写到四分之一,作者就让“薄情”的程丹若步入婚姻,这让许多读者的期待落空了。这种写法迅速招来质疑、批判甚至“掉粉”“掉收藏”,它让作品的走向好像又回到旧“女强”名为“大女主”、实则“玛丽苏”的老路上去。但《我妻薄情》真正试图探索的,正是当女性的现实处境是只有通过婚姻才能获得自由(这恰恰是“古代”设定最真实的情况)时,她是否可以借助婚姻得到解放?是不是只要选择落入父权制婚姻的“牢笼”、没有实现彻底的女性自足,这种“次一等”的解放就是虚假的、不值得被选择的,必然沦为“娇妻”或“婚驴”?如果说极端的“爱女”观念抹除了来自各个社会阶层的女性所面对的不同处境,以同一套标准要求所有女性都成为独立自强的“大女主”,那么《我妻薄情》就将女主还原到了具体的境遇之中,探讨了“有限”的自由与解放之可能性与必要性。

青青绿萝裙:《我妻薄情》

不仅如此,小说还刻画了一个理想男主谢玄英,这位世家公子虽深受礼法与家族的约束,却遵循“情教”本心勇敢求“爱”,看起来很像是一个“玛丽苏”模式里的拯救者。但这个角色身上最宝贵的品质,是愿意尊重程丹若“薄情”之下的不安与骄傲。这场婚姻不仅没有磨灭女主作为个体的独立性,反而让这两个人物从理念落到了凡尘,变得更生动、有人味儿。小说试图创造在性缘关系中仍然成立的“大女主”模式,在极端女权已然走向排斥性缘的前景中,探索出一种男女双方通力改造的新型性缘关系,给“情”留出几分余地。而读者对这种尝试的热烈争议,恰恰反证了这种尝试本身的必要性。

借枷锁重重的古代设定,“古言”的“大女主”抛下爱情去追求生存、平等与自由,是更加水到渠成的,与之相比,以“总裁文”为主流的“现言”(都市言情)更是“娇妻”批判的“重灾区”。2023年暑期电视剧《我的人间烟火》播出后得到的负面反馈,一定程度上显示了“娇妻”批判的大众化。在网友们看来,剧中的“恋爱脑”女主角许沁为了爱情而与家庭闹掰,放弃为她深情坚守的“哥哥”(养父母的儿子)孟宴臣,非要选择常常“PUA”(即通过长期贬低、矮化一方来实现情感控制)她、经典的付出行为只是“为她煮粥”的消防员宋焰,是一位无药可救的“娇妻”。截至2023年底,该剧的豆瓣评分已低至2.8分(超过42万人评分),足以看出这种反馈的普遍性。剧作的原著小说《一座城,在等你》(玖月晞,晋江)2017年连载时却并未引发这样的讨论,也说明了大众女性意识自那之后发生的巨变。有趣的是,网友们推崇的“良人”孟宴臣是一个不怎么霸道、但保留了隐忍深情属性的“总裁”。这表明,在除了爱一无是处(因而“爱”的真实性也被质疑)和被爱之间,在“倒贴”和受宠之间,如今女性更倾向于选择后者。她们真正恐惧的不是成为“娇妻”,而是成为“娇妻”后没有得到相应的奖赏。当婚姻被批判为一种父权制的陷阱后,可疑的“爱”消失了,余下的只有确凿的财产关系——在她们看来“好”的婚恋不应该让女性受苦,否则就是圈套。如果“爱女”意识要求女性在婚恋关系中不能“吃亏上当”,最终只能导向两种结果,要么清楚地计算每一分得失,要么“去性缘”。无论哪种,都不再与“爱”有关。“娇妻”批判的背后,是婚姻制度与爱情神话在女性社群内的巨大危机。

如果说《我妻薄情》的程丹若,是先通过婚姻得到了一定的自由,再从中建立起了“爱”,那么陈之遥的《智者不入爱河》走的则是另一个方向:对一些都市独立男女来说,也许婚姻已经过时了,但“爱”还没有。小说中的律师女主不仅以离婚官司为专长,自己也告别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做了单亲妈妈,本来理当成为不入爱河的智者,但小说在一桩桩离婚案件中却仍穿插着她与男主的爱情。从起初的清醒、谨慎,到情难自已的试探,最终他们相爱了——是否步入婚姻?小说没有讲。爱与婚姻被拆分为两个独立的概念,当“入爱河”不再指向婚姻的终点,也许智者不再是“不能”入爱河,也可以是“不畏”入爱河。

