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宋淮书相伴一生，是京城恩爱夫妻的典范。

直到他临死，我才知道被他欺瞒了一辈子。

我想要将那个负心汉从棺里拉出来问罪，却没想到一口血喷出来，活活气死了。

“老夫人追随老公爷去了！”

恶心的是，我死了还被人称赞跟他夫妻伉俪，感天动地。

呸，胡说八道！

若我再活一回，第一件事，先咬死那个负心汉！

……

1

我爱了宋淮州一辈子，也如愿嫁给了他。

虽没有荡气回肠的情感跌宕，却也一辈子相敬如宾，儿孙满堂。

在他濒死之际，不想让儿孙近身，只想看看我。

我压下心里的悲伤，坐在他的床前。

宋淮州年轻时极为俊美，如今虽已迟暮，却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

他握住我的手，眼睛里有深厚如海的情意。

我心中一酸，还未等说话，却听他叹息着开口。

“眼睛……像她。”

我怔怔站在灵堂上，脑海里一直回想着宋淮书临死前的话。

我这一生，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宋淮书。

为了配得上他，我博览群书，学遍琴棋书画。

最终如愿在众人羡慕的目光里，嫁给了心上君子。

婚后主持中馈，绵延子嗣，奉养双亲，相夫教子。

兢兢业业操劳一生。

直到他死我才发现，他的心中另有她人。

他娶我，竟是因为我的眼睛像她。

几十年的过往涌上心头。

宋淮书生性冷情，我原以为那只是读书人的衿傲。

他的疏离，有礼，都被我一次又一次自我开解。

现在我才知道，他不是生性冷情。

他只是不爱我。

我引以为傲的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全都是一场笑话。

原来我只是在自己的梦里活了一世。

愤怒和悲伤齐齐涌上心头，我扑到棺前，只想把里面那个老贼揪出来问罪。

我孟甘棠到底哪里对不起他了！

没想到我年老体弱，加上怒急攻心，还未开口，胸口先传来剧痛。

接着眼前一黑，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临死之前，只听四下仆从大喊：“不好了！老夫人悲伤过度，随着老公爷殉情去了！”

胡说八道！

谁要随他去？

被他欺骗了一辈子，临死还要背个为他殉情的恶名！

我心中一急，再睁开眼，竟经历了时光回溯。

我回到了孩童之时。

眼下正是我六岁摔下池塘，躺在床上休养的时候。

娘亲的手帕交带着孩子前来探病。

上一世也就是在这一天，我第一次见到了宋淮书。

那个时候，我看着一身书卷气的宋淮书，细声细气喊了一声：“宋家哥哥。”

一向上蹿下跳，调皮捣蛋的我，收起了性子，开始学习琴棋书画。

如今再经历这一幕，我突然觉得可悲。

我冲着宋淮书勾勾手指，脸上带着客气的微笑。

宋淮书走到跟前的时候，我佯装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

“我打死你个负心汉！”

响亮的一巴掌狠狠甩在宋淮书白嫩的脸上。

这还不算完。

还不等丫鬟阻止，我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狠狠咬向宋淮书拿笔的手。

他的痛呼声响起，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直到嘴里尝到了腥咸的味道。

母亲尖叫着把我拉开，我松开嘴，吐出一口血水：“你这个骗子！”

众人慌作一团，匆忙察看他的伤势。

被围住的宋淮书，却站在原地愣愣看着我。

丝毫不理会还在流血的手。

2

宋淮书伤的很重，我是下了狠劲的。

据太医所说，他的手没有几个月的时间好不了。

日后也很可能会留疤。

宋国公大怒，我父亲和母亲亲自上门赔罪。

可是我却始终不肯道歉。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无缘无故把人家伤成那样……”

父亲气的跺脚，我在祠堂已经跪了三天三夜了。

“你就认个错吧！”

娘亲抱着我流泪，我努力忍着膝盖上传来的剧痛。

“我没错。”

上一世他欺我骗我，让我做了一辈子傻子。

我来不及报复，就猝死灵堂。

重来一世，我打他一次，伤他一回，为的是上辈子那个可怜的自己。

给父母惹来了麻烦，我甘愿受罚。

但错我是万万不能认的。

“宋国公府势大，你又不肯认错，此事连宫里的贵妃娘娘都惊动了。”

“你若是执拗不肯认错，只怕太后的惩戒，不久就会下到府里。”

娘亲气的捶地：“你这是要剜我的心啊！”

