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少年节帅，临危不乱

唐昭宗龙纪元年（889年）十月，平卢节度使王敬武薨，军中拥立他十六岁的儿子王师范暂代节度使。

平卢节度使也称淄青节度使，昭宗时辖淄（山东淄博市淄川区）、青（山东青州市）、齐（山东济南）、登（山东烟台蓬莱区）、莱（山东莱州市）、棣（山东滨州阳信县）六州。

当时的山东除平卢军镇外，还有天平军（辖郓、曹、濮三州，治所郓州，今山东荷泽郓城）和泰宁军（辖沂、海、衮、密四州，治衮州，即山东济宁市衮州区）两个藩镇，分别由朱瑄、朱瑾兄弟俩执掌。

因黄巢起义刚刚结束，山东三镇暂时处于权力真空。宣武节度使朱全忠虽早盯上了这块肥肉，因正与武宁军（治江苏徐州）时溥交锋无暇顾及。

中、晚唐时期的藩镇节度使通常是终身制，老节度使死亡后由朝廷重新任命，或由军中推荐新的人选担任。因此，这个时期通常也是藩镇相对混乱、力量较为薄弱之机。

平卢所辖六州都是膏腴之地，朝廷当然也想自己控制，于是委派崔安潜为平卢节度使，前往赴任。

崔安潜曾以忠武军统帅身份镇压过王仙芝起义，主政西川（治成都）期间对抗过南诏入侵，是个经历丰富、颇有韬略的能臣。

恰好棣州刺史张蟾瞧不起王师范这个半大小子，拒不接受王师范指挥，邀请崔安潜到棣州共同讨伐王师范。

大顺二年（891年）二月，王师范派都指挥使卢弘率军去打不听招呼的张蟾。

谁知卢弘走到半路却掉头回来进攻王师范，王师范派人携重金迎接卢弘，对卢弘说：“卢将军，我王师范不过是个幼稚蒙童，确实不配不上节度使这个位置。我愿避位让贤，只求您能秉仁义之心饶我性命。”

卢弘一来觉得王师范年少，二来又有军权在手，认为王师范是真的怕了自己，便没起任何疑心。只是他没料到王师范年龄虽小，却很有主见，这不过是用计示弱而已。

淄青小校刘鄩骁勇善战却怀才不遇，王师范对他早有了解，私下找他说：“你如能杀了卢弘，我就让你当大将。”

卢弘进城后，王师范暗伏甲兵，设宴盛情款待。酒酣耳热之际，刘鄩突然闯进杀死了卢弘和他的数名同党。王师范在刘鄩协助下，重赏有功人员，迅速稳住了局势。之后，又亲自统军攻陷棣州，生擒张蟾将其斩首示众。崔安潜独木难支，只得逃回京城。

风波过后，王师范兑现承诺，破格提拔刘鄩为平卢马步兵副统帅。朝廷只能接受现实，任命王师范为平卢节度使。

王师范虽出自武将家庭，却酷爱读书，且为人和善低调，很得人心。但凡他所居住的益都县（山东青州市）有新县令到任，他都亲自自备仪仗前往拜见。

县令们哪敢承受如此大礼，他就让亲信逼着县令坐在正厅，他则以“百姓王师范”的身份进见。

幕僚们劝他不要这样屈尊太过，他说：“我尊重县令，是因他们是一县父母，我这是要教育子孙后代尊重长者，千万不可忘本。”

在他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军中秩序井然，且与邻近的天平、泰宁两镇互通有无关系融洽，淄青阖境平安。

02 秉持忠义，兴兵救驾

景福二年（893年）四月，朱全忠攻破徐州，逼迫武宁军节度使时溥自焚。紧接着，从乾宁元年（894年）二月开始，对朱瑄、朱瑾掌控下的天平、泰宁二镇发起猛攻。年已二十的王师范聪明的选择了中立，静观时局发展。

乾宁四年（897年）正月，朱全忠击败朱氏兄弟。朱瑄被杀，朱瑾逃往淮南投奔杨行密（详见拙作《清口之战，杨行密与朱全忠，唐末南北两大势力的首次碰撞》）。

两镇所属六州，及王师范治下齐（山东济南）、棣（山东滨州阳信县）二州，都被朱全忠夺占。

王师范自知实力不济，为避免百姓遭受战火荼毒，以四州、十余万兵力主动向朱全忠示好结盟，受到朱全忠褒奖。

天复元年（901年）十一月，因宰相崔胤执意消灭宦官，且举措过于激进，引来宦官的恐惧与仇视。神策左军中尉韩全诲为求活命，挑唆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发动兵变，将昭宗劫持到了凤翔。朱全忠率宣武军前来争夺，接连击败李茂贞，将其包围在凤翔。