陈之遥:《智者不入爱河》

与晋江、知乎等平台的激进“爱女”潮流相比,依然相信爱情的《智者不入爱河》显得非常朴素,这也与它发布于豆瓣阅读这一平台有关。自2012年上线以来,为了与起点、晋江等网站的商业模式和主打受众做出区分,豆瓣阅读先后尝试将科幻、中短篇、非虚构写作作为平台特色,但在商业成绩上均未有亮眼表现,直到2017年开始转向悬疑和女性,才逐步确立起更适配纸媒出版和影视改编的核心内容,打造出一条IP导向、而非VIP导向的运营路径。不同于“言情”,豆瓣阅读的“女性”内容是在更加公共的语境当中围绕职场、婚姻、家庭等都市女性现实处境的写作,近年尤为流行“中年爱情+职场”的书写。这里的“中年”指的大多是三十岁左右、有过婚恋经历的“熟女”,“职场”则指向更加专业化、知识型的“行业文”写作。如陈之遥与柳翠虎——2023年热播电视剧《装腔启示录》同名原作小说的作者,都毕业于名校法律系并曾在律所工作,擅长在作品中融入专业的法律知识和律所百态。但这两部小说中的爱情却都在“现实”的外壳下保有几分梦幻的色彩,为摇摇欲坠的爱情神话提供了可能的挽回方案。这也与豆瓣阅读的纸媒、影视IP导向有关,创作的整体氛围是更温和、从小众向大众审美趣味过渡的。

婚恋观的剧烈震荡,在番茄小说等免费平台也通过“真假千金”等叙事要素的流行体现出来,如《就算是假千金也要勇敢摆烂》。2024年初登上抖音短剧榜首的《我在八零年代当后妈》也是“年代文”子类型与“真假千金”桥段融合的产物。这一桥段的“爽点”与“宅斗文”中的嫡女与庶女之间的权力颠倒相似,主角身为“假千金”,被“真千金”取代之后却能以更显赫的身世或恋爱对象实现华丽的“逆袭”。财产(千金的高贵血统与继承权)与婚姻(总裁未婚夫)几乎扮演了完全相同的叙事构件,都是主角“打脸”女配的工具,是最终胜利的奖赏与标志,因而婚恋情节也并不真正与“爱”有关。不过,这一套路很快也在“厌女”反思中被揭露为“雌竞”,开始出现描写真假千金和睦共处的作品。

而在晋江等平台,性缘关系的边缘化是十分突出的新趋势,晋江甚至在2023年11月底开辟了“无CP+”的新分站。早在2014年晋江就已经出现了“无CP”的分类,发展至今其中的内容已经相当混杂,主要包括两种创作倾向。第一种,也就是这个分类在2014年“净网行动”后被开辟出来时原本预设的,能被转化为“社会主义兄弟情”的“双男主”或者“大男主”写作,如priest的《太岁》。在增设独立分站之前,“无CP”与“纯爱”是被划在同一个频道的,它的成立是以“CP”文化已经完全成熟为前提的。也就是说女性读者已经熟练掌握了“嗑CP”的能力,不再需要由原作来提供固定的“官方CP”了,读者们可以自行脑补、自行拉郎,原作就从以“CP”为中心的爱情叙事中被解放出来。第二种,就带有一定的“反CP”“反性缘”倾向了,作者们开始主动关注爱情之外的议题,如女性之间的互助、情谊、亲缘关系等,代表作有我想吃肉的《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正是第二种写作使“无CP”不再能被“纯爱”兼容。独立建站后“无CP+”很快拥有了独立榜单,目前的排榜依据也刚好对应着这两种写作倾向:“男主无CP”与“女主无CP”。当然,“无CP+”的潜力还不止于此,这一分类的出现打破了既往以“CP”为核心的女频书写所预设的种种惯式,可以容纳溢出来原来的写作框架、无法被轻易归类的作品。有了专门的空间后,这里的创作未必会按照既有的预设去发展。这一空间刚刚诞生,就已令人对其未来的面貌充满期待。

三、玩法规则:

