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初夏的一个拂晓,几颗星星在天空闪烁。借着淡淡的晨光,可隐约看到美军盘踞的山头。
有个人从坑道里出来,站在交通沟里四下张望。他是刚从国内来到朝鲜的志愿军新战士,名叫周腊生。前几天来到前沿阵地以后,他总是安静不下来,对阵地上的一切都感到新鲜。
正当他在坑道口张望的时候,去伏击的同志带着胜利品回来了。他兴奋地跑到机枪组长谢光耀跟前,把机枪接了过来,摸摸枪筒,又摸摸枪身。
谢光耀笑眯眯地对周腊生说:“这一趟买卖不错,干掉美军一个班。”
“组长,下次带着我出去吧,我也想干掉几个美军。”
“好,好……可你得抓紧时间学技术。有了技术,才能干掉美军哩!”
谢光耀解开皮带、子弹带,脱下湿透的衣服,躺在地上一合眼就打起了呼噜。
“机枪这玩意,直打一溜胡同,横扫一大片,比步枪带劲,比冲锋枪打得远……可这家伙比步枪复杂,什么时候才能把技术学好呢?……”几天来,这几句话一直在周腊生的脑子里转圈圈。
其实周腊生并不是刚入伍的新兵,只是他刚到朝鲜战场而已。
他是江西湖口的一个农村娃,不用说是腊月出生。两年前,渡江大军解放他家乡时,他参了军,但没打几仗全国就解放了,更让他遗憾的是,两年来他一直扛着步枪,拉一下打一发,简直太不过瘾。而此时,朝鲜战场敌我双方也从大规模的运动战,转入相持的坑道战。于是,一到朝鲜,周腊生就迷上了机枪,一有空就和机枪手粘在一起。
周腊生从老战士的口中知道,谢光耀是全连最出色的机枪射手,扛过八年机枪,培养出的射手有十几个。他对谢光耀是打心眼里羡慕、敬仰,认定他为自己的榜样和“靠山”。谢光耀也喜欢周腊生学得快、记得牢,常常把周腊生叫到身边,讲怎么瞄准射击,怎样压制敌人火力掩护步兵冲击,敌人多或者敌人少怎样打……每讲一个问题,都插上一两个战斗故事。
一天早晨,谢光耀生病,没吃早饭。周腊生正去给他端辣汤,外面枪响了。他急忙放下小铁勺,想叫谢光耀,可是一到床边,看见谢光耀被病折磨得脸色蜡黄,浑身出冷汗,紧咬着牙,昏昏沉沉地直呻吟。怎么办?莫非他病了,这挺机枪就不参加战斗了吗?
周腊生犹豫片刻,自言自语地说:“我去打!”抓起机枪就往坑道外跑。刚跑出坑道口,排长支全胜从外边跑来,急促地问:“你,能行么?”
“能行!”周腊生肯定地回答。
“好,压住美军的机枪火力,支援前哨阵地上的步枪班。”排长有点不放心,特别用手指了指山下一个小高岗:“看清,在那儿!”说罢,转身跑到右边去了。
周腊生探身向小高岗一看,美军一梭机枪子弹贴头皮飞来。他赶紧缩回身子,光听见敌人机枪叭叭叫,却看不清美军的机枪到底在哪儿。他的心跳得很厉害。忽然,他发现山下公路上美军的坦克“蹭蹭”地往外冒火球,他心里说:“压住这股火力吧!”
谢光耀听到枪响,病似乎立刻好了,爬起来就往外跑。一发炮弹在坑道口上爆炸,谢光耀敏感地判断:敌人的坦克炮发现了目标。果然,周腊生正傻呆呆地对准坦克射击。
“周腊生!快卧倒!”谢光耀抢上几步,扯住周腊生的衣襟猛地一下把他拉倒。“轰,轰”两发炮弹在坑道口爆炸,浓烟罩住了坑道口。
此后,周腊生晚睡早起,勤学苦练。一天晌午,山坡上的石头、地皮被太阳烤得火辣辣烫人,没事谁也不出坑道。可是谢光耀发觉周腊生没在洞里,急忙钻出坑道,发现周腊生卧倒在机枪工事里,正瞄着一个从地堡里钻出来解手的美军。
“别慌,击发的时候别喘气。”谢光耀卧倒在周腊生旁边说。
美军一起身,周腊生轻轻地扣动扳机:“叭!”眼看着美军晃了两下,倒在了山坡上。谢光耀很兴奋:“小伙子,能干!再努力下去,一定会比我强!”
