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黄花分外香

红船编写 2024-08-22 09:13:31

作为一名百岁抗战老兵,在回忆牺牲和逝去战友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冀中抗日战场上那位为革命出生入死、铮铮铁骨的抗日英雄郭秀祯同志的光辉形象。

▲郭秀祯唯一照片(1970年)

2005年,在举国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之际,我带着自己的儿子邓冀中,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河北蠡县梁家庄。

肃立在梁斌和郭秀祯故居院中“郭秀祯纪念碑”前,我一遍又一遍抚摸着碑刻,潸然泪下:“大嫂啊,你的敬修妹来看你了!我代表那么多被你用生命掩护过的八路军干部和战士来看你了!你的穆苓妹没有来,她再也来不了了!”

我泣不成声地跪倒在了梁大嫂的碑前,召唤儿子上前:“孩子,这就是妈常提起的那位舍命掩护过你母亲和穆苓姨妈的大娘!过来,给大娘磕头!”儿子邓冀中郑重跪下,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

▲李莉和弟弟李万钧

在我们这些战友和她的爱人梁斌同志看来,郭秀祯同志的一生是平凡而伟大的,她那孱弱的肩膀曾经义无反顾地挑起过家与国的两副重担。

冀中那么多的八路军干部、战士在郭秀祯同志的掩护下脱离危险,又投入到与鬼子的战斗中,直到日本帝国主义被彻底打败,直到全国人民获得最终解放,他们又都在新的领导岗位上继续发挥着作用,这就是对革命英雄大嫂的最好回报!

▲周总理与住过郭秀祯家的冀中新世纪剧社领导傅铎(右二,总政文工团副团长、总政话剧团团长、八一电影制片厂政委)、鲁威(左一,著名剧作家、导演)合影

站在纪念碑前,我心潮澎湃,思绪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那个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

冀中抗战 新世纪剧社

抗日战争是神圣的民族解放战争。要唤醒广大民众,打击日本侵略者,需要革命的武装队伍,也需要革命的文化队伍。冀中新世纪剧社,是冀中抗日武装的有机组成部分,它是演出队、宣传队,以文艺为武器,宣传群众,打击敌人,瓦解敌人;同时,也是一支深入配合党联系群众、密切军民鱼水关系的工作队。

冀中新世纪剧社的社长梁斌(1914—1996),是一位对党无限忠诚的革命者、文学巨匠,1927年大革命低潮时加入共青团,参加了党领导的农村反割头税斗争和保定二师学潮,1933年在北平加入“左联”。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前,梁斌转为共产党员,受党的委派到“蠡县新世纪剧社”(之后剧社被调到冀中,成为冀中区党委直接领导的抗战剧社)担任领导工作。

梁斌带领我们全身心投入到文艺创作和演出工作中,坚决贯彻冀中区党委书记黄敬同志关于“你们是一只老母鸡,要孵出很多小鸡。不只会演戏、唱歌,还要做群众工作”的指示精神,把新世纪剧社打造成了一支善于深入开展群众工作的“抗战文工队”。他根据自己亲身革命经历创作的《红旗谱》《播火记》《烽烟图》,在新中国文坛上树起了一座丰碑。

▲冀中新世纪剧社社长梁斌

梁斌在抗战时期铸就的辉煌,离不开他的夫人郭秀祯的默默支持。

郭秀祯1911年出生于河北蠡县刘村一户农民家庭,兄妹七人中排行最小,因家境贫寒,她从小就养成了吃苦耐劳的性格。1928年,18岁的郭秀祯嫁到蠡县梁家庄,与梁斌(梁维周)结为夫妻。

▲《红旗谱》(郭沫若题名,黄胄创作封面及插图)

时局动荡,志在为普天下百姓“谋稻粮”的梁斌常年奔波在外。家里没有男劳力,郭秀祯只身拉扯着几个幼儿,还要照顾老人,默默挑起生活重担。

1937年春,梁斌回到冀中,在蠡县组建救国会。那时,斗争环境十分残酷,日本鬼子和伪军时常到冀中扫荡,实行“三光”政策,不断来村抓人。

这时,郭秀祯毅然担负起了妇救会的领导工作,组织广大妇女做军鞋、制棉被、敛麦子、磨面、敛鸡蛋,支援抗日前线。

▲冀中区党委书记黄敬,一二九运动领袖(振臂高呼者)