游戏“入侵”文本世界

网络文学从诞生之初就有着游戏化的特征,如可以被追溯为第一部长篇连载的网络类型小说的《风姿物语》(罗森,1997),不仅是日本游戏《鬼畜王兰斯》(鬼畜王ランス,1996)的同人,还借电子游戏架构世界的方法来创造小说的平行世界,为后来的网络奇幻、玄幻小说奠定了基础范式。此后,除了以虚拟现实游戏为题材的“网游文”,“升级”玩法和“系统”设定是网文游戏化的主要表征,直到“系统”在网文中已经像穿越、重生一样普遍。女频小说也经历了相似的游戏化过程,近年却明显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突破主要发生在游戏玩法和规则方面,开放世界、角色扮演、跑团等多元的游戏玩法与玩家经验都被引入小说当中,作者也开始更多地关注世界本身的运行规则。相比之下,《赛博游戏》是前一个阶段的成熟代表,它采取的是“第四天灾”的设定,即玩家们集体“穿进”游戏世界、对其造成影响,并被原住民们注意到、当作“天灾”。这种设定虽有其新鲜之处,核心玩法还是最基础的升级、打怪。不过《赛博游戏》中游戏与现实世界的融合,提供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游戏最终“入侵”了现实,游戏的逻辑变得无处不在。

近年最为成功的国产游戏莫过于走出国门、全球热销的《原神》(2020年9月公测),它所属的开放世界(Open World)冒险游戏由来已久,《原神》的出现大大普及了这一游戏类型,其玩家经验与结构特性开始“渗入”网文创作。羊羽子的《如何建立一所大学》就是一个开放世界游戏般的文本,小说的主角徐平安如同一位玩家,被投入到游戏中去操控他的角色或虚拟化身(avatar)大法师塞勒斯,完成系统布置给他的“建立一所大学”的任务。如果只把这部小说当作一篇传统的西幻文、系统文,它的叙事无疑是不太合格的,不仅节奏特别慢,写着写着还把建大学的任务抛到了一边,重心偏移至旅途中主角邂逅的每一个人物,及其背后藏着的故事;更过分的是,前期重点书写的几个人物,如主角招收的学生里背负着疯王之血的威尔,这些有潜力展开一段浓墨重彩的分支叙事的角色,后期也没有被充分地叙述。然而,一旦换一种视角,把这部小说看作一部开放世界游戏,一切就都变得合理了起来。在这类游戏中,虽然也有所谓的主线任务,但真正的核心玩法是靠玩家主动去挖掘、创造自己的叙事。主角只是带我们进入这个世界的导览者,他所邂逅的每个人、每桩事都是世界向玩家抛出的诱饵,你知道它背后有故事,却只露出了一角,正因如此探索才变得兴味盎然。因而《如何建立一所大学》也是一个开放的、未完成的、可以不断写下去的文本。

羊羽子:《如何建立一所大学》

蒿里茫茫的《早安!三国打工人》则很明显脱胎于《龙与地下城》(DND)式的桌上角色扮演游戏(Tabletop Role-playing Game,简称TRPG)及其衍生的跑团游戏。女主“穿”到东汉末年,一出场就是按照TRPG跑团的人物设定方式被介绍给读者的,无需具体特征描写,只用几个数值:武力值点满,但魅力值只有5,因而人见人嫌。主角像在玩一款三国背景的跑团游戏,起初被投放到荒野,好不容易进入雒阳城找到一份杀猪的工作,过上了每天送送猪肉、跟邻里和睦相处的平淡生活。但当游戏主线启动、历史车轮碾过,即便是平民,主角也不可抵挡地被卷入战争,必须选择阵营,选择属于自己的玩法;她没有选系统给出的升级之路,而要捍卫自己的道。这或许恰是因为对于跑团游戏来说,最终的胜利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游戏的经过,是玩家把角色扮演成了什么模样。女主选择做个悲悯的武神,尽力去救每一个人。这使作品极富理想主义色彩,也因“反升级”而具备了反类型、反玩法的意义。与此类似,《女主对此感到厌烦》的“爱女”实践也是从反乙女游戏开始的,女主被设定好的行动是去攻略多个男性角色,这既是乙女游戏的核心叙事也是其主要玩法,而小说的主人公偏要打破藩篱,探索一条前人不曾走过的路。当游戏的既定玩法足够成熟、足够普及,反玩法也就成了反类型的一种新路径。

另外,《早安!三国打工人》还是女频近年流行的“历史衍生”书写的一种代表,它想象的是女主作为具有行动力的主体,对历史进行深度介入。在这方面,更极致的例子是千里江风的《[三国]谋士不可以登基吗?》,文中同样进入三国世界的女主不甘于系统给她布置的“成为天下第一谋士”的任务,偏要自己当主公,最终作为女帝登基,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女主”幻想。除此之外,近年女频的“历史衍生”创作还掀起了一阵给秦皇汉武直播中华历史、盛世图景的热潮,如西羚墨的《直播带秦皇汉武开眼看世界》,向秦皇汉武展示了中国在古典文明延续、工业农业医学技术、军事力量与经济发展、女性意识觉醒等方面的灿烂成果。这类作品的阅读快感,与上文所述的“山河仍在,国泰民安”的“大格局”狂欢是一致的,也折射出年轻一代的网络女性在爱国教育的影响下对中国历史的理解与演绎方式。无论是介入历史,还是分享盛世,女性在历史想象面前的主体意识都大大提升了。

