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西线归来》雷马克
二连仅存的士兵躲在后方的防御工事里打瞌睡。
大多数人已经进入梦乡,只有尤普不时抬起头,目光越过护墙望向远方。“咦,这枚炮弹的声音不对啊。”他突然道。
“什么?”费迪南德·科索莱半坐起来。
“你听!”
科索莱把手拢在耳后,我们也仔细听着。已是深夜,除了炮弹飞过的呼啸和炸响的轰鸣外,什么都听不到。右翼阵地上的机枪又响起来,炮弹声夹杂其中。这些声音我们已经听了很多年了,没有什么不一样啊。
科索莱狐疑地看着尤普。
“现在没了。”尤普尴尬地解释道。
科索莱再次打量着他,尤普表现得很镇定。科索莱抱怨道:“一准儿是你肚子里的手榴弹在响,你现在最好闭眼、睡觉,毕竟梦里什么都有。”他找了一块枕形石头,小心翼翼地舒展四肢,避免靴子伸进水里。他闭上眼睛,喃喃道:“睡吧,伙计,就当这是家里那张有妻子相伴的双人床。”
“我敢打包票,肯定没听错!”尤普信誓旦旦地说。
科索莱睁开眼睛,狠狠地瞪了尤普一眼,似乎还想爬起来再驳斥一番,但他想了想,最后咆哮道:“我不想再废话,你这只愚蠢的猫头鹰!”
片刻后,工事里响起科索莱的鼾声。
尤普示意我坐过去,我小心翼翼地跨过阿道夫·贝特克的腿,走到他身边坐下。他看了一眼熟睡的科索莱,苦涩地说:“我跟你说,这种人就是欠教育。”
战争爆发前,尤普在科隆一家律师事务所做书记员,就算当了三年兵,他还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更奇怪的是,他非常重视前线士兵的教育问题。当然,他根本不知道“教育”是什么东西,只不过在他之前的经历里,这个词一直伴随着他,所以他就像溺水的人抱住了一块木板,死死地抓着不放。
其实,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类似的木板,有的是妻子,有的是事业,还有的是战靴。瓦伦丁·拉埃尔放不下的是杜松子酒,而恰登斯无法忘记的是蚕豆和培根……
“教育”这个词恰恰是科索莱最忌讳的,不知为什么,他总能将“教育”和“立领”联系起来。即使他现在睡着了,这个词对他也有强大的攻击力,只听他在睡梦中吼道:“你这个该死的讼棍!”
尤普无奈地摇摇头,怜悯地看着科索莱。我们默默地坐了好久。天上一阵乌云飘过,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夜又湿又冷,我们靠在一起取暖。雨越下越大,我们不得不取出油布遮在头上。
炮火照亮了远方的地平线,那边应该更温暖吧,有炮火的烘烤,一定很舒服。火箭弹腾空而起,就像色彩绚丽的花朵。月亮无力地挂在农场废墟上,在雨雾中时隐时现。
“你说我们还能回家吗?”尤普小声问。
“能,听说战争快结束了。”我耸耸肩。
尤普急切地说:“家啊……一个温暖、舒适的房间,里面有柔软的沙发、温暖的壁炉,吃完饭还可以在夜色中散步……这些你还能想象吗?”
“上次休假,我试了下当兵前的衣服……”我答非所问,“都小了,到时候去买几件新的。”
我们聊的所有东西多么美好啊:温暖的房间、柔软的沙发、宁静的夜晚、不合身的衣服……这种奇怪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有点儿像黑咖啡,虽然尝起来有一种罐头盒里的铁锈味儿,又烫又难喝,却让人越喝越上瘾。
尤普心不在焉地抠抠鼻子:“商店、橱窗、咖啡馆……当然,还要有漂亮女人……”
“唉,伙计,你先要保证逃离这个该死的地方。”我不停地呵着快要冻僵的双手。
“嗯,的确。”尤普将油布拉下来些,披在瑟缩、瘦弱的肩上,“你回家之后,想做什么?”