梁斌时任冀中文建会文艺部长、冀中新世纪剧社社长,他和郭秀祯的家也就成了文建会干部和新世纪剧社的同志们经常往来的住地和联络点,冀中区党委书记黄敬(原名俞启威,“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重要领导人,1937年任北平市委书记,是冀鲁豫边区的主要创建人之一,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天津市市长、市委书记等职务)和区党委宣传部长周小舟(后任毛泽东主席军委秘书和湖南省省委书记)等同志都曾在这里路过。

不论酷暑寒冬,还是白天黑夜,郭秀祯为同志们送信、站岗、放哨,以过人的胆识,机智巧妙地与鬼子和汉奸周旋,冒着生命危险掩护了大批八路军干部、战士。

母子舍命 保护战友

1942年“五一大扫荡”时,冀中平原上,由平汉、津蒲、石德、北宁四条铁路围成的封锁圈中,分布着8000多座村庄。敌军在主要村镇上建立的军事据点多达1753个,冀中抗日根据地被分割成2670多个小块。

日军在这块棋盘似的战场上集中了十几万人,与吕正操、程子华将军领导的冀中部队两万多人展开决战。

战争从5月1日开始,直打到6月底,仅大战就达272次。每日都是枪声遍地,喊杀连天。我们的部队总是打散了,集结再战;指挥员牺牲,战士组织起来再打。

日军虽以伤亡其坂本旅团长以下11500多人的代价,杀伤我军4600多将士,全部占领了冀中抗日根据地,但是我们的地区队、县大队和区小队,则化整为零,紧紧依靠人民群众,仍然顽强地坚持着,艰苦地战斗着。

▲上图:冀中军区司令员吕正操(左),冀中军区政治委员程子华(右)。下图:1965年三线建设委员会副主任程子华(右)与铁道部长吕正操

残酷的“五一大扫荡”期间,我们新世纪剧社的大批同志们没能随着队伍冲过封锁线,被困在鬼子和伪军的包围圈中。穆苓姐姐和我直接见到了冀中区党委领导周小舟同志,他明确指示我们:依靠组织,依靠群众,隐蔽下来,组织和带领干部战士,寻机冲出敌占区,奔向冀西解放区继续参加抗日斗争。

▲周小舟,冀中区党委宣传部长,后任毛主席军委秘书、湖南省委书记。下图:周小舟(左一)陪同主席视察

1942年8月的一天,我在新世纪剧社戏剧队队长傅铎同志(后任冀中军区火线剧社社长,解放后长期担任总政文工团副团长、总政话剧团团长,1986年从八一电影制片厂政委的岗位上离休)的兄弟、机智乐观的民兵队长傅锅台的护送下,深夜潜入梁斌和郭秀祯的家中坚壁。

▲傅铎和革命战友刘志国

郭秀祯十分警觉,傅锅台几次轻声扣门,均无回应。最后暗号对上,她才开门将我迎了进去。在她家,我意外而惊喜地见到了先期来这里寻找组织的姐姐穆苓,她是我们七人小分队负责人。郭秀祯简单交代几句后,又带上门出去站岗放哨了。

▲左起:傅锅台与姐姐、哥哥傅铎、妹妹留影

我好奇地问:“大嫂怎么像个专业的地下工作者,警惕性这么高!”穆苓说:“梁社长家就像个地下收容站,几乎每天半夜三更都会有一批批的区里干部和剧社的同志们来到这里。有时,鬼子汉奸也冒充八路军来叫门。大嫂不得不加倍小心。她天天细心谨慎地把握着这个生命交通站的命脉,已经不知有多少人通过大嫂的掩护,去了路西,都没有出过半点差错。”

我问:“组织上对这么重要的交通站有资金支撑吗?”姐姐叹了口气:“哪里有啊!梁社长也帮不上什么忙。所有开销支出,全靠大嫂自己筹划,村里干部有时能帮上一点儿小忙,但杯水车薪哪!”我问:“大嫂觉悟这么高,为啥不参加我们抗战剧社呢?”姐姐道:“她要照顾三个孩子,这个特殊工作岗位也离不开她。大嫂的工作压力可不比咱们社长轻多少!”

我问:“这么晚了,她还出去?”穆苓道:“大嫂几乎天天如此,要防止鬼子汉奸夜间偷袭。来的人多了屋里住不下,大嫂就在院里铺上几张席子。她是妇救会干部,天天要去村外站岗放哨、传递情报,要安排好同志们的生活,还有大量的家务活儿需要做。她总是在废寝忘食、通宵达旦地收容和掩护冀中抗日干部,只能白天抓紧时间稍事休息,孩子们可以顶班上岗。三个小家伙可不简单呢,不愧是咱们社长和革命大嫂的后人!”

