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本文为深入引导零基础国画鉴赏,与大部分简单介绍作品及作者背景的文章不同,也非为了引发兴趣纯讲故事,故全文较长,共计3600余字,没耐心的可绕道。

网友网友我问你,谁是这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啊?
我估计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回答。
这也是摆在画家面前的难题——对于一个文字描写出的女神,该如何表现,才能让绝大多数人都觉得“对,这就是那个美艳绝伦的女神”呢?
1600多年前的东晋杰出画家、绘画理论家顾恺之,用一幅《洛神赋图》做到了。

《洛神赋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宋摹本
三国时曹植的《洛神赋》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名篇,它对美人的描写已成中国古典文学的典范,《红楼梦》警幻仙子、《天龙八部》神仙姐姐、《甄嬛传》惊鸿舞的灵感来源,皆出于此。

顾恺之偶然读到《洛神赋》,被文中所描绘的绝美的洛神以及那种追思而不可得的情感打动,他决定把《洛神赋》画出来。
面对洛神这个曹植用了无数形容词和比喻堆砌出的女神,顾恺之用的是“以形写神”的表现方法——这也是他自己总结的绘画理论。
顾恺之认为:画人物不能只追求外在形象的逼真,更重要的是表现好人物的内心活动与表情动态的一致性与复杂性。尤其是要把握好画面人物之间的关系,通过这种关系的准确表现来实现作品的传神。
人有长短、今既定远近以瞩其对,则不可改易阔促,错置高下也。凡生人亡(无)有手揖眼视而前亡所对者,以形写神而空其实对,荃生之用乖,传神之失矣。空其实对则大失,对而不正则小失,不可不不察也。一象之明昧,不若悟对之通神也。
——东晋·顾恺之《魏晋胜流画赞》
所以,欣赏《洛神赋图》你得先理解画面内容,然后根据各部分内容来看人物之间的互动,这才能品得出《洛神赋图》的精髓。
小贴士:《洛神赋图》摹本不少,分藏于北京故宫、台北故宫、辽宁省博物馆、美国弗利尔美术馆和大英博物馆。
其中,北京故宫博物院馆藏的是宋摹本,为手卷式绢本,设色,纵27.1厘米,横572.8厘米。画风仍存六朝遗韵,是保存较好、也是最接近于原貌的一件。

《洛神赋图》辽宁省博物馆藏宋摹本
内容介绍鉴于很多人连《洛神赋》都没完全看过(毕竟不是中小学必读篇目),一笑贴心的附上原文,并根据原文,将《洛神赋图》全卷分为八段进行介绍:

第一段,对应《洛神赋》开篇:曹植由京城返回封地,经过洛水之滨时停驻休息。此时已是黄昏,曹植看见山岩之间,出现了一位美女。老司机说曹植见到的可能是洛神宓妃,并请曹植描述一下美女。
原文: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之所见也,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第二段,依据赋文中对洛神的描述,顾恺之画了多个不同形态的洛神,还配上了大雁(翩若惊鸿)、飞龙(婉若游龙)、太阳(皎若太阳)、荷花(灼若芙蕖)等,可谓对原文的神还原。
原文: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第三段,故宫博物院的版本缺了这一段,幸好辽宁省博物馆有补齐。这段画的是曹植对洛神一见倾心,以自己的玉佩相赠,与之相约。
原文:
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

第四段,洛神邀请曹植去深渊中幽会。曹植曾听闻男子遇神女背弃之事,不禁犹豫迟疑起来。洛神徘徊着,等待曹植的回复。图画配合原文,再次表现了多个不同姿态的洛神。
原文: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沓,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第五段,洛神得不到曹植的肯定答复,只好与众神一起离去。曹植在众随从的扶持下,目送洛神。
原文: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
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第六段,曹植终于意识到这一错过就是永恒,于是他乘舟逆流而上,希望再次看到洛神的身影。
原文: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

第七段,到底是错过了,曹植思念洛神,夜不能寐,直至天明。
原文:
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第八段,随从驱车上路,曹植在车上仍然不断回头张望,尽管充满不舍和无奈,还是得继续返程。
原文:
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洛神赋图》清摹本
人物塑造了解了内容后,我们再来看看顾恺之对人物的塑造。