李茂贞被逼无奈，与韩全诲矫诏加罪朱全忠，令四方藩镇出兵讨伐。

天复三年（903年）正月初二，诏书送抵平卢。

素来看重君臣名份的王师范悲愤难忍，对左右将领和幕僚说：“身为大唐藩镇，岂能坐视天子受辱而置之不理。难道坐拥强兵，就是为了保卫自己吗？”

恰好前宰相张濬也在奔走呼吁，劝说各藩镇出兵迎驾。王师范答复他：“张公的话正合我意，我明知力量不足，但定当以死报效。”

当时朱全忠驻防关东的军队大都开往关中参战，城防较为空虚。王师范派出多路小队化装成商贩，用车推着兵器盔甲，隐蔽进入汴（河南开封）、徐（江苏徐州）、衮（山东济宁市衮州区）、郓（山东荷泽郓城县）、齐（山东济南）、沂（山东临沂）、华（陕西渭南华州区）等州，约好同一天共同起兵讨伐朱全忠。

这个计策极有创意也极为胆大，有点类似“小群多路破袭战”，是当时最有可能出奇效的战法。

实施过程中因距离较长，且百余人的商贩队伍集中在一起也很招眼，大部分都被宣武军察觉失败。只有行军司马刘鄩这一队，成功夺占了衮州。

刘鄩大家还有印象吧，就是王师范从军中小校破格提拔为马步兵副统帅的那个。

事实证明，王师范慧眼如炬，刘鄩后来成了五代十国时的名将，连能征善战的后唐皇帝李存勖都夸他“一步生百计”。

当时泰宁军节度使（治所在衮州）葛从周，正率军在邢州（河北邢台）与河东军交战。刘鄩先派几个精明士卒扮成卖油郎，混进城中打探敌情。

次日夜间，刘鄩带五百精兵从水门潜入城里，根据提前踩好的点位，迅速控制住了守军。天亮前，衮州城防落入刘鄩之手，城中百姓竟一无所知。

刘鄩占据了军府，把葛从周的老母、妻子全部保护起来，按往日标准照常供应，没有让他们受到任何侵害和影响。

还有一路二百人的小队，由牙将张居厚率领，推着小车来到华州（陕西渭南华州区）。代理州中事务的娄敬思觉得奇怪，让他们掀开车上罩布接受检查。

眼看隐瞒不住，张居厚他们大喊着取出兵器将娄敬思砍翻，随即向城中发起进攻。此时大唐宰相崔胤正在华州，率领城中守军抵抗，击退并擒获了张居厚。

就在同一天，汴州（河南开封）留守判官裴迪也抓获了一名混入城中的淄青兵，经拷问掌握了王师范的全盘计划。

裴迪大惊之下来不及向朱全忠汇报，立即奏请城内马步都指挥使朱友宁，率万余军队东巡衮、郓。朱友宁派人到邢州通知葛从周，让他火速回返，共击王师范。

朱全忠听闻有变，也从前线分出军队奔赴山东，交给朱友宁统一指挥。

03 明知不敌，仍要一战

天复三年（903年）三月十七日，王师范之弟王师鲁围攻齐州（山东济南），被朱友宁击退。王师范派兵增援衮州刘鄩，也被击溃。

从邢州赶来的葛从周出兵包围了衮州，朱友宁则挥师经博昌（山东滨州博兴县）攻打青州（山东潍坊市青州区）。

二十七日，击败李茂贞凯旋而归的朱全忠，亲统十万大军，前来教训敢于向他叫板的王师范。

晚唐年间论起各藩镇战斗力，宣武军堪称魁首。朱全忠麾下猛将如云，又怎是偏安一隅的平卢军所能匹敌。几经交锋王师范很快支撑不住，不得不向淮南节度使（辖今江苏、安徽大部，治所在扬州）杨行密求援。