▲学生和抗战时期的姐姐穆苓(李敬忠)

次日清晨,外面忽然有孩子在喊:“大姨,吃饭去!”我们刚刚坐起,三个虎虎实实的孩子便已经冲了进来,站成一排,个头像阶梯一样,突然看到我这个陌生人,猛地一怔,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我下了地,笑着问最小的一个:“你叫什么?几岁了?”他怯生生地伸出四个小手指头,“梁宝璋,四岁。”个儿最高的回答:“俺叫宝昌,八岁;他是宝来,六岁。”

前面是个较大的院子,北屋中间的房屋左右各有一眼灶台,屋中放着两张小饭桌。每桌三碗稀粥,都有韭菜炒蛋,右边桌上有唯一的一张白面烙饼。

姐姐穆苓看到孩子那桌没有干粮,端着烙饼,站起身道:“大嫂,孩子们在长身体……”郭秀祯一把拦住,拉着穆苓坐下:“攒的白面不多。这是给新来的敬修妹的。以后攒多了再大伙吃。”她指着我说“孩子们,这是穆苓大姨的妹妹,你们叫二姨。”宝昌、宝来、宝璋站起,齐声笑着喊“二姨!”我暖流涌向全身,眼眶湿润,不顾大嫂阻拦,将饼掰开分给三个孩子:“同志们,吃,长大打鬼子!”

闻听此言,宝昌昂首道:“爹给俺做了把木刀,俺天天练,以后杀鬼子!”宝来不甘落后:“爹说再过几年要教俺打枪呢!”穆苓:“好样的!小宝璋,你有什么打算?”宝璋眨着眼:“俺也打鬼子!”穆苓站起来,在每个小家伙儿额头上使劲亲了一口:“孩子们!长大了,你们都是八路军战士,都会成为像爹爹那样的大英雄!”

我非常感慨:“大嫂,这么小的孩子能够教育成这样,真不简单!”郭秀祯放下粥碗:“蠡县已是敌占区,梁家庄村被敌人岗楼包围着。鬼子、汉奸、伪军几乎每天都要进村骚扰,抓八路、抢东西,抢完了东西就抓鸡,搞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这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只剩下两只,一天一个蛋。一群鸡,都让鬼子汉奸给抓光了。”穆苓:“鬼子汉奸把乡亲百姓折腾得太惨了!”

郭秀祯:“这个家,娃儿他爹常年在外面闹革命,好在村里干部们经常来这儿开会、碰头。‘大扫荡’开始后,这里已经坚壁过几十位八路军干部、战士了。天天高度紧张,但同志们经常给孩子讲英雄故事。鬼子、汉奸的恶行,孩子们也都是看在眼里,恨在心上,个个都爱憎鲜明。”

▲浑身是胆的英雄民兵队长傅锅台与儿子

我认真道:“大扫荡以来,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到过烙饼卷葱蘸酱这种美味儿了!大嫂,是自己家菜园子种的吗?”郭秀祯苦笑:“唉!种地还种不过来呢!菜园子是要费功夫的活儿。俺跟村里几家姐妹们要上一点儿,一顿就吃不完,你就敞开吃吧!”我默默低地下了头,一时无语,眼泪止不住地滴在饼子上。

穆苓望着郭秀祯:“大嫂,鬼子‘三光’政策下,百姓们的艰难,我们都是知道的。孩子们天天都吃不饱。听过老红军战士说起,‘大扫荡’时期冀中地区的战斗生存环境,比两万五千里长征还要更加残酷!没有乡亲百姓的舍命相助,我们这么多陷落在日、伪包围圈中的官兵将士们,想要生存一天都比登天还难哪,更不要说还要和敌人进行战斗!”郭秀祯:“咱们原本就是一家人吗!要不是因为要兼顾孩子和村里工作,俺也要和你们一样加入新世纪剧社,俺能唱、能演,能为宣传抗战做很多工作呢!”

我说:“大嫂,我们自己都做好了随时与敌人战斗和牺牲的准备。可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们,实在是太艰苦了,还要承担天大的压力掩护我们八路军战士,连这么小的孩子们也都要承担这样大的风险……”郭秀祯神色坚定地望着远方:“只要冀中人民不被斩尽杀绝,就不愁咱们的队伍不能生存发展!俺和孩子他爹说好了,等小家伙们再稍大些,俺就把他们都送到新世纪剧社去学习,去战斗!”

