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出生了，在打掉了我两个妹妹之后。
原本我也无法出生的。
只因为一个算命先生说我将来会光宗耀祖。
所有人都以为会是个男娃，可出生的却是个无用的女孩儿。
1.
所有人大失所望。
奶奶把给妈妈准备的母鸡、鸡蛋、红糖统统都拿走了，骂她没用，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爸爸的心情也不好，回到家看都不看我一眼，更别说帮我妈带带我。
妈一直幽怨的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儿。”
从小家里人对我就没有好脸色。
直到六岁那年，家里所有人都高兴了。
弟弟出生了，在打掉了两个妹妹之后。
有了我的前车之鉴，他们熟练掌握了去照B超，没有人觉得查看胎儿性别违法的，特别是在我们那偏远的小镇。
我六岁了，可以帮忙带孩子，他们对弟弟的和颜悦色偶尔也能分给我一点。
我很开心。
可仅仅过了一年，他们就要走了。
因为超生，家里被罚了钱，一无所有，爸妈要去进城打工。
带着弟弟。
我求他们带上我，他们不理睬，怕我纠缠，晚上偷偷的走了。
我醒了跑到村口，要沿着路去追，被奶奶抓回家。
她拿着扫帚一下一下往我身上打，边打边骂，“你还想进城，做梦吧。”
“在家给我老实干活，过几年嫁出去换笔彩礼就是别人家人了，你弟弟才是这个家里的孩子。”
我跟着她去地里割草，播种，收粮食，在家喂鸡、喂猪、洗衣服、做饭。
什么活都做，一刻不停。
一天走到村口，有人过来问我，“小朋友，我怎么在学校没见过你呀。”
她是来支教的李老师，我见过她。
我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邻居小芳说过她是个很好的老师，可奶奶不同意我上学，她好不好都与我无关。
可谁知第二天一早，李老师和村支书到了家里，要我去上学。
她温柔的问我想不想上学，我看着奶奶不高兴的神色，依旧不敢说话。
还是村支书见我这样的见多了，告诉奶奶，娃娃必须上九年学，不上就是违法。
“男娃女娃都得去，不去就等着人来抓你。”
奶奶被这句话吓住，打电话跟爸爸商量，他打了二百块钱回来，我竟然能去上学了。
小芳说的没错，上学很好，李老师也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虽然除了上学，家里的活依然要做，但我依然很开心。
李老师给我们讲了很多，讲外面的世界，讲女孩儿跟男孩儿一样，可以做很多的事。
她尤其郑重的告诉我，事情要靠自己争取，你不争，便没有人再为你考虑。
我虽不完全明白，可依然郑重的回应，“好。”
2.
李老师支教期限是三年，但她只待了两年半。
我无比庆幸当天见到了她。
村里一个堂叔，从村口扛着一个麻袋回了家。
他儿子经常去学校找李老师，李老师每次都躲着他。
我看到麻袋里掉出来一个发卡，是李老师常带的那个。
已经到了傍晚，他将麻袋放到屋子里，急匆匆出了门，好像要去地里叫他儿子回来。
他没锁门，只是从外面插上了。
我害怕，不敢去看，可想起村东头那个被买过来的媳妇儿，不愿意，被生生的打死了。
李老师不能也这样！
鼓起勇气打开门，解开麻袋。
“李老师，醒醒，醒醒。”
她意识昏沉，将将能分辨出来我是谁，“若男，救我，救……”
眼看着就要完全昏迷过去，我不知哪来的胆子，拿起旁边的剪刀就往她腿上扎了上去。
血顿时流了出来，李老师也疼的清醒了几分。
“走，我们快走。”
九岁的我，扶着被下了药的李老师，跌跌撞撞走的艰难。
走到村子路上，碰到有从地里回来做饭的两个婶婶。
“我的腿受伤了，流血太多快撑不住了。”不敢说实话，害怕把我们两个再送回去。
回到学校，叫来了警察和医生，李老师走了。
从那以后，我们这附近再也没有来过女支教老师。
李老师走之前告诉我，一定要读书，要出去，以后上学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找她。
3.