1952年10月,第二批赴朝慰问团来到朝鲜,周腊生所在连队在二线整训,排长支全胜提升为本连副连长,谢光耀在向前沿部队送木头时被敌人炮弹炸伤送进了医院,周腊生便成为正式射手。
排长又给他配了一个新的弹药手。这个小战士叫黄树臣,18岁,模样英俊,和周腊生相似。在战争年代,战友的友谊总是发展很快,没几天两人就成了亲密朋友。战友们说:“你们俩好像是一个妈养的。”可他们一说话就有区别,周腊生是江西口音,黄树臣则是满口的四川话。
周腊生已成长为一名成熟的机枪手,一有空他就把黄树臣叫到树林,教他压子弹、瞄准,或者指手画脚地讲谢光耀的战斗故事。一天下午,全连的轻机枪射手和弹药手在树林里实弹射击,实际上也是比武,看看哪个机枪组的成绩好,哪个组就可以参加攻击161高地的战斗。
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副连长明确了上级的部署:“9连攻,咱们守。咱们8连就是7班、8班和你们机枪组参加,我带着你们……再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祖国慰问团已经到了咱们部队,这回一定要打好,用胜利迎接祖国来的亲人!
1952年10月27日拂晓,天色朦胧,手榴弹爆炸声、自动枪的尖叫声从164、165两个前沿阵地不断传来,敌人企图夺回昨夜丢失的161高地,正向坚守在两个小山包上的8班进攻。
周腊生这个机枪组设在161高地的左侧,任务是支援164;如果164失守,就用火力把进攻的敌人阻止在3号炮火拦阻线上,协同炮兵歼灭敌人。他和黄树臣连夜修了3个机枪工事,一个是主要工事,两个是预备工事。他把9连留下的一千多发子弹,一支自动步枪,擦好放在防炮洞里。可是他仍然感到弹药不足。到底多少才够,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数来,“愈多愈好吧!”
周腊生从一个半塌的地堡里钻了出来,扛着一箱美国兵扔下的鸭嘴手榴弹,一面向回走,一面仔细地观察四周。回到工事里,他放下手榴弹正要向黄树臣说什么,突然发现164高地背后有几个美军偷偷地向上爬。
他把机枪顶在肩窝上,一梭子弹射去,两个美军仰天摔倒,其余的转身乱跑。8班战士听到背后机枪响,扭回头投出3颗手榴弹,8个美军只跑回去一个。
后来敌人从8班背后进攻了两次,他照样用机枪给击退了。
太阳爬到半天空的时候,情况危急了:8班大部分伤亡了,敌人占领了164、165高地。美军的炮弹又急雨般向161高地打来,泥士、碎石飞溅,浓烟笼罩了整个阵地。
美军两个多排的兵力分成两路——右路向7班阵地扑去,左路向这里扑来。
前面的美军到了高岗上,后边的美军也涌上了高岗。“叭,叭,叭!”子弹一粒跟着一粒穿过去,美军一个接一个倒下来。几个美军想跳过死尸向上冲,周腊生也把他们打死在死尸上。
美国军官挥着手枪赶着美国兵一个班、一个排、两个排连续向上攻;一次、两次、三次,这次失败了没过几分钟又一次的冲来。
中午仅2个小时,战士们就击退了敌人5次冲击,40多个美国兵的尸体横倒竖趴在高岗子上。周腊生轻松地喘了口气,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水,对黄树臣说:“看到了吗?别急,盯住这个点,就这样打!”
话音刚落,周腊生的眼光就被远处站在164山包上的一个美军吸引住了,那家伙卧在战壕里,手里拿着望远在东瞧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不用说,是个指挥官。
黄树臣眼尖,惊奇地叫道:“你看,敌人把重机枪架上了!”