我接过话茬儿:“大嫂,我们剧社有抗战‘小鬼队’,个个都是英勇的八路军小战士,很多都是儿童团长,还有共产党员呢!我的小弟李万钧,也才十四五岁,就在‘小鬼队’,梁斌社长可喜欢他了,还让小家伙作起了自己的勤务兵!”

郭秀祯点头:“咱们的后人也会跟上来的。”她转向孩子:“宝昌,吃完了带着两个弟弟出去玩儿,放机灵点啊!”宝昌会意:“知道了,娘。俺们去放哨了,大姨、二姨。”我站了起来,冲着孩子举起手:“敬礼!”宝来和宝璋在宝昌示范下也挺直腰板儿举起了手:“敬礼!”说罢,孩子们笑着跑了出去。

我很心痛:“姐,孩子还太小啊!”穆苓正色道:“他们很多阵势都见过,已是年轻的‘老游击队员’了!”她转向郭秀祯:“大嫂,你又是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快去眯一会儿,长期这样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

郭秀祯:“好,你们姐妹多聊聊,你们下一步还要把那么多战士带出敌占区。你们研究吧。俺去和村里干部们商量一下坚壁在其他堡垒户家中的抗日干部的安置事宜。”说罢,披上外衣出了院子。

▲范瑾(左二)与聂荣臻(右三)等合影。冀中新世纪剧社与冀中导报社曾是一个党支部,支部书记为区党委黄敬的夫人范瑾(后北京日报社社长、北京市副市长)

过了几日,剧社的刘敬贤同志(1938年参加革命,由梁斌引导走上了文艺道路。我本人就是由刘敬贤同志亲自招收参加冀中新世纪剧社的。刘敬贤是傅铎创作的著名歌剧《王秀鸾》曲作者之一,该剧曾被列入“解放区四大名剧”。解放后,出任空政文工团总团副团长)护送文建会的三位同志也来到郭秀祯的家里隐蔽下来。

刘敬贤向穆苓和我通报了日前梁斌、傅铎、刘光人(剧社领导,后在北平从事地下斗争工作,解放后任北京市公安局副局长)等剧社二十多位同志在莲子口村集中后刚刚去了白洋淀、准备随着部队向冀西突围的消息。他和剧社领导刘纪等同志留了下来,传达组织的工作指示,要求穆苓一定要克服一切困难,把战士们安全送到解放区,接受新的战斗任务。

刘敬贤晚上还要离开梁家庄,去和刘纪同志商量被打散后与组织失去联系的八路军干部战士的收容工作安排。看到了剧社的战友,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同时,也为郭秀祯一家要同时坚壁这么多的八路军战士,感到压力和不安。在这之前,在家坚壁的梁斌和剧社副社长刘明章与刘敬贤一起,为进一步增加在这里隐蔽的同志们的安全性,在后院东屋的一角挖出了一个能藏身的地洞,设计好通气孔,上面放上粮食囤和杂物。

下午,我们在里屋商议下一步行动方案。刘敬贤面色凝重道:“现在冀中在敌人的扫荡高压下,根据地性质已经完全变质,散落的战友们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穆苓道:“我当面向区党委宣传部长周小舟同志请示,他指出可以利用敌占区一切可利用的社会关系,合法过路到冀西根据地去。在这敌占区,战友们多待上一天,就多一分危险,也会给帮助坚壁的乡亲百姓带来生命安全的巨大压力。我向周小舟同志提到过,我们在保定市里的亲戚——六姑,是个大户人家,可以把那里作为一个秘密交通站,想办法安置战友,寻机转移过路。”

我焦急万分:“可我们什么经费都没有啊,这么多人长途跋涉,要过那么多敌人关卡,谈何容易啊!”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李万钧

穆苓沉思良久后表示:“我想让万钧弟弟设法先到六姑那里去做事,想尽办法为组织筹款。如果款筹不到,敌占区的同志们等于天天都在和死神进行战斗。”

我急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姐,你不是不知道,六姑是个那么不好相处的厉害角色,万钧弟弟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啊!这么多战友生命安全的天大责任,要全都压在一个孩子的身上,难道真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李万钧戎装照

穆苓冷静道:“没有其他更可行的办法了!万钧绝顶聪明,在剧社‘小鬼队’也得到了锻炼,我相信他能挑起这副重担!”

