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读书日丨关于读书,能给的最好建议,就是顺着自己的天性去思考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25-04-23 11:01:09

4月23日,世界读书日,应该聊一聊读书。

为什么要读书?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古今中外一众思想家、诗人、小说家给出过他们的回答。如今,“为什么要读书”这一问题,似乎要加上当下社会的一些现状,再问一次:在高压的现代生活方式下,在内心随时不安的个体处境中,为什么要读书?在AI可以快速为我们梳理出某些知识,甚至可以帮助人类写作的当下,为什么还要读书? 关于阅读,最有吸引力的回答之一出自英国小说家毛姆笔下:“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正因为现代生活的快速、高压与对立性,正因为我们内心随时起伏着难以疏解的情绪,才更需腾出时间,清理干净桌面,把一本书放上去,让自己沉入其中。那里没有要命的催促、彼此的对立,其中的时间也是安静且缓慢的。而“避难所”的意义,也不止读书时的那一小段时光,读书犹如静心的练习,可以在我们内心慢慢营造出一片无形的空间,像是一片缓冲地带,让我们随身携带,来相对沉稳从容地面对人事。

至于AI,尽管是个不错的工具,但它无法取代我们自己的阅读,个中原因,简单而言,因为人是拥有“内心”的生物,一个“身心灵”的综合性存在。我们不可能简单依靠概念性知识面对生命,面对复杂且艰难的生活,而是靠内心。阅读是一种“内在生活”,是对内心的唤醒。当我们一字一句读完《红楼梦》,会意外发现日常生活细节的奇异之美,明了大喜大悲背后的无常;当我们读了《鼠疫》,会知道面对生活乃至社会的困境,应该鼓起勇气,起身反抗;当我们读《喧哗与骚动》,在经历了前期的绝望、残酷与堕落之后,会看到迪尔西大妈的身影,她虽是佣人,却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尽心爱着她身边脆弱的孩子们……对这些作品的沉浸式阅读,会让我们切身体悟到作者想要传达的力量,这力量不在外面,而是本来就在我们内心,只是通过阅读的激发,我们开掘出自己之前被掩盖或忽视的那些内在品质,内心由此而充盈。

为什么读书?杨绛先生说,读书不是为了拿文凭或者发财,而是成为一个有温度、懂情趣、会思考的人。今天刊发的文章,出自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女作家之一弗吉尼亚·伍尔夫之手,通过她对“如何读书”的讲述,也可以知道,伍尔夫认为读书也是为了让人成为一个有温度、有趣味、有想象力、会思考的独立的人。

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英国女作家,被誉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先锋。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她是伦敦文学界的核心人物。代表作有《达洛卫夫人》《到灯塔去》《奥兰多》等。 撰文 | 弗吉尼亚·伍尔夫

本文出处 :《在书里,在床上:伍尔夫读书随笔》,作者:[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译者:吴晓雷,版本:雅众文化|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 2019年11月

自由的精神最重要

首先,我想要强调一下,这个题目(怎样读书才好?)是个问句。而这个问题,即便我答得上,怕也只是对我自己合适,并不适合你们。关于读书,能给别人的建议,最多只有一点,那就是,不要去听别人怎么讲,只管顺着自己的天性,动动脑筋,得出自己的结论就好。要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达成共识,那我也就可以放下心里的顾虑,跟你们说一说我的一些看法和建议了。因为,若是有了主见,便不会让这些观点束缚你们的手脚,而这一点,正是读者所能拥有的最难能可贵的品质。

本来,读书的事,就不用去定什么规矩。滑铁卢之战有个确凿无疑的日期,这一点毋庸置疑,可要说《哈姆雷特》比《李尔王》更胜一筹,恐怕没人可以下个定论。这种问题,必须每个人亲自来拿主意。要是把什么权威之士请进我们的图书馆,不管他穿着打扮是如何衣冠楚楚,听凭他们对我们指手画脚、大谈特谈该怎样读书、该读什么书、哪本书好哪本书坏,要是这样的话,自由的精神,怕是要毁于一旦了,而这,恰是这些神圣之地的生机所在。在任何其他地方,我们或许都要受到法律和习俗的约束,唯有在这里,我们丝毫不需要。