我的眼里泛起泪水，心里酸涩难言。

我自小就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不然也不会被养成调皮捣蛋的性子。

前世嫁给宋淮书的时候，满城闺女艳羡，只有他们满心担忧。

“棠棠，那宋世子虽好，可爹娘总觉得不是贴心之人。”

当时的我只沉浸在嫁给宋淮书的喜悦里，哪里看得见父母的忧心。

一语成谶。

宋淮书不仅不是贴心之人，他对我根本就没有心。

我缓缓闭上眼睛，热泪簌簌而下。

“父亲，送我去西疆吧。”

我的娘亲出身将门，外祖和舅舅们都是大梁赫赫有名的将军。

外祖一家世代驻守边关，远离京中。

“我想习武，将来从军。”

一想到待在京城，往后十几年还要跟宋淮书一起长大。

我的心就堵的喘不过气来。

这一世的宋淮书纵然无辜，他和我之间也没有故事。

可是上一世那几十年的委屈和怨恨，我又岂能全盘放下？

我虽然不会再伤害他了，可是我也不想看他。

“我留在京中，又不肯认错，只会给家里带来非议。”

“送我去西疆吧，我也想念外祖和舅舅了。”

我跪伏在地上，劝说犹豫的父亲和摇头的母亲。

上一世我只顾着闷在家里学诗词女红，早早与外祖那边疏远了。

武将粗俗。

宋淮书斯文有礼，我不想让他以为我也是粗鄙之人。

如今想来，外祖和舅舅得多么伤心。

而我违背本心，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父亲，下次再见到宋世子，我不确定还会不会伤他。”

见父亲犹豫，我又下了一剂猛药。

“宫里的贵妃娘娘……也不会允许我自在待在京城的。”

母亲哭出了声。

杏花疏影，杨柳新晴。

我在父母的一声声叮嘱中，坐上了出发的马车。

父亲最终还是决定送我去找外祖了。

不仅仅是因为我的执拗。

而是宋国公府传来消息，宋淮书好像又不好了。

我含泪拜别父母，这一别，怕是长久不能见。

车队在父母的泪眼朦胧中缓缓离去。

在城门的阴影下，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静静伫立许久。

马车里，一脸复杂看着车队离开的，赫然是手上绑着布巾的宋淮书。

元平三年，宋国公世子宋淮书，高热昏迷，醒来后性情大变。

宋世子苏醒后开口吩咐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城门看启程离去的孟甘棠。

3

京中后来的事，我再也没有关心过。

大漠苦寒，我却过得极为快乐。

外祖和舅舅们对我的到来高兴不已，表哥表姐也很疼惜我。

几年的时间转瞬即逝，我也逐渐忘记了京中对我的伤害。

也好像忘记了那些不甘和疼痛。

孩提时光短暂，还等不及我长大，西僵起了战乱。

当我提刀斩下第一个敌人的时候，炙热的鲜血溅到我脸上。

我闻着鼻尖腥咸的热血，忽然想起了上一世临死前那一口热血。

心中猛地一痛，长剑欲从手里滑落。

原来我什么都没有忘。

我只是逃离了京城，逃避了宋淮书，逃避了上一世的心酸不甘。

“阿棠，回神！”

表哥大喊一声，一刀挡过冲来的敌军。

我猛然回神，握紧滑落的长剑。

手起刀落，敌人头颅落地。

这十年来，我先是跟着外祖和舅舅们习武，后面又跟着他们大大小小征战。

杀敌已经成为本能。

“阿棠，你方才在想什么？”

清扫完战场，大表哥气势汹汹将我拉进军帐：“要不是我及时替你挡了一下，你今天就要受伤了。”

其他几个表哥也一脸不赞同。

我连声道歉，却被表哥的话钉在原地。

“大战告捷，接下里只是清理残兵败将。京中来了圣旨，我们要回京封赏谢恩。”

回、回京？

我心中一震：“我也要去吗？”

“你当然要去，这次上战场你立功不少，父亲和祖父都如实上报给朝堂了。”

大表哥一脸欣慰：“你是继姑祖母之后，本朝又一位骁勇女将。”

“阿棠，你真是给咱们家长脸。”