▲抗战时期活跃在各地的战斗小鬼队

刘敬贤连连点头:“万钧是‘小鬼队’里出类拔萃的人物,沉着机智,勇敢干练,堪当大用!”

忽然,外面犬吠声四起,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跑步声。穆苓迅速站起:“我们的‘小炮弹’送情报来了。”三个孩子气喘嘘嘘跑进屋里,宝璋喊:“鬼子,鬼子!”

郭秀祯奔回家中,回身将街门关上,用木棍死死顶住。她从容布置:“宝昌,带着刘叔和李叔钻地洞;宝来,马上告诉王叔和邱叔架梯上房,穿过两家,到三大伯家夹壁墙里藏起来。宝璋,领着大姨、二姨去仓库。”

穆苓给了我和刘敬贤一个眼神,镇定地说:“走,大家跟着孩子们!”

▲河北蠡县梁家庄梁斌、郭秀祯故居

郭秀祯到后院,看到王同志、邱同志在宝来的带领下,已经顺着梯子爬上了房顶,躬着身迅速向西面方向快步走去。郭秀祯也登着梯子上了房顶,我们正疑惑不解,只见她和宝来奋力向上拽着梯子。刘敬贤、穆苓和我忙跑过去,一起向上托举。梯子被藏好后,郭秀祯向宝来耳语一番,宝来点头会意,拔腿向两位同志转移的方向跟了过去。郭秀祯来到房檐边,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便不见任何迟疑地纵身一跃,从两人多高的房顶上跳了下来。我们不由得低声惊呼,奔了过去。她在我们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身来,眉心紧蹙道:“糟糕,脚崴了!”

宝昌大喊:“娘,门要被砸开了!”穆苓弯下腰去查看大嫂伤势,郭秀祯一把将她推开,冲着两个孩子说:“你们快,带着大姨、二姨去仓库。”

后院东屋北头是一间放杂物的仓库,屋内放了半屋子待轧的棉桃。在靠墙处放了一些农具,由棉桃掩盖着一半。刘敬贤、李同志和我们姐妹跟着两个孩子进屋后,孩子们拼命扒开棉桃堆,推着穆苓和我坐进去,刘敬贤两人与孩子们一起快速往我们身上抛盖棉桃,把我们藏好。

8月的天气异常闷热,棉桃透气性很差。我说:“姐,太闷了,我憋得出不来气儿!”穆苓淡定道:“敌情复杂,我三天两头钻这儿,忍着点!我们是在战斗,外面大嫂和孩子们那儿也是战场!”

宝昌这时已经引着刘敬贤和小李钻进了东屋的地洞,郭秀祯叮嘱他们不要出声,上面再放好遮盖用的粮食囤和一堆杂物。

“咣、咣、咣”,应该是敌人用枪托在砸门。郭秀祯环顾四周,看到没有什么破绽后,才冲外面喊了一声“来了”和宝昌一起向外走去。“咣当”一声,街门被轰然砸开。瞬间,涌进几个端着枪的鬼子和伪军,后面跟进来杀气腾腾的日本军官和伪军队长。郭秀祯十分镇静,一瘸一拐地迎上前去,两个孩子站在后面的房屋门前。

伪军队长左手举着枪,右手取出马鞭,劈头盖脸狠狠抽了郭秀祯一顿,没好气地骂道:“他妈的,怎么这么半天不开门?”

郭秀祯捂着嘴角淌血的脸,冲着日本军官和伪军队长道:“长官,俺们在后院干活,没听见。前些日子不小心把脚崴了,走起路来钻心地疼。”

鬼子军官挥手让伪军队长退后,指指房间和后院:“里面,八路的有?”郭秀祯摇头:“没有啊,俺们可不敢窝藏八路。”

鬼子军官怀疑的眼神左顾右盼,冲着伪军队长,一挥手。伪军队长立即会意,冲着其他伪军和鬼子喊道:“让这个娘们儿带路,给我搜!”

鬼子兵用刺刀紧紧抵住郭秀祯的后背,跟在伪军后面,挨个房间到处翻找,踹倒了饭桌、衣柜,用枪刺在柴草堆上乱扎、乱捅一气儿。

终于,敌人踹开了后院的仓库门。郭秀祯紧跟了进来,向伪军队长说:“老总,这里都是些农具、杂物和棉桃,俺们是本分的庄户人家,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窝藏八路啊!都是中国人,您行行好,跟太君和弟兄们说说,千万不要弄坏了农具,这些都是俺们营生的本钱啊!”伪军队长把手一摊,耸耸肩道:“太君要翻,要找,俺有啥子办法啊?!”