四月二十五日，淮南大将王茂章带领七千步骑兵，从海州（江苏连云港）方向赶来救援。

王茂章会同莱州刺史、王师范的亲弟王师诲攻陷朱全忠所属密州（山东潍坊市密州区，属泰宁军），斩杀其刺史刘康义。杨行密任命大将张训出任刺史，将密州划入淮南领地。

五月份，朱友宁攻打博昌（山东滨州博兴县）一月有余却毫无进展。朱全忠大怒，派客将刘捍督战。朱友宁急于自证，驱赶十余万百姓，背负土木、石头，在城南构筑土山。建好后，从土山上居高临下攻入城内，净杀城中军民泄愤。

博昌陷落，朱友宁发兵青州，又分派将领攻打登（山东烟台蓬莱区）、莱（山东烟台莱州市）二州。

六月初六，登州被克，王师范在石楼（山东青州西）构筑了登州栅、莱州栅两道防线，阻拒朱友宁。

初七，朱友宁趁夜攻击登州栅，眼看就要攻陷，王师范派人催促王茂章出战，王茂章却按兵不动。登州栅陷落，朱友宁乘胜进攻莱州栅。

黎明时分，王茂章与王师范合兵一处猛攻宣武军。宣武军经过整晚鏖战早已疲惫，被打得大败。朱友宁毫无惧色，纵马从高地上俯冲接敌，没想到马突然绊倒，他摔落下来，被青州将领张士袅斩杀，首级送往淮南。

王茂章、王师范乘胜追击，一直追到米河（山东淄博北），俘斩万余人。

朱友宁是朱全忠的亲侄子，习诗礼、懂兵法，跟随朱全忠南征北战，深得朱全忠欣赏。朱全忠得闻噩耗，昼夜兼程赶来报仇。

七月十四日，宣武大军抵达临朐（山东潍坊市临朐县），猛攻青州。王师范出城应战，大败。屯驻青州城外的王茂章则紧闭营垒，示弱不战。待宣武军稍有松懈之际，他率骑兵拆毁栅栏，在敌阵中驰骋冲杀。不一会儿，又返回营中举杯痛饮，而后再次杀出。如此往反多次，如入无人之境。

朱全忠在高处观战，得知这员猛将是淮南王茂章，不禁叹惜着说：“假如能让我得到他，平定天下又有何难！”

双方战至晡时（下午四点左右），宣武军方才撤军。王茂章见双方兵力相差过于悬殊，知道再战也无益，不想把这支淮南精锐拼死在异域他乡，便于当晚引军退入淮南境内。

密州刺史张训听说王茂章走了，对他的将领说：“宣武军要来了，咱们如何抵挡。”大家的意见是把城内物资抢光，再放把火烧掉。张训不同意，令人将城中府库封存，在城头插满旗帜，而后让老弱残兵在前，他亲率精兵殿后缓缓离去。

等到宣武军到达，看到城头旗帜林立怀疑有诈，竟不敢进攻，停留了数天方才发觉淮南军撤走。进入城中，见城池毫无毁损，也就不再追赶。

04 实力不济，兵败归降

八月初一，朱全忠眼见大局已定，留下大将杨师厚继续攻打青州，他则返回大梁（河南开封）。

淮南援军撤走，对王师范来说无疑是个致命打击。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拿平卢全境军民生命作本，继续与宣武军血战到底；要么认清形势，讲和投降。

王师范选择了后者！

九月二十一日，王师范派节度副使李嗣业、兄弟王师悦向杨师厚请降，在降书中解释说：“我王师范不是有意背弃盟约，全因韩全诲、李茂贞以天子名义令我出兵，我不敢违背！”

此时的朱全忠因李茂贞、杨崇本重新发兵进逼长安，担心他们再把昭宗劫走，准备亲往长安将昭宗接到洛阳。加之平卢尚有十余万军队，再打下去势必两败俱伤，也就接受了王师范请降。

王师范没有忘记仍以孤军坚守衮州的刘鄩，对杨师厚说明攻打衮州是自己决策，刘鄩只是执行命令，请宽恕他的罪过，并派人通知刘鄩放弃抵抗。

我们再将话题转向刘鄩。

葛从周自邢州赶来猛攻衮州，葛从周的母亲登城对葛从周说“刘将军待我很好，非但没有伤害我，反而事奉的非常周到。大家各为其主，你要好好考虑。”葛从周见老母安好，被刘鄩的仁义所感，攻城也就不再那么急迫。