众人齐齐向我祝贺，我的心神早已飘忽。

京城……

我抬起头，看向帐外的漫天黄沙，记忆中那些朱漆碧瓦，庭院深深，齐齐涌上心头。

终究是相伴过了一辈子。

那门扉重重，如玉君子，竟还如此鲜明。

时隔十年，我即将踏入京城。

看着巍峨依旧的城门，我有些近乡情怯。

现实容不得我伤怀，受封的将士早已迫不及待进城。

我身穿铠甲，骑着骏马，跟在两位表哥身后。

一进城，就听到了铺天盖地的欢呼和议论。

人群中有很多上一世熟悉的身影，曾经的我跟她们一样。

我也曾是这些贵女中的一员，绫罗绸缎，精致端庄。

可我如今不同了。

我扶正了腰间的长刀，挺直身躯，高高束起的长发随风飘扬。

习武之人敏锐，从一进城，我就感觉一道暗处的目光死死盯着我。

等到我追寻看去时，却找不到人影。

“阿棠，你在看什么？”

大表哥回头唤我：“跟上我，马上要觐见太子了。”

大军回京领赏，为表皇恩浩荡，圣上派太子亲迎。

获胜的将士本就英姿勃发，而我以女子之身，站在众多男儿当中，更是格外显眼。

太子一一见过前面的将领，很快就轮到了我。

我面不改色，上前一步。

在众人注视下，拱手行礼：“西北军先锋孟甘棠，拜见太子殿下。”

“孟将军请起。”

太子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不知为何，竟透出几分熟稔戏谑。

我利落起身，抬眼看向他的身侧。

那个从我一进城，就隐在暗处一直看着我的人。

此刻正站在太子身侧，目光沉沉。

宋国公世子，宋淮书。

4

“多年不见，孟家妹妹变化极大。”

太子客套寒暄，我淡淡一笑：“边关苦寒，不似京城养人。”

“我自知粗鄙，不敢与京城贵女相比。”

宋淮书喜欢精致优雅的女子，我却喜欢如今肆意的自己。

“孟姑娘英姿飒爽，为国立功。自然是寻常闺阁女子比不了的。”

宋淮书突然开口夸赞，我心中却觉得可笑。

前世他从不曾夸过我，被我逼到极点，也不过说一句：“娘子仪态万千，是京中女子典范。”

如今却能主动出口夸人了。

可见时过境迁，眼前人终究不是曾经那个人。

既不是上一世那人，我也不该再继续伤怀了。

集英殿夜宴。

我一身轻软铠甲，跟众将士坐在一起。

对面红着眼睛看我的父亲和母亲频频抹泪，还有我那小几岁的弟弟，冲我笑的乖巧。

这次夜宴，一是庆贺众将士凯旋，二是为各位青年才俊和名门千金牵线。

上一世我坐在众多小姐里，满心等着献艺，想着惊艳四方，夺得宋淮书的注意。

可是如今的我放下了心结，只管细细欣赏其他人的表演了。

“听闻孟将军出门名门，琴艺一绝，不如请孟将军赏脸，与臣合奏一曲。”

我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

只见宋淮书俯身行礼，向着皇上请恩。

再抬起头，看向我的目光复杂。

我心中巨震，猛然对上他的目光。

宋淮书喜音律，上一世我为了吸引他，曾经苦练古琴，直到双手鲜血淋漓。

最终在一场宴会上，以一曲琴曲名动京城。

可是今生，我早早去往边关习武，何曾练过琴！

酒意醒了大半，我下意识开口：“臣自幼习武杀敌，不擅琴艺。”

“今日盛宴，我为各位舞剑助兴吧。”

我忍下心中的慌乱，接过长剑走向中央。

就如同在边关时一样，我吟唱起那心中苍凉的歌谣。

周围的将士忍不住和唱起来。

我越舞越快，自重生以来那隐隐的疑惑也渐渐清晰起来。

我曾经将宋淮书咬伤的那么重，至今他的手上还有一道咬痕。

可是宋国公府最终却轻轻放下……

我一回京，宋淮书就一直在暗处关注我……

面对我的自愧，他主动开口夸赞我……

他确信我会弹琴，主动邀请我奏琴……

我原以为只是巧合。

纵然我做出了跟上一世完全不同的选择，可依旧和宋淮书有了牵扯。

这根本不是巧合，而是他的刻意为之！

窗外天色黑沉，殿内燃满了烛火。

烛光照的剑影霜白，我利落收剑，大脑一片空白。

他竟也是时光回溯之人！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我下意识看向人群之外的宋淮书。

他怔怔的盯着我，眼睛一动不动。

只是紧握长箫的手，隐隐颤抖。

曾经共同生了一世的夫妻，只是一个对视，彼此心中都有了答案。

我们都是重生的。

不仅如此，此次得以从头再来，我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怨怼。

宋淮书却是不同。

他仿佛得到了心中的答案，看向我的眼睛燃烧着簇簇火焰。

那目光里的火焰太烈，仿佛要将我焚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