敌人翻找了半天,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没好气儿地冲着棉桃堆狠狠刺了两下。穆苓和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听得外面宝昌的哭叫声,大嫂惊呼一声:“哎呀,不好!”迅即转身夺门奔了出去。鬼子和伪军见状,纷纷端着刺刀冲了出去。

站在院里的日本军官猛地拔出军刀,拦住郭秀祯。这时鬼子和伪军也跑了过来,伪军队长气喘道:“他妈的,你跑什么?”郭秀祯抚着崴脚的腿,指着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大哭的宝昌,故作神色惊慌地说:“太君,长官,这孩子得的是伤寒,很重,一紧张就头痛,浑身冷得发抖。你们也尽量别靠近他,传染性很强,会死人的!”

伪军队长和士兵们一听,吓得纷纷直往后躲。鬼子军官瞅了瞅宝昌,没好气地骂了几句日语,回过头,又指着院子问:“你们家,地道的有?”

郭秀祯佯装不解道:“我们搭了鸡窝,没有地道。”

鬼子军官两手握着军刀,猛地架在郭秀祯的脖子上,声嘶力竭地嚎叫:“实话的不说,死啦死啦的!”

两个孩子紧紧地依偎着母亲,咬着嘴唇,看着鬼子举着的军刀,攥紧拳头。宝璋急的大喊:“娘!娘!”郭秀祯搂着宝璋:“孩子,别怕!”日本军官见状,气急败坏地向郭秀祯身后的鬼子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只见鬼子狞笑着端起明晃晃的刺刀,扎向了郭秀祯。郭秀祯冷不防感到后背一凉,“啊”的一声,一个趔趄,身子一晃,旋即又站稳了脚跟。瞬间,殷红的鲜血浸染了她的粗布上衣。宝昌和宝璋无助地哭着、喊着,死死抱着母亲的身躯。

伪军队长见此情形,与日本军官耳语了几句,日本军官向那两个鬼子摆了摆手,示意作罢。伪军队长从兜里掏出几粒糖果,拉过宝璋,笑嘻嘻地:“孩子,你说,是不是有人钻地道藏起来了?说了,给你糖吃!”

宝璋看着糖果,又向娘望去。郭秀祯冲他点头道:“娃子,还不谢谢老总!”宝璋看着伪军队长,没说话。伪军队长又问:“你家有好玩儿的地洞吗?”宝璋答:“没有。”伪军队长不甘心:“刚才有人从院里跑了没有?”宝璋摇头:“没瞅见。”

伪军队长见自己在鬼子军官面前失了面子,恼羞成怒,一脚踹倒宝璋,举起枪顶住他的前额:“他妈的,老子崩了你!”宝昌跑过去,抱住倒在地上的弟弟,怒视着伪军队长。

郭秀祯轻蔑地看了看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军刀,冲着鬼子和翻译说:“太君,他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的。”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喊叫:“站住,别跑!”紧接着,枪声大作,划破天空。鬼子军官回头,一个日本兵跑进院里向他报告了几句。他转过头又盯着郭秀祯看了几眼,见她神色没有什么异样,向后退了两步,把刀收回刀鞘,拔出手枪,冲着伪军队长:“开路!开路!”

又过了一段时间,外面渐渐安静下来。听到脚步声,穆苓低声道:“我们的小情报员来了。”两个孩子跑进仓库。宝昌喊:“大姨、二姨,我们来了!鬼子滚回去了!”宝璋嚷着:“快出来吧!”两个孩子冲上棉堆,奋力地扒开棉桃。

我挣扎着扶着墙根儿,站起身探出头来,又像虚脱了一样,一下坐在了棉桃堆上。这时,郭秀祯扶着墙一瘸一拐走进屋里。

看到郭秀祯脸上和脖子上的鞭痕和嘴角血迹,穆苓快步上前,紧紧抱住她,突然觉得手上湿乎乎的,撤回双手一看全是血,顿时泣不成声:“大嫂!你冲出去引开鬼子,敌人随时会向你开枪,会一刺刀扎死你啊!”我连忙到大嫂身后一看,她几乎是血人一样……

▲著名影视名人书法家李虎(李万钧之子)题

郭秀祯含着泪花笑着说:“不打紧,不打紧。用俺这一命,换你们几条八路将士的性命,划算!”