刘鄩将城中老弱妇孺全部放出，只留下年少力壮的坚守城池，与他们分衣食、同甘苦，且严令士卒抢掠百姓。双方虽然互相对峙，城中却是秩序井然。

围城时间一长，加之外援断绝，军心士气不可避免的受到影响。刘鄩副帅王彦温趁人不备，翻出城墙投降，很多士卒跟他一起逃了过去。

刘鄩在城上从容宣布：“凡没有接受我的指令，擅自跟随副使前往宣武阵营的，斩。”

淄青士兵搞不清状况，不敢再随意出城。而对面宣武军也怀疑王彦温诈降，将他拉到城下斩首。这下彻底打消了淄青士卒投降的念头，众志诚诚跟随刘鄩抗敌。

待王师范归顺朱全忠，葛从周钦佩他的为人，以祸福逆顺的道理晓谕他，刘鄩说：“我受王公之命防守此城，现在王公失势，如果不接到他的命令就投降，这不是将领应做的事。”待到王师范使者前来劝诫，他这才出城降于葛从周。

葛从周为他置办行装，送他到大梁（河南开封）拜见朱全忠。他说：“我一个降将，还没接到梁王宽恕的命令，怎敢乘马着裘。”于是穿白衣骑驴到达大梁。

朱全忠与他一番交谈，深感这是大才，不久就将他直接任命为保大军节度使（辖鄜、坊、丹、延四州，治所坊州，即陕西延安黄陵县），成为节制一方的统帅。

刘鄩没让朱全忠失望，先后平定刘知俊、蒋殷叛乱，打败晋王李存嗣，击退吴军进攻，立下战功无数，成为后梁名将。

有立场、有原则、有底线、有操守，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条件。能做到这“四有”，即便是敌手也会赞誉有加。反之，如果泯灭良心、不干人事，只知踩着别人往上爬，往往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05 朱温篡唐，全族被灭

天祐元年（904年）八月，朱全忠指使朱友恭、氏叔琮将唐昭宗弑杀于东都行宫，扳倒了他篡位称帝的最大一块石头。

自此，偌大北方除李克用雄据晋阳（山西太原）、李茂贞龟缩凤翔外，已尽归朱全忠所有。没了后顾之忧的他，哪里还将淄青四州放在眼里。

昭宣帝天祐二年（905年）二月，梁王朱全忠任命亲信幕僚李振为淄青节度使，接替王师范。

王师范奉命举族西迁，抵达濮阳后，王师范骑驴前行，以示有罪在身。到了大梁，朱全忠按客人礼节接待了他，虽不热情却也礼数周到。

三月十一日，先将王师范任命为河阳节度使（河南北部，辖孟、怀、卫三州，即河南北部孟州、沁阳、卫辉一带），后又调整为金吾上将军，让他闲居洛阳。

之后的朱全忠忙于禅位登基，为了保持后方稳定，避免不必要的动荡，一直没有动王师范，王师范也得以在洛阳悠哉生活了几年。

后梁太祖开平元年（907年）四月十八日，朱全忠在开封即帝位，建国号大梁，史称后梁。

第二年，即908年六月。朱友宁的妻子拜见朱全忠，哭着对他说：“陛下您建立大梁，朱氏阖族蒙受国恩。唯独我老公不幸，因王师范叛乱死于战场。而仇人居然还在得享清福，让我实在深感痛心！”

朱全忠以手拍额，愤声说道：“你要不说，我几乎忘了这个逆贼。”

初十，朱全忠派使者到洛阳诛灭王师范全族。使者先派人在王师范府宅旁挖了个大坑，再召来王师范传达敕令。

王师范大摆宴席，与全体宗族按长幼辈份依次入座，平静的对使者说：“死生再所难免，何况有罪之人！我不愿死后尸体被胡乱摆放，失去了长幼次序。”

而后，全族二百余人逐次走到坑边引颈就戮。

后唐同光三年（925年），消灭后梁的庄宗李存勖为表彰王师范效忠大唐的功劳，为其平反，并追赐太尉。

真正的儒者在决定某事时，通常不是用利益大小去权衡能不能做，而是拿是非标准来评判该不该干。符合人伦道义，即便力不能行，也全力以赴；不符合人伦道义，即使利益再大，都不会去碰。

以王师范的睿智，当然清楚冒然与朱全忠对抗会是什么结局，但天子有难，又岂能只顾自己偏安！

兵败之后，他也可以凭借四州军民，把战争再拖几年，直至所有人都与他一同玉碎。但他不忍阖境涂炭，毅然息戈止战，与全族二百余人潇洒赴死。

君子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生，万事对得起良知，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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