“看到了,你快卧倒!”周腊生敏感地觉得敌人的重机枪是要压制他这挺轻机枪。便迅速地换了个梭子,刚一抬头,机枪子弹便急风似地扫了过来。子弹在身边吱吱地怪叫,压得他俩紧紧地卧倒在交通沟里动弹不得。
接着,敌人一个排的兵力从164、165之间的山谷里向上冲来。
支全胜发现周腊生的机枪被敌人压住了,急忙命令7班侧射敌人,并发出信号联络炮兵。周腊生几次想抬头射击都不行,心里像窝了一团火,粗哑地喊道:“黄树臣,你别动,我到左边工事里去!”
周腊生右胳膊夹着机枪,贴着地皮爬进左边预备工事,猛地把机枪架出,迅速打出一梭子弹,美军左边那挺重机枪射手便栽倒在机枪旁边。
瞬间,我军炮弹“丝溜溜”从背后飞来。“咣!咣!咣!”几声炮响后,美军第二挺重机枪就被炮弹炸上了天。周腊生赶忙把枪口调转过来,对准被炮弹砸得四散逃窜的美国兵猛扫。几个美军刚从炮弹烟幕里出来,周腊生就把他们揍倒了。忽然,他发现一个敌人倒下,不是炮打的,也不是机枪撩的。转过头一看:“啊!黄树臣,打得好!就这样打,一枪一个!”
黄树臣听到周腊生在夸奖他,他头也没回,端着自动枪,继续射击向回逃窜的零星美军。
枪炮声渐渐稀疏了。
在紧张的战斗中,往往是这样:集中一切精力消灭敌人,什么苦哇、累呀、饥呀、渴呀,甚至连自己负伤都不知道。而枪炮声一旦停止,就什么都觉察出来了。此刻的周腊生觉得又渴又饿,跑到防炮洞里拿出水壶和小口袋,从口袋里掏出个包子递给黄树臣:“吃吧树臣,吃得饱饱的,打起来有劲!”
两个人一面监视敌人,一面吃着喝着。黄树臣把两个包子吃完,问:“我打完这仗,能不能像你一样,变成一个老战士?”
周腊生愣了一下,看了看黄树臣,笑着说:“你现在就算老战士了。你看,你的帽子熏得多黑,还有个小窟篷!”
黄树臣摘下帽子一看,笑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帽子被打了个窟窿。
支全胜顺交通沟弯着身子走过来,人没到,话音先到了:“小伙子,你俩上午打得不错,我在报话机上报告给团长了。他让我告诉你俩,师的庆功会,你俩有希望参加!”
两人听到首长夸奖,心里甜滋滋的。副连长把他俩的弹药、工事检查了一下,面孔严肃起来:“敌人还会来进攻的。咱们这块阵地上,连你俩还有6个人……团长指示:我们要顶住成百上千的敌人。”
支全胜用手指了指161高地左侧:“这半面山,你俩用机枪顶住,只要把美军压在拦阻线上,炮兵就会狠狠地揍他们。”
不久,敌人阵地上空升起红色信号弹。紧接着,炮弹就带着怪啸声飞了过来。周腊生叫黄树臣进入防炮洞隐蔽。敌人四架战斗机、两架轰炸机,也俯冲下来投弹、扫射,好像要把这个山炸翻个。
地面上的敌人分成五路,同时发起冲击——山沟、山坡、山梁,黑压压一片,像刚出窝的马蜂,乱轰轰地涌来。这种阵势,周腊生也是第一次遇到,心剧烈地跳动。他马上镇定下来:“我要慌张,黄树臣不就更慌了么!”
敌人近了,他端起机枪猛扫,枪口左右摆动,子弹像泼水似地扫在美军身上。这阵猛烈的射击,把敌人打得在山坡上一动也不敢动。
“好哇,周腊生,把敌人压住就是胜利!”副连长一面兴奋地叫喊,一面将红色、绿色的信号弹射向天空。
无钱电报话员也放开了嗓门和炮兵指挥所联络:“……成群的野猪,在1号……在3号,猛吃猛喝,猛吃猛喝!”