堂叔被抓了，那一路的血迹是明晃晃的证据。
他们家里人跑到我家里闹，我和奶奶被他们围在家里骂，家里所有东西都被砸了。
有人看不过去叫来了村支书。
“没若男这把人救了，那李老师要是死在了你们家，你们得向村东头李二一样蹲大牢蹲一辈子！”
“主意打到让人家老师头上，这几年都不会有老师再往咱们村来。”
“女娃不上学就算了，现在村里的男娃都上不了学了，呸，咱们村这代都毁你们手上了，判他两年便宜他了。”
这话一出，旁边围观的村里人群情激奋起来，拉住堂叔一家打成一团。
家里所有东西都被砸了，奶奶吓的不清，怨毒的瞪了我几眼却没再骂我。
转身出门去给爸爸打电话。
父母出去了三年，回来了一趟。
他们说忙多挣点钱，说车票抢不到。
刚开始两三天一个电话，后来一周，一个月，三个月。
我和奶奶像被遗忘在了这里。
这通电话打过去，爸妈竟然回来了，看着家中狼藉，爸爸逮住我披头盖脸一顿骂，一脚将我踹倒在地，许久爬不起来。
妈妈和奶奶就在旁边收拾屋子，看都不看我一眼。
把家里安顿好，他们很快就要离开。
“妈，之前说好下次回来就带我一起走的，又不带我了吗？”
“若男，乖，你弟弟要上幼儿园了，一个月好几百块，爸爸妈妈压力很大，再等等，爸爸妈妈挣钱了就带你去。”
“去什么去，带你去城里惹事吗？”爸爸呵斥道。
他们又半夜偷偷走了，其实不必的，我不会再纠缠了。
我明白他们都不喜欢我。
4.
村里还是来了新老师，村支书带着村里人去了镇里县里好多次才争取到的。
一个老师，六个年级。
一二三、四五六在两个教室上课。
弟弟幼儿园一个月几百块，可我一年的学杂费只要一百多块就好了，爸爸却依然不想让我上学。
我明白，他们不会为我的未来考虑，那便只能自己去争了。
我去找老师，找村支书，甚至跑到镇里。
爸爸好面子，又有义务教育的政策，无奈同意了。
我在高年级的教室里上课，教四年级的我学，五六年级的我也听。
我不是特别聪明的孩子，小芳就比我强。
我们同年级，可她学的很快，五六年级的也能听懂，甚至有时候正确率比他们还高。
小学毕业，小芳去上了县里的初中，我只去了镇里的。
其实县里的初中我也考上了，压着线考上的。
考试前我每天找小芳和老师补习，回家抓紧干活，干完就赶紧去看书，终于考上了。
成绩出来我和小芳都很开心，却也只开心了一会儿。
“去县里上要花好多钱吧。”妈妈在电话里为难道。
“压线进的，进去了也是吊车尾，白花钱。”爸爸的语气明显的不高兴。
“有几个女娃去县里上初中的，镇里上完，就该找个厂打工了。”
“那是他们没考上。”我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好不容易。
“压线进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考多好呢。”
压线进也是考上的，能考上的不多，我很想跟他们争辩，可知道他们不会在意。
“爸、妈，老师说兴趣班该交钱了，两千。”弟弟李朝阳的声音传来。
“好，我和你爸早就准备好了，明天去给你交。”
弟弟上二年级，能额外上兴趣班，我考上县里初中却不能去上。
“爸，我不去县里上初中了。”我软下语气道。
“我求你，如果我能从镇里考上高中，让我上高中好吗？”
“考不上我认命，初中上完就去打工，供弟弟上学，行吗？”
我恳求的声音颤抖，几乎要哭出来，他们听着似乎也有些触动。
“只能是一中，考不上一中就不能再纠缠着上学了。”
镇里每年没几个能考上县一中的，我还是答应了。
“好，谢谢爸。”
初中毕竟是义务教育，镇里县里总有一个能上学。
高中他们就不会让我读了，若能此时退一步，换个能上高中的机会也是值得的。
5.