例如第一段,曹植突然发现洛神,顾恺之就用曹植被身边侍从左右扶住这一造型,来表现曹植被惊艳得几乎不能自持。

而洛神本身的形象,则是通过衣饰线条、人物动态以及场景配物来表现。
你看,洛神整个人物,都采用了“春蚕吐丝描”,线条圆润飘逸,服装无风自动,“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现在拍艺术照都要用鼓风机把裙子飘带吹起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接着看,洛神这个侧身回眸的pose,是不是将女性的柔美充分展现了出来?女孩子们拍照时也可以借鉴哦。

再看看,洛神身边的山、树、水,都是柔和细线勾勒,其走向、起伏,都与洛神衣纹趋向一致,形成了一种和谐之美。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人物面部五官不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脸看不看得清,都已经不重要了,美女的整体感觉已经出来了。
这就是“以形写神”,顾恺之将绘画从重形似进步到重神韵,把绘画境界提到了一个新的层面。

《洛神赋图》任率英 绘
场景设置除了人物,顾恺之对于场景的设置也很巧妙。

他是用山水树木来区隔不同场景——类似现在影视片中借用道具转场一样,这比用方框直线来分割画面更显自然。
而且,画中的这些景物,起到渲染和比喻的双重作用。
山水、树石、河流等虽然是衬托,但一笔笔都是用心勾线,繁而不杂。虽无皴擦,但简繁得当,空间、疏密都安排的井然有序。
值得一提的是:该画上的山水以青绿着色,单纯雅致,开辟了后世青绿山水画的大道。


当然,这时候的画,还存在“人大于山,水不容泛”这样这种比例失调的状态,但这也是早期中国画的一大特点。
中国画中每一个形象的大小,既可以遵从其原形大小给人的感觉来描绘,也可以按布局的需要或题材的要求来处理。
例如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中,一只大黑熊居然比一个嫔妃(冯媛)小,看起来像条黑狗,这就是画家特意要突出这名妃子的勇敢形象而有意为之的。

还有,顾恺之在其绘画理论中说,人物的远近关系是靠其位置的高下来标明的。

对于立足地面,水平而视的人,地面或水中的对象由于处于视野下方,所以绘画的时候往往采取近处在下、远处在上的基本原则,而山上或空中的对象其位置处于人的视野上部,在描绘中则采取了近处在上、远处在下的方式。
这种以位置的高下表现远近的方式,造就了中国画独特的空间构图。
后来,这种方式进一步发展,创造出了“三远法”、散点透视等国画理论,使得画家可以不用受制于日常的透视法则,形象的位置可以更多地服从于画家的创作意图,增加了绘画的主观能动性,这也是绘画不同于摄影的关键之一。
这一道理,西方直到20 世纪初才被乔治・勃拉克、毕加索等艺术家悟到,并籍此形成了立体主义。

《格尔尼卡》 西班牙 毕加索
四维艺术《洛神赋图》开创的中国画长卷,画面上的形象还可以按照情节发展的需求,把不同时间出现的形象巧妙地安排在同一幅画面上,这也意味绘画对具体时空的突破。
从这一点来说,中国画实际上早已突破二维平面,进入到了四维(三维空间+时间)的表现艺术。

《四季花卉图》清 任熊
叙事审美《洛神赋图》突破了秦汉以来艺术品必须要有实际功用的桎梏,由“图解”正式向审美转变,还成为了叙事性绘画的先驱。
顾恺之通过《洛神赋图》、《女史箴图》、《列女传》等一系列作品,不仅将汉代的古拙、雄壮的阳刚之美转化为巧密、婉约的阴柔之美,还表现出对女性美的颂扬,所有爱看美女的同好们都应该给顾恺之点个赞。






正是由于顾恺之(及其后辈陆探微等人)对绘画的创造性发展与深刻认识,绘画从理论到技法都产生了飞跃,造型元素与创作观念都促使了中国画的独立,将其升华到更高层次。
因此,《洛神赋图》才能被评为我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被誉为“文学与绘画完美融合的代表之作”,“东方艺术的明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