大家马上冲到东屋的地洞口,挪开了遮盖物,喊着:“快出来吧!”刘敬贤两人,从地洞中走了出来,浑身大汗淋漓。刘敬贤和小李听到我们流着眼泪述说刚刚发生的凶险一幕后,紧紧握住郭秀祯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家赶紧扶着郭秀祯走进里屋,我和穆苓帮着她脱去血衣。万幸的是,刺刀没有扎到要害部位。我们为大嫂清理了伤口,敷上草药,换好衣服。大嫂见我一直淌着眼泪,笑着说:“妹子,这算啥?只是伤着了些皮肉而已。”

两个孩子跟着刘敬贤也走了进来。郭秀祯指着宝昌赞许道:“这孩子,够机灵!他在仓库门外看到了你们有险情,就装作头痛大哭起来,我这才拔腿奔了出去。”穆苓把孩子们抱上炕,含泪笑道:“你们小家伙儿功劳不小啊!八路军首长要表扬你们!鬼子来了,你们怕不怕?”

宝昌说:“娘是抗日干部,鬼子把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怕,俺也不怕!”宝璋头一扬,“俺也不怕!”我爱抚着宝璋的头:“你们都是勇敢的八路军战士!”宝昌说:“宝来常领着八路上房,跑到邻居家或村外,鬼子连八路影子也见不着!”穆苓拍手道:“真行!都是不怕鬼子的英雄!可是,你们怎么忘了说,你们经常为藏在棉桃堆里的我们当情报员呢?怎么忘了说你们拼死保护过八路军战士呢?这也都是大英雄的故事啊!”一句话说得大家哈哈笑了起来。

刘敬贤啧啧称赞:“孩子们,好样的。我们现在是八路军战友了!记着这些你们与鬼子战斗的经历!”

▲2002年新世纪剧社战友相聚(左起:李莉、刘光人、段森、胡汐、刘敬贤、杨沙、李万钧)

一天下午,郭秀祯进来告诉我们说大伯来了。我们急忙随她来到前院,看见父亲头上包着白毛巾,风尘仆仆地站在院中,旁边一头小毛驴正在吃草料。郭秀祯说:“我去烧水、做饭,大远的来了,快到北屋歇着!”爹忙说:“他嫂子不要忙活,我是见一面送个信就走,可不吃饭。”大嫂忙撇出个长条凳叫我爹坐下。

爹说:“我一路寻找,这算来对了,估摸着你们会在这里。快离开吧!咱村离梁庄才30里,鬼子早晚会侦察到的。”穆苓问:“出啥事了?”爹叹了口气:“你们走后没几天,我和你娘从姥姥家回到村里,到处是鬼子烧杀抢掠。我刚到,岗楼便限我一个月内把你们俩找回来,不然就杀头!那个叛徒汉奸队长杀人不眨眼,把你二弟万奇骗出来抓进监狱,你弟一声不吭,现在生死不明!”(注:八路军战士李万奇后遭敌人集体枪杀。)

▲李树屏和魏志勤的次子李万奇《烈士证明书》

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心如刀绞!爹接着说:“亏了你们的领导梁社长,还有梁大嫂一家好人,收留你俩,可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万一被鬼子查到,会连累他们全家的!”穆苓道:“我们在这里等战友到齐后,按照区党委领导周小舟的指示,去保定找六姑帮助我们去路西。爹,我想派万钧弟弟去打前站,并为战友们的转移筹集经费。”

爹听了点头说,“你们六姑脾气大,但是一个好人。我这就回去,亲自带着万钧去保定!”他牵出毛驴,我注意到驴背上放着一床被子,心中一酸,泪如雨下,不忍再抬头看爹一眼。大嫂急忙出来打开捎门,爹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亲李树屏与三个投身革命的儿子(右起:李万里、李万钧、李万鹏);下为母亲魏志勤与她的孙女李玲

几天后,我们要和大嫂话别了。

郭秀祯很是不安:“外面这么危险,你们不要出去,就坚壁在我这里,咱们生死都在一起!”

穆苓坚定地说:“大嫂,我们是战士,必须坚决完成组织上交给的战斗任务!这些天,我们已经联系到了小组的战友们。区党委指示利用敌占区社会关系,掩护战友们合法过路。我已经安排万钧弟弟潜入保定。外面就是下刀子,我们也必须迎着上!”

▲2007年5月6日新世纪剧社老战友合影。前排左起:段森、鲁威、刘光人、李莉。后排左起:后排左起李万钧,杨沙,张文苑

郭秀祯叮嘱:“有用得着俺的地方,就想办法捎个信儿!需要的话,俺会豁出这条命的。如果俺有个三长两短,这几个孩子就是你们的亲儿子了!”