但若要得到自由,请原谅我的陈词滥调,我们当然先要约束自己。一定不要挥霍我们的力气,为了浇一株玫瑰,把半间屋子都洒上水,这样做,既无知,又浪费。我们要加以训练,好能恰如其分、有的放矢。这或许,就是进了图书馆,我们先要面对的诸多困难之一。

什么是“有的放矢”呢?这样的说法似乎只是徒增困惑而已。书架上,林林总总,放着各式各样的书,有诗歌、小说、历史传记,也有辞典和名录;有各种语言写成的书,也有形形色色的人写的书,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不管他们脾气秉性、种族年龄如何不同,全都簇拥在书架上。而外面传来刺耳的驴叫,水井旁,打水的女人在闲言碎语,马驹在田间飞驰。我们要从哪儿开始才好?怎样才能在这片纷扰的混乱中理出头绪,才能从读书中得到最大的快乐呢?

说来似乎简单,既然书有不同——有小说、传记、诗歌的分别——我们就该把书分门别类,从每门每类中挑出他理所应读的书就好了。可读者对书抱有的期望,跟书所能给予读者的相比,往往是大相径庭。我们最常干的,就是三心二意、不明就里地翻开一本书,读小说希望它真实,读诗希望它虚幻,读传记又要满纸美言,读历史必要迎合我们的成见。我们读书的时候,只有摒弃这些先入之见,才能有一个值得称道的开端。不要对着作者指手画脚,而要站在他的立场之上,成为他的同道和共谋。要是从一开始你就往后退,心存芥蒂或是满腹苛责,那你就是在妨碍自己从所读之书中获得更大的价值。而若是你可以尽可能地敞开心扉,那么,一打开书,循着字里行间委婉曲折的小道和难以察觉的蛛丝马迹,便可以走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人面前。沉浸于此,习惯于此,不用多久,你就能找得到那些作者给予你的,或是试图给予你的,更为确定的东西。

让·奥诺雷·弗拉戈纳尔《读书的少女》。

读小说要敏感,

有大胆的想象力

比方说,一部三十二章的小说——要是我们先考虑如何读小说的话——是在试图建造某种有章可循、形式完整,有如高楼大厦一样的东西。然而和砖瓦相比,文字更难捉摸;阅读和观赏比起来,也更漫长而复杂;或许,想要对小说家都在做些什么有一个大致的了解,最快的方法不是去读小说,而是自己写一写,亲身体验一下驾驭文字的艰难万险。我们可以回想一下某件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譬如,街角那儿,有两个人在聊天,而你,是如何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有一棵树,在摇曳;灯光,在闪烁;那两个人的交谈,听上去很好笑,却又让人觉得悲伤。这样一幅画面,整个构思,似乎全被包含在那一刻之中。

但如果,你也来试一试,把这一幕付之于笔端,你就会发现,这一刻变成了千千万万支离破碎、互相矛盾的印象了。有些印象需要我们去淡化,另一些则需要强调,就这样写着写着,说不定,原先体会到的那种情绪就已经荡然无存了。这时候,再把这几页思绪不清、杂乱无章的稿纸丢在一旁,去读一读笛福、简·奥斯汀、哈代,读一读那些伟大的小说家,他们的作品。这样一来,对他们的伟大之处,想必你一定更有体会了。也才能明白,这不单是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笛福也好,简·奥斯汀也好,托马斯·哈代也好,还让我们活在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

读《鲁滨孙漂流记》,我们就是在一条坦途上跋涉。一桩桩的事情接踵而至;这些事儿和它们先后发生的顺序就是一切。可对笛福来说如此至关紧要的户外生活和探险历程,到了简·奥斯汀那里就一文不名了。取而代之的,是客厅和人们的闲言碎语,以及从这些闲言碎语中,像镜子一般折射出来的人物性格。等我们习惯了这客厅和其间的镜像,再转向哈代时,便又会觉得峰回路转了。成片的沼泽环绕四周,群星在我们头上闪烁。这儿,展现给我们的,是人性的另一面—— 独处时最易浮现的黑暗,而非陪伴时的光明之面。与我们相关的,不再是人类,而是自然和命运。不过,尽管这些世界千差万别,每一个却都和谐一致。因为它们的造世主,都莫不小心谨慎,在自己独特的视角下,恪守其规。或许他们也会让我们殚精竭虑,但他们从不像二三流的作家那样,经常在一本书里,混淆两种现实,让我们无所适从。

这样看来,读完一个大作家的作品,再去读另一个——从简·奥斯汀到哈代,从皮科克到特罗洛普,从司各特到梅瑞德斯——这就好像让人连根拔起,被丢来抛去,从这儿给扔到了那儿。读小说,是一门艰难而复杂的艺术。要想从小说家,尤其是那些了不起的小说家那里,领悟到他们所给予的一切,那就一定要有非常敏锐的感觉,和非常大胆的想象力。

图片源自unsplash。

传记和书信:

从一座花园到另一座花园

但是,只消看上一眼书架上那些五花八门的书,便可以知道,没有几位作家,可以称得上“了不起”,更没有几本书,称得上艺术。比方说,和小说、诗歌肩并肩放在一起的这些传记或自传,无非是些名人传记,写的都是死去已久、被人遗忘了的人。不过,就因为它们算不上“艺术”,我们就不去读了吗?还是说,我们应该读一读,只是,需要我们换一种方式,带着不同的目的去读?譬如,为了满足我们不能自已的好奇心。就像有时,夜幕降临后,我们从一幢大房子前经过,看到家家户户点亮了灯火,又还未放下窗帘,一层一层都在上演着人生戏剧的方方面面,我们会情不自禁停下脚步。这时,我们对这些人的生活,便会满腹好奇——仆人们在传闲话,绅士们在吃晚餐,女孩子为了聚会在梳妆打扮,窗边的老妇人打着毛衣。这些人是谁,他们都做什么,姓甚名谁,工作地位怎样,都有些什么想法,又有些什么样的经历?

传记和回忆录就是在回答这些问题,就这样点亮了万家灯火,向我们展示人们的日常生活,他们的辛苦劳作,成功失败,饮食爱恨,直至他们死去。

有时,在我们的注目下,这幢房子渐渐消失了,铁栅栏也消失了,我们来到了海上;我们去打猎,远航,战斗;我们站在了野蛮人和战士们之中;我们参加了伟大的战役。或者,要是我们高兴留在英格兰,留在伦敦,场景同样改变了,街道变窄了,房子变小了,窗子成了小格子,屋里挤得很,还散发着一股臭气。我们看到一位诗人——多恩,就从这样的一所房子里被赶了出来,因为这儿的墙壁太薄,抵挡不住孩子们的哭闹。我们可以跟着他,沿着书间的小路,到特威克南;去著名的贝德福德夫人公园看看,这是贵族和诗人爱去的地方;接着,路一转,我们又走到了威尔顿庄园,那座建在山坡下的豪宅,听一听锡德尼给他的妹妹读《阿卡狄亚》;接着,就去那片湿地间走一走,亲眼看看那著名的浪漫故事里独具特色的鹭;接下来,再次向北,跟着另一位彭布罗克夫人——安妮·克利福德,去看一看她的广袤荒野;要么,让我们冲向城市,看一看加布里埃尔·哈维如何一身黑丝绒,与斯宾塞争论诗歌,不过,一定要小心别笑出声来了。伊丽莎白时期的伦敦,既黑暗又辉煌,在这里跌跌撞撞地摸索前行,没有什么比这更有趣了。

图片源自 unsp lash。

不过,我们也不能总待在那儿。因为邓普尔和斯威夫特、哈利还有圣·约翰在召唤我们继续前行;要搞清楚他们之间的争执,弄明白他们每个人的性格,会花上我们太多时间。等到我们对他们感到不胜其烦了,我们就继续前进,走过一位一身珠光宝气的黑衣女士,走到塞缪尔·约翰生,走到戈德史密斯,走到加里克那里。要不然,我们就穿过海峡,只要我们愿意,去见一见伏尔泰和狄德罗,见一见杜·德芳夫人;然后,再折回英国,再回到特威克南——有些地方和有些名字总是一再出现!——贝德福德夫人曾在这里拥有过自己的花园,之后,教皇也曾安居于此,还有草莓山庄,沃波尔的家。不过,沃波尔又向我们引荐了许多新的面孔。这么多的房子等着我们去拜访,这么多的门铃等着我们去摁响,恐怕我们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比如说,我们来到贝里斯小姐的门口,正在迟疑,就在这时,萨克雷走上前来。沃波尔钟情的这位小姐,恰是他的好友。就这样,我们只是跟着一位朋友去见另一位朋友,从一座花园走到了另一座花园,拜访了一幢房子,又去了另一幢房子,就已经从英国文学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然后,才意识到,我们又回到了此时此刻,倘若此时此刻和已然逝去的时时刻刻可以如此判然分开的话。而这,便可以算作是我们阅读传记和书信的一种方式。

我们可以借此重新点亮旧窗子里的灯火,可以看到那些故去的名人,他们的起居生活。还可以想象一下,我们离他们是如此之近,可以时不时地,趁他们不备,抓住他们的小秘密,或是,抽出一部剧作、一首诗,看看当着作者的面读起来,会不会有什么不同。不过,即便如此,新的问题也会随之而来。我们一定会问,一本书,在多大程度上,会受其作者生活的左右呢——在多大程度上,我们可以把生活中的这个人等同于作者呢?要知道,文字是如此敏感,太容易受到作者的性格影响,那么,因为他的生活所带给我们的喜怒哀乐,在我们读书的时候,有多少可以保留,又有多少可以听之任之呢?读到传记和书信,这样的问题就接踵而来,而这些问题,必须由我们自己一一作答,因为,要是在如此私人的问题上还被别人的喜好牵着走,那简直是太要命了。

不过,读这类书倒也可以抱着另外一种目的——不为品读文字,不为了解名人,而是为了让我们的创造力保持活跃、得以锻炼。书架右手边不是有一扇打开的窗子吗?把书放在一旁,看看窗外多好!这样的画面真让人耳目一新,浑然天成,不费心思,不相关联,又永不停歇——马驹在奔跑,水井旁的女人正往水桶里打水,驴子昂首嘶鸣。图书馆里的大部分书,不过就是对此的记录而已,不管这些转瞬即逝的片刻,属于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驴子也好。而任何文学,随着它日渐老去,都会留下一些故纸堆,用一种再也听不到了的口音,颤颤巍巍地,讲述着那些消逝了的瞬间和被遗忘了的生命。

不过,要是你一头钻进了这些故纸堆,并且还能以此为乐的话,一定会大有所获,因为即使这里记录的人类生活已为人所弃,注定会湮灭,留下的遗迹也会让人叹为观止。或许只是一封信——却让人大开眼界!又或许是只言片语——却让人回味无穷!有时候,一篇故事读来,让人觉得妙趣横生、心潮澎湃、天衣无缝,以为准是出自某位大师的手笔,但其实,这不过是一位老艺人——泰特·威尔金森,在回忆琼斯上尉的传奇经历;或是在讲述阿瑟·韦尔斯利麾下的中尉如何坠入爱河,钟情于里斯本的一位漂亮姑娘;又不过是在说玛利亚·艾伦长叹一声,丢下了手头的针线活,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后悔自己没听伯尼博士的忠告,不该跟着她的里希一起私奔。这些毫无意义的故事,大可以一弃了之,可偶尔翻一翻这些故纸堆,从埋藏已久的过去中翻出一两枚旧戒指、几把破剪刀,还有几个打断了的鼻子,当你努力把这些串在一起的时候,窗外,马驹在田间飞驰,女人在水井旁汲水,一头驴子在嘶鸣,这不也是一件趣事吗?

诗歌:

诗人永远和我们同处一个时代

但故纸堆终究会让人厌烦,我们再也懒得去绞尽脑汁,把威尔金森们、班伯里们,还有玛利亚·艾伦们告诉我们的只言片语拼凑完整。他们缺乏艺术家的才能,不懂得运筹帷幄、删繁就简;就算是他们自己的生活,也难以说出个所以然来;就算是个好素材,到了他们手中也会走了样。他们最多只能给我们罗列一些事实,而仅是事实的话,还远远称不上小说。

就这样,在看够了这些半吊子的所谓作品之后,我们就不再乐意去寻找一些人物的只光片影,而是要去领略小说那种更宏大、更抽象、更纯粹的真实。就这样,我们的心中孕育出了一种情绪,强烈、普遍、不关注细节,而是随着节奏反复出现。这种情绪最自然的流露,就是诗歌,也就是说,等到我们差不多能写出诗来了,便是到读诗的最好时机了:

西风啊,何时你才会刮起?

才能让细雨,淅淅沥沥。

可爱的人儿啊,何时我才可以

再把你拥入怀中,同床共语。

诗歌的感染力如此之强,又如此直截了当,这一瞬间,诗歌完全占据了我们的心灵,吞噬了一切感觉。我们坠入其中,如此深邃!既没有什么旁骛让我们攀附,也没有任何东西让我们止步,简直是一落千丈。小说所营造的幻境,并非一蹴而就,一定要有所准备,才能渐入佳境。可是,读了这四句诗,谁还顾得上去问一问作者何人,去猜一猜是不是多恩的家事,关不关锡德尼秘书的事儿?谁还会去纠结千丝万缕的历史,或是新旧时代的更迭?诗人永远和我们同处一个时代。

此时此刻,我们一定是全神贯注、心无旁骛的,想一想,若是情感突起波澜,开始就是这个样子。不过,随后,这种感情就会慢慢泛起涟漪,从我们的内心深处向外荡漾,渐渐冷静下来,进入了理性的领地,当我们听清楚了这些回音和反响,便可以品评探讨了。诗歌所蕴含的情感,不仅强烈,还如此丰富。我们只须比较一番这两句诗中的力量与直白:

我要像树,倒在自己的葬处,

只把我的悲伤,铭记在心上

和这一节诗中的节奏与韵律:

沙漏中落下的黄沙,

数过了时光;我们的一生

也这样被白白埋葬;

狂欢之后,回家的人,

也只剩忧伤;而这生命,

厌倦了放纵,数一粒黄沙,

伴一声叹息,一声啜泣,

直到落尽了沙粒,

了却不幸,永世安息

或是体味一下冥思的平静:

无论我们是少年,或是老夫,

我们的命运,我们灵魂的栖所

都与无尽同在,别无可去。

也与希望同在,永不破灭,

与努力,与期望,与欲望,

与之同在,以至永远。

还有这完整而活泼可爱的诗句:

巡游的月神,升上了夜空,

她漫步前行,却也片刻不停,

轻盈的脚步,踏上天穹

只有一两颗星星,伴她左右。

或是这首诗中瑰丽的想象:

那漫步林间的人儿,

怎会停下脚步,

纵使林中燃起了烈火,

他远远看在眼里,

那升起的火苗,温柔恰似

暗处绽开的番红花

就会让我们明白诗人是如此多才多艺。他可以让我们同时既做了演员,又当了观众;他对人性的把握,了如指掌,既可以写出福斯塔夫,也能创造出李尔王;他可以提炼,可以铺陈,可以叙述,从始至终,永远如此。

图片源自 unsp lash。

我们有身为读者的责任

“我们只消比较一下”——这话让我们露了馅,也就只好承认读书是件非常复杂的事情。这第一步,尽力理解、留下印象,还只算读了一半;要想从读书里获得完整的乐趣,还要把剩下一半读完才行。我们还要从这成千上万的印象里,得出自己的判断;我们还要把这些千变万化、稍纵即逝的形状,凑在一起,拼出一个实实在在、稳定持久的模样。不过,还不能操之过急。要等到阅读的尘埃落定, 等到那些矛盾和问题都偃旗息鼓了,去散散步,聊聊天,修剪一下玫瑰花的败叶枯枝,要么,去睡上一觉。然后,不经意间——所以说,自然造化便是如此——这本书就又回到了我们的眼前,只是变了模样,从我们的脑海中完完整整地浮现出来了。

要知道,完整的一本书,和读书时零零碎碎读到的句子可是截然不同的。现在,书中的细节详情,各就其位。它的模样,也被我们从头到尾看了个一清二楚,知道了,这是间谷仓,还是猪圈,又或者是座富丽堂皇的大教堂。现在,我们便可以把书和书进行比较了,就像我们把高楼与大厦相比一样。不过,这种比较就意味着,我们的态度不同了;我们不再是作者的朋友,而成了他的审判官。但道理没变,我们既然从不嫌朋友宽宏大量,也就不要嫌法官秉公过严。有些书,既浪费了我们的时间,又滥用了我们的好意,难道说,这不是罪过吗?有些人,在书中弄虚作假、谎话连篇,搞得四处乌烟瘴气,难道说,他们不是社会的公敌,人民的败类吗?那就让我们的判决公正严明,让我们把每本书都与最好的相比。

好在有些书早有定论,它们的模样,我们早已谨记在心,譬如《鲁滨孙漂流记》《爱玛》《还乡》。小说就要和它们相比——即便是刚刚出版,还名不见经传的新书,也有权利和最好的放在一起评判。诗歌也是如此——只有从诗歌的沉醉中醒来,不再为辞藻而着迷,才看得清诗歌的模样。而后,一定要拿《李尔王》《费德尔》,还有《序曲》为准绳,来做一番比较,不然的话,也一定要拿最好的,或是说,在我们看来,同类中的佼佼者做比较才行。我们大可以放心,新诗也好,新小说也罢,这些所谓的新,不外是些浅薄的妆貌,拿来以前的标准,只须稍做调整,并不用改弦易辙,便定然可行。

话虽如此,但要是以为读书到了这一步,到了要去议论短长、比较高下的时候,还会和一开始那么简单——只要放开眼界、用心感受那纷至沓来的无数印象就好了,那也未免太过愚蠢。要放下手中的书,而继续读下去,把心中模糊的形象一一对照,不仅要读得够多,还要有相当的见地,这样在对照的时候,才能生动鲜明、有所启发——这已经很难了,而更难的是,还要进一步指明,“这是不是一本好书,具有怎样的价值;哪里不如人意,哪里又大获成功;哪里写得不好,哪里又写得好”。这样的责任,对于读者而言,需要超凡的想象力、洞察力和学识。很难想象,这些品质,会有人兼而有之,即使一个人自信过了头,最多也只敢说,他有如此的潜力罢了。

这样一来,干脆把读书的这一步免去,全交给批评家,让图书馆里进来的这些衣冠楚楚的权威来替我们做决定,告诉我们这本书是好还是不好,这样做,岂不要明智得多?这可不行!我们或许是该强调读书时的感同身受,是该沉浸在书中,忘记自己的存在。但我们也心知肚明,让我们完全与作品共鸣,忘我地投入是不可能的,我们的耳边总有个魔鬼在低语“我恨,我爱”,而我们也无法让他闭嘴。其实,恰恰是因为,我们爱恨分明,所以我们和诗人和小说家才如此亲密无间,才无法忍受任何其他人的插足。而且,即使我们的看法遭人反对,我们的评判也有失偏颇,但我们自己的口味,才是我们的指路明灯,才会让我们如此激动不已。我们凭着感情读书,若是压抑这种感情,早晚会变得麻木不仁。

但或许,只要假以时日,我们就可以训练我们的口味,让它听从一些控制。在它不加辨别、囫囵吞下了各式各样的书后,诗歌、小说、史书、传记等等,它不再饕餮,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参差多态、大相径庭的现实世界,看到了其中的差异和距离,我们就会意识到,它已经有了变化。它不再贪婪,学会了反思。它已经不再只是就书论书了,它还会告诉我们,这些书的共同之处是什么。听好了,它会对我们说,我们要管这个叫什么呢?然后,它或许,先会为我们读《李尔王》,下一本,说不定是《阿伽门农》,好让我们分辨出其中的共同之处。就这样,让我们的口味指引着我们,超越一两本书的局限,去发现不同书籍的共同之处,再把这些共同之处分门别类,好立下规范,让我们的感受变得有序。

这样一来,我们也可以更进一步,从这种分别中体会到更加难能可贵的快乐。不过,所谓规范,其实只有在读书中不断被打破时,才会存在——制定规矩,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脱离实际、凭空捏造了,可这也是最愚蠢的办法——现在,为了让我们在这种困难的尝试中稳定下来,也该去读一读那些为数不多,却可以让我们大受启迪的作家,好让我们明白,文学何以为艺术。读一读柯勒律治、德莱顿和约翰生他们深思熟