“我?估计得回去上课,你也知道,维利·霍迈尔、阿尔贝特·特罗斯克和我,还有那边的路德维希·布赖尔,我们都是从学校跑出来的。”我指指那个盖了两件大衣睡在工事入口的人。
“天啊,你不会真想回学校吧?”尤普惊呼道。
“我不知道,很可能不得不这么做。”我有些郁闷。
军大衣下的人动了一下,苍白、消瘦的脸微微抬起,同时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他是我同学,也是我们的排长—路德维希·布赖尔中尉。他感染了痢疾,已经腹泻几个星期,但他宁愿和我们在一起也不肯住院,因为一旦和平到来,我们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带回家,况且现在野战医院早已人满为患,根本没有人管他,一旦住进去,就真离死神不远了。当身边的战友一个个死去,而你也走在这条路上时,紧张情绪是会传染的。路德维希知道死在哪里最合适,所以给自己选了另一条路。军医马克思·魏尔给拿了些药水,帮他调理肠道菌群,这样可以让他多支撑些时日,即便这样,他依然每天要跑二三十趟厕所。
现在,路德维希又一次出现在厕所中,我跑过去帮他。他刚刚蹲下,尤普就向我们招手:“嘿,听见没,又出现了。”
“什么?”
“就我之前说的那个怪声……”
科索莱伸伸胳膊,打了一个哈欠站起来,沙包大的拳头捏得咔咔直响,眯着眼睛对尤普说:“小子,你再胡说八道,动摇军心,信不信我把你塞口袋里扔出去!”
我们屏气凝神,仔细辨别。在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一阵炮弹的呼啸,但其中夹杂着一种奇怪、粗哑的长音,这个声音很陌生,我们瞬间警觉起来。
“不会是毒气弹吧!”维利一下子跳起来。我们瞬间清醒,所有人都紧张地竖起耳朵。
“那个声音朝我们过来了……”海因里希·韦斯林说到一半,“咦?是大雁啊!”
灰褐色的云层下,一只只黑乎乎的楔形影子从红色月亮前掠过,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只大雁的翅膀,它们排着队,就像一列隆隆作响的火车,扯着粗哑的嗓子消失在远方。
“它们飞走了!”维利吼道,“该死,为什么我们没有翅膀呢,要是我们也有翅膀,轻轻一拍,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冬天来了……”韦斯林盯着远去的大雁,痴痴地说,参军前他在家务农,对这些事情一清二楚。
路德维希虚弱地站起来,面容憔悴。他喃喃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大雁呢。”
科索莱立刻兴奋起来,拉着韦斯林,让他仔细描述一遍大雁的模样。当然,科索莱最想知道的是大雁和家鹅到底哪个更大。
“都差不多吧。”
“唉,我可怜的肚子哟……”科索莱激动得脸上的肉都跟着颤抖,“刚才飞过去的可是十五到二十顿烤肉啊!”
我们头顶上再次传来窸窸窣窣拍打翅膀的声音,沙哑、粗犷的叫声像苍鹰一般闯进我们心里。它们律动的翅膀、急切的叫声,以及带起的阵阵旋风,都彰显着生命力与自由。
枪声响了,科索莱沮丧地放下枪,饥肠辘辘地望向天空,他的神思已经随大雁飞走了。恰登斯站在他身边,就像一只机警的猎犬,准备一旦有大雁掉落,就第一时间冲出去,可雁群依然队形齐整地渐行渐远。
“真不幸,”贝特克说,“这一枪大概是这该死的战争中唯一正义的一枪。”
科索莱失望地扔下步枪:“我要是有火箭弹就好了。”他极力想象烤肉的味道,不自觉地吧嗒了几下嘴。
“没错儿。”一直盯着他的尤普说,“再来点儿果酱和薯条。”
科索莱恶狠狠地盯着他:“闭嘴吧,该死的讼棍!”