我抱着郭秀祯:“大嫂,千万要多保重,带好这三个侄子。我们战斗,我们牺牲,就是为了他们能过上好日子!”穆苓落了泪,拉着郭秀祯手不放:“大嫂,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回来看你和孩子们!如果我没回来看你和孩子们,那就是我牺牲了!”

两年后,我的穆苓姐姐竟然一语成谶。她历尽艰辛出色完成护送战友们到解放区的任务后,又在任丘县野王庄陈村一带担任妇救会主任,继续坚持领导抗日斗争工作。1944年在与鬼子的战斗中,壮烈牺牲。

▲孙犁(抗战老兵,著名小说家、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天津分会主席,天津市文联名誉主席)在长篇小说《风云初记》中刻画的女主人公——抗日县长李佩钟,即是以穆苓(李敬忠)为创作原型

时光荏苒,恍如隔世。故地重游,我细细地看着碑文,感慨万千!郭秀祯同志为革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和牺牲,而她自己的一生却饱尝艰辛与苦难。

奉命南下后,梁斌(后来与另一位女人结婚)曾数次派人看望郭秀祯,并多次向我们这些战友和他的孩子们提起郭秀祯,说她的一生付出得太多太多,他所经历的许多,郭秀祯也大都经历了。他嘱咐孩子们:一定要善待你们的母亲,她这辈子太不容易了!

1984年,郭秀祯弥留之际,梁斌对孩子们说:“你们母亲去世后,丧事可以办的隆重些,我出钱。但不要铺张。”

梁斌同志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给孩子们郑重留下遗言:“就在我们梁家庄的院中,为你们母亲立上一块碑,以为永久性的纪念,也表达我对她深深的歉意和敬意!她在抗战期间对革命工作是兢兢业业、尽心尽力的。敌人五次抓捕我,其中一次,已经把我捆在了三哥梁维君家院里的小枣树上,都是你们的母亲冒着生命危险帮助我化险为夷,她还冒死掩护过那么多的抗战将士们。回想起这些,我很为你们的母亲感到骄傲和自豪!”

▲2018年8月21日上午,冀中新世纪剧社小鬼队队长罗品烈士(著名音乐家)之侄罗苏民来到北京,激动地见到李万钧老人。左起:梁宝彤、罗苏民、李万钧、傅占武、胡山(李珍摄)

梁宝璋在母亲的碑前泪流不止:“娘啊,您天天念叨挂念的八路军二姨来看您了!我们也给您带来了穆苓大姨的消息。大姨走时,曾拉着您的手说过:她要是没有回来看您,那她就是牺牲了!您和父亲,还有穆苓大姨,在天堂里可以永远团聚了!相信你们会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

梁宝来抹着眼泪道:“我们为母亲、父亲,为八路军英雄穆苓大姨感到无上的光荣!”

▲李万钧与新世纪剧社后代等合影(2018年10月19日,北京)。前排左起:张恒、李佳、李万钧、梁宝彤;后排左起:吴运平、罗苏民、李珍、张雪、孙桐、胡山(刘光人之子刘宁摄)

▲二战胜利70周年的我和弟弟李万钧

▲梁斌、郭秀祯四个儿子(摄于1963年。左起:梁宝昌、梁宝璋、梁宝来、梁宝彤)

▲老红军邓望林、李莉与我们的女儿邓小延

已经百岁高龄的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孩子们在其母亲郭秀祯同志纪念碑文中写下的诗句:

家国双肩挑重担,身正哪怕鬼叫门。

不虚名利屈与辱,历尽艰辛献此生。

遵嘱是谒寄孝心,立碑以表慰娘亲。

红旗谱就传盛事,功垂更祭亡国魂。

我们这些抗战老兵无限深情地怀念梁斌同志的夫人和革命战友郭秀祯同志!

【口述:李莉 整理:胡山、李珍、复尘】

【作者简介】

李莉(1922—2023),原名李敬修,中国共产党党员,抗战老兵,河北省博野县庄窝头村人,爱国绅士李树屏和夫人魏志勤的二女儿,延安中央军委三局领导邓望林的夫人。抗战期间,她和姐姐穆苓、弟弟李万钧一起参加梁斌同志领导的冀中新世纪剧社,后奔赴延安,继续参加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

作者:李莉

统筹:李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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