初中在镇上，依然每天家里初中两头跑。
初中的课程难了很多，课外我要花上更多的时间才能跟上。
奶奶每天骂着我，嫌我上学花钱，嫌我帮她干的活儿少。
“赔钱货，读什么书，早晚是别人家的人，白花钱。”
一直以来都是她骂着，我忍着。
这天的作业很多，我从学校回来，去地里和她一起割草，她又边干活边骂我。
仿佛骂了我就能不累了。
我突然不想忍了。
“我是赔钱货，你呢，你也是吗？”
她像被戳住了痛脚，抓起旁边的棍子就打了过来，“你个小兔崽子，敢骂我，看我不打死你。”
我挣不脱，也不肯示弱，顶着她的棍子继续说。
“姑姑也是吗？我爸一出去就是一年，平常大事小情都是姑姑来帮你。”
“可所有东西你都是给我爸留着，她们也是赔钱货吗？”
“你婆婆，她们的奶奶是不是也经常这样骂她们？”
“你小时候，你奶奶是不是也这样骂你的?”
身上的棍子不停，我的嘴像连珠炮也不停。
她终于打累了，拿着棍子颤巍巍的指着我，愤怒不已却说不出话来。
我蜷缩在地上护着头，全身已经没一块儿好地方，却依然冷笑着倔犟的看着她。
“我爸骂我，他是男的，无法理解女人，可你和我妈为什么也这样骂我？”
“生来就是女孩儿是我们的错吗？”
我声嘶力竭的质问，奶奶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自顾自的回家了。
之后她还是一样的骂，似乎那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也不再跟她争论，根深蒂固的愚昧思想，那是我一两句话就能改变的。
很久之后，我才发现，是有一点用的。
6.
我啃着馒头，就着家里腌的咸菜。
拼了命的学，可初一期末只考到了班里第十名，年级四五十名。
镇里每年只有个位数的学生能考上县里一中，少的时候只有三四个。
过年的时候爸妈带着弟弟回来了。
妈妈给我带了牛奶、糖和一些零食。
我视若珍宝，可李朝过来一把把整个袋子都抢走了。
我过去抢，他还小抢不过我，开始嚎啕大哭引大人过来。
“你是姐姐让让弟弟怎么了，他都不喜欢吃了，吃不了多少就还给你了。”
妈妈说的没错，他一样吃了一个就不吃了，转头将袋子里的东西都倒在了地上。
他不吃，他吃腻了，但就是要跟我抢，就是看不得我如意。
他站在那里得意的看着我，我蹲在地上捡一点点的捡着那些东西。
“小乞丐，你只配吃我不要的东西，只配从地上捡。”
“你还敢瞪我，信不信我告诉爸妈，让他们打死你。”
我低下头不再看他，我信。
之后在家他愈发猖狂，也不再叫我姐姐，整天小乞丐小乞丐的喊我。
妈妈说了他几次不听，也就不再管他，宝贝儿子嘛，怎样都是好的。
“小乞丐，去给我盛碗饭。”
我没有动。
“你弟让你去盛饭没听到吗？”
“我不是乞丐。”
“还反了你了，你去不去？”爸爸拍桌子，作势就要打我。
我还是去了，把饭递给李朝的时候，听到他得意洋洋的嘲讽。
“早去不就行了，非得被骂才动弹，小乞丐，小乞丐！”
我没言语，坐回去吃饭，李朝还不满意。
“不仅是乞丐，还笨，一个镇中学才考到四五十名，还想着上高中，做梦。”
“你弟弟说的对，要不这次跟我们一起去打工，14了，有地方要。”
“你们答应过我的。”
“成绩也不好白花钱做什么？”爸爸的声音大了起来。
之后无论他再说什么，我只一直重复那一句，“你们答应过的。”
爸爸见我不肯听话，要动手，被妈妈拦了下来。
“就你这个蠢样子，初中上完铁定考不上，老老实实给老子打工嫁人，再敢缠着上学，老子打死你。”
我爸恶狠狠的放话，我却庆幸，还好能继续上学。
7.