蒿里茫茫:《早安!三国打工人》

不只是开放世界游戏和TRPG跑团游戏的玩法与经验“入侵”了文本世界,还有一些十分特殊的文学创作正以游戏的方式展开。如《修仙恋爱模拟器》代表的就是一种文学游戏的玩法——“安科”。这是一个ID编号为“8662edde”的用户在晋江论坛发布的帖子,按照“安科”的游戏规则,完整地“模拟”了主人公修仙与恋爱的全过程。简单来说,每个帖子都会创造情节分支,如主角的资质是高还是低、某一行动是成功还是失败,而作者会预先提供三五种可能性,就像投骰子一样根据随机数(在《修仙恋爱模拟器》中即是发帖时间的末位数)来抽取其中一个,再顺着抽中的选项推进后面的情节。这类“安科”游戏原本是相当小众的,但在ChatGPT等AI的写作能力不断冲击人类认知的当下,这种与随机性“共舞”的文学游戏,也许提示了一种交融的未来:人类“创造”故事,机器“生成”叙事,二者之间的界限或许比我们想象中要更模糊,当故事的数据库像类型文(如修仙、恋爱/言情)那样成熟时,人类可以把随机“生成”带来的叙事挑战当作一种游戏,进一步穷尽“创造”的可能性,这是否意味着日后“生成”也有机会正式加入“创造”的行列中去?

搞对象和飞升两手抓:《修仙恋爱模拟器》

宿星川的《穿成师尊,但开组会》也是一部建立在类型数据库基础上的“修仙文”,但它的重点不是修仙,而是玩梗。主角原是搞科研的“卷王”博导,穿到修仙世界后把科研的那套开组会、看文献、发论文的体系一一照搬了过去,把当代青年的“内卷文化”化作密集且充满真实细节的梗,并大玩特玩。甚至连“修仙文”情感叙事最常见的“师尊文学”师徒恋爱套路,也被转化为梗。这篇“纯正的笑话文”用玩梗去消解看似无解的“内卷”,用游戏的态度去缓和现实的痛苦,也是网文在这个时代正应承担的社会职能。

宿星川:《穿成师尊,但开组会》

最后,当“系统”已经成为网文异世界架构的基本方式,作者们逐渐意识到游戏“系统”是一个纯然被规则设定出来的空间,而规则是可以违反物理和时空定律的。我们忍不住追问:规则到底是什么?自2021年底《动物园规则怪谈》在A岛发布、并引发病毒式流行之后,身处“系统”中的人们终于意识到,规则也许是靠不住的。“本该代表绝对权威的规则,变成了并不可靠的经验之谈与诱人走入陷阱的骗局的暧昧混合物”,本该由规则提供的安全感被彻底摧毁了。带有克苏鲁“不可名状”恐怖氛围的规则怪谈,成为网文的重要书写对象。撕枕犹眠的《她作死向来很可以的》是其中较为典型的,融合了克苏鲁与规则怪谈要素的一篇“无限流”小说,它保留了规则怪谈的形式,却让强大的女主在每个怪谈世界中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确定答案,取消了规则怪谈的“不确定性”内核。这也是规则怪谈进入网文后必然需要经历的改造过程,克苏鲁亦是如此,当它们作为一种新潮的文化要素汇入网文数据库之后,内核不一定被保留下来,许多时候甚至也被玩成一种梗,可以与其他所有流行文化要素拼贴在一起——万物皆可“怪谈”,不仅《甄嬛传》可以被规则怪谈化,就连“上春山”也可以有规则怪谈。或许比起无处不在的游戏设定与玩法,在流行文艺作品的创造与传播过程中,被发挥得更加极致的是游戏的玩耍心态,这才是游戏对现实世界与文本世界更加彻底的“入侵”。

撕枕犹眠:《她作死向来很可以的》

以上种种,是当前女频网文革新进程中的几个突出侧面。这些探索也许过分激进、不能代表全貌,也许“矫枉过正”、在创新道路上走得太远、未必有后继者;但它们都确实让女频网文呈现出焕然一新的面貌,也蕴藏着摆脱僵化、先破后立、充满未知与希望的未来。

编辑:邵铖希

图片资料从公开渠道整理,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如有不妥,请与本号联系

推送内容有节选

实体书即将出版,欢迎选购

0 阅读:0

弯弯评小说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