霎时,我们的榴弹炮、山炮、野炮、轻重迫击炮、坦克炮,一齐发射了!炮弹劈头盖脑砸在敌群里开花。刚从高浪浦里用汽车运来的美军陆战一师2个营的美国兵,被炮弹炸得成了无头苍蝇,互相践踏,死的死,伤的伤。
周腊生和黄树臣兴奋得大声喊叫,赶忙瞄准四散的美军不停地射击。机枪声和炮弹爆炸声,像一支旋律很紧张的合奏曲,打得美军懵头转向,狼奔豕突。
一伙幸存的美国兵从烟雾里钻了出来,向山坡上爬。周腊生一勾扳机,把美军压在山坡上不能动弹,紧接着又一排子炮弹打来,把这伙美军炸上了天。
炮声停止。山坡上、山沟里烟雾沼沼。原来黑压压一片的美军兵,现在横躺竖卧在地上,伤兵的哭喊声一阵阵传来。
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美国军官把残兵败卒组织了一下,采取宽面的多路队形,又东一个,西一个,前一伙,后一伙地冲了上来。
这种阵形确实给守备部队和炮兵带来很大困难:击退右面的,左面的上来了;打退当中的,右面的又上来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打得汗流浃背,昏天黑地。打着打着,有的美军竟然爬到山顶,有的美军已经跳进了交通沟。
周腊生把机枪往旁边一放,抓起手榴弹大喊:“黄树臣,放下梭子,用手榴弹砸!”
然而,敌人已到近前,投过来两颗手榴弹,在距他俩3公尺的地方爆炸了。黄树臣栽倒在交通沟。周腊生迷糊了一阵,爬起来想弄清情况,20多个美军已经从右后方包抄过来,离他不过15公尺。周腊生捞过机枪,打了一梭子,打倒了六七个美军,其余美军则慌乱地滚进一条交通沟。
突然,周腊生听到身后“沙沙”的响声和粗粗的喘气声。他转身一看,十几步远的地方有3个黑人美军,脸像锅底,穿着笨重的皮靴,端着枪扑来。
周腊生抓起机枪一钩火,枪没响,换梭子来不及了,他伸手刚抓起自动枪,就听得“噗通”一声,一颗鸭嘴手榴弹落在黄树臣身旁冒白烟。
周腊生没有任何犹豫,一弯腰,顺手抓起来对准3个美军扔了回去。“轰”的一声,手榴弹没落地就在空中爆炸了,前边的2个美军连声都没吭就倒了,剩下一个胖家伙满脸是血,张开碗口般的大嘴,像挨刀的猪一样嚎叫起来,马上被周腊生用步枪结果了。
战斗越来越激烈,山顶上烟雾腾腾,如同黑夜。周腊生看不到黄树臣,看不清敌人,敌人也看不清他,与副连长和7班的联系已经被敌人打乱了,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阵地。
周腊生两眼冒火,凭着声音和感觉,哪里影子近,哪里有皮鞋声,他就把手榴弹往哪里投,自动步枪就往哪里扫。
千钧一发之际,我军的炮弹在山头四周爆炸了,7连一个班增援上来了!攻上山头的美军,有的丢了帽子,有的丢了枪,像退潮一样向山下溃退。
“报话员,快报告炮兵,多打榴霰弹,火力追击!”副连长站在交通沟里高喊。
炮弹从山后忽忽地飞到山前,在敌人头上、在敌人群里爆炸,和前几次的情形一样,炸得敌人血肉横飞,又一片片倒下。
周腊生趁机找到黄树臣,他已经醒了过来,只是腰部负了重伤。当周腊生轻轻地把他抱起包扎伤口的时候,他吃力问:“把美军打下去了吗?”
“打下去了。上来不少,滚回去的不多……要没有大炮支持,刚才挺危险。得提议给炮兵请功……怎么样?伤口疼吧……”
黄昏,周腊生被副连长叫到指挥所,研究夜间防御问题,忽然,从无线电报话机里传来团长的声音:“……这回,你们不仅守住了新攻占的阵地,为下次战斗创造了有利条件,而且,你们创造了步炮协同的范例……观察所报告,敌人今天死伤1000多名,超过我们原来计划一倍还多,美军陆战一师第5团被我们打残废了……”
副连长一把将周腊生拉了过来,把听话器放在两个人的耳朵中间,继续听团长讲话:“……我代表团里几位同志,向你们慰问,祝贺:……支全胜和周腊生今天晚上回来。你们的事迹,我已经向祖国慰问团代表讲了。他们高兴得很,一再要求,要求你们亲自报告!”
由于周腊生在临津江北岸高浪浦战斗中有功,1953年1月,志愿军给他记一等功,同时授予“二级战斗英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