爸妈给的生活费不多，除去奶奶花销用度，到我手里的生活费就更少了。
吃的是馒头咸菜，衣服也是以前的旧的。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即便我长的慢，衣服也渐渐小了。
夏天还好，即便衣服短一截也能穿，冬天就真的受不住了。
给父母要钱，他们说将就将就也能穿，他们现在难，要攒钱给弟弟上好学校。
我只能从仅有的生活费里再挤出来一点儿，买几节布料自己缝上去防寒。
这次不只是弟弟李朝，就连有些同学也背地里喊我小乞丐。
这年月，就算是我们这不富裕的地方，也少有这种袖子和裤脚都接一截的衣服了。
我只当没听见，用《送东阳马生序》来给自己安慰和鼓励。
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这次回来，妈妈给我带了新的棉服。
我兴高采烈的换上，妈妈还是想着我的。
穿上那个袖子长了一截的棉服，妈妈有些尴尬。
“邻居张姐女儿跟你一般大，她穿着都小了给你带回来咋还小了呢。”
妈妈的声音很小，但我还是听到了，这件衣服不是买的，是邻居家孩子穿着小了给她的。
我不以为意的笑笑，“没事儿，妈，挺好的，可以多穿两年。”
不冷就行，这是我最主要的需求。
8.
初三为了能专心学习，我住在了学校，一周回家一次。
没人在家干活，奶奶去学校闹了好几次。
从村里到镇里，一路说我不孝顺，一个女娃上学浪费钱，不知道体谅家里。
老师为难，我也待不安稳，随她回了家。
一路上碰到很多村里的叔婶长辈，也都批判我只知道上学，不知道干活，太自私了。
我通通没理。
回到屋子里，我将门锁住。
拿起门口的棍子，指向奶奶，“这个高中我是一定要考，校一定会住，再敢去学校闹，我就不客气了。”
“小赔钱货，敢跟我动手，我今天打死你。”
说着抄起手边的东西就打过来。
我们两个扭打成一团，各自身上都见了伤，我虽然15岁，看着瘦瘦小小的，可她毕竟年纪大了些。
长时间争执下来，终于是她落了下风。
“再去学校闹，咱们就再打，村里人如何向着你，也没人会一直看着。”
“不信你就试试，看谁耗得过谁。”
奶奶之后依然在村里到处咒骂我，可始终没敢再去学校里闹。
你看，有些人就是这样，你越忍气吞声，他越变本加厉。
你展示出你的獠牙，他们就收敛了。
9.
初三末，我的成绩一直在年纪前八里面，却不稳定。
这个小镇，努力的不止我一个，我也不是其中最聪明的。
上学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对我来说是，对其他生活在这里的同学也是。
意识到的都在拼命的学，互相鼓励。
没有意识到的，已经辍学去打工了。
我日夜都睡不好，生怕考不上。
然后就出去打工，然后和人有了孩子，匆匆忙忙结婚了。
周边很多女孩儿都是这样，在家里家人对她们不好。
打工碰见个男孩儿，几句花言巧语就给骗走了。
回到自己家，被父母埋怨，这样让她们少收了彩礼。
好不容易谈拢，嫁到男方，又被他们骂不知廉耻，便宜货，两头都不讨好。
生个儿子还好，若是个女儿就更惨，在婆家的生活水深火热。
看着身边无数这样的例子，我怕极了。
在忐忑中迎来了中考，每写下一个答案就像是书写了一笔我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