尤普笑了:“你应该去开飞机,那样你用捕捞网就能抓住它们了。”
“滚蛋!”科索莱回了一句,安静下来,重新进入梦乡。睡觉,也许是这一刻最好的充饥方式。
雨越下越大,我们挤在防御工事的角落里,背靠背席地而坐,把油布紧紧地裹在身上,就像一个个黑色的土堆。
大地、军装,还有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起来,快起来!”一阵尖厉的催促唤醒了我。
“怎么了?”我迷迷糊糊地问。
“该上去了!”科索莱咆哮着收拾东西。
“我们刚换下来啊。”我惊讶地说。
“别废话了,”我听到韦斯林骂道,“要我说,这场血腥的战争早他妈该结束了。”
“快点儿,别磨叽了,该出发了!”连长黑尔不耐烦地穿过战壕,去其他防御工事了。
路德维希也站起来,一边抓手榴弹,一边无奈地说:“别说了,我们必须上去。”
贝特克按住他的手:“路德维希,你别上去了,你的痢疾太重了,不能带病作战。”路德维希摇摇头。
皮带扣紧的咔嗒声,子弹上膛的啪啪声,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再次从泥土中蒸腾出来,我们坚信,终有一天可以永远逃离这个人间地狱。对和平的执念就像火箭弹一样,在我们面前腾空而起。虽然我们从未真正相信和平会到来,但一年来看到的希望比过去二十个月还要多。
到现在,年复一年的战争,年复一年的失望,如果有人计算时间,他会惊讶地发现熬过去的竟然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我们清楚地知道和平随时会来,每过一个小时,希望就增加一分,而在炮火下战斗的每一分钟,也会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艰难和漫长。
风在护墙外咆哮,云在月前拂过,光与影不停交替。我们整队前进,这是一队黑色的影子,一个伤亡惨重的二连。除了阵亡者,仅剩的这些人加起来都凑不够一个排。
我们是被战争筛选出的幸运儿,我们的队伍里甚至还有三个1914年参战的老兵:贝特克、韦斯林和科索莱,他们对这场战争了如指掌,有时他们会提起战争爆发的最初几个月,仿佛那是一个神仙打架、英雄辈出的远古时代。
每个人都在找自己的掩体和战斗位置,其实换上来也没什么事儿可做,这里只有照明弹、机枪和老鼠。维利瞅准机会,将一只老鼠踢向空中,用铁锹将其砍成两半。
护墙外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响,左翼又传来一阵手榴弹的炸响。
“真希望这里一直保持安静。”韦斯林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说不定什么时候炮弹就会飞过来。”维利摇摇头。
“人要倒霉,抠个鼻子手指头都能骨折。”瓦伦丁抱怨道。
路德维希躺在油布上休息,刚刚,魏尔递给他几片口服药,瓦伦丁又说服他喝了点儿杜松子酒。他真应该留在后方,也许是觉得一个人太孤独了,他不喜欢那种感觉,才会跟我们上来。
阿图尔·李德和士正在讲花边新闻,但没人听。我们分散躺下,任时间慢慢流逝。
我突然惊坐起来,贝特克也坐起来,就连恰登斯也警觉起来。多年的战斗本能告诉我们,有些事情正在悄然发生,虽没人知道是什么,但肯定有事发生。
我们小心分辨,眼睛眯成一条缝,想看穿前方的黑暗。所有人都醒了,所有的感官都已发挥到极限,所有的肌肉都已绷紧,准备迎接那个未知的、即将到来的危险。最优秀的投弹手维利,匍匐在地,手臂抵在胸前。我们像猫一样紧紧伏在地上。路德维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我身边,他和所有人一样,脸上死一般沉静,根本看不出病容。这就是前线战士的表情,强烈的不安将它定格—在感官做出反应前,潜意识就已经命令身体做出动作。
雾气摇曳。突然,我意识到那个令所有人紧张的东西是什么了,是安静,异常的安静。
没有机关枪,没有步枪,没有爆炸,也没有炮弹划过夜空的呼啸。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枪炮声,没有哭号声。只有安静,彻底的安静。
我们面面相觑,无法搞清眼前的状况。自从我们开赴前线,还是第一次如此安静。我们不安地呼吸,试图弄清“安静”的含义。是毒气吗?但是我们在上风,风会把毒气吹散。是敌人摸上来了吗?可安静会把他们出卖。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紧张得满头大汗,手榴弹上也浸满了汗水,异常的安静撕扯着我们的神经。
五分钟,十分钟……
“十五分钟了……”瓦伦丁小声说。他的声音空洞、缥缈,仿佛来自地狱。什么事儿都没发生,没有攻击,没有意外,更没有突然出现的敌人……
我们双手松开,再握紧,握紧,再松开,神经已接近崩溃。我们习惯了前线炮火的轰鸣,以至于如果某一刻它突然消失,我们就会像气球一样爆炸。
“等等,伙计们!”维利突然说,“会不会是停战了?!”他的话如炸弹般落在人群中。我们瞬间放松下来,动作也变得散漫而迷茫。
停战?我们难以置信地看着身边的伙伴。停战?手榴弹在手中悄然滑落。停战?路德维希缓缓躺回油布上。停战?贝特克的眼神里透着轻松。停战?韦斯林像树一样不动了,当他再次转过来时,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回家了。
就在我们沉浸在停战的喜悦中时,寂静结束了。远处再一次响起沉闷、恐怖的炮声,机关枪也如啄木鸟般再次鸣响。我们平静下来,仿佛能再次听到熟悉、真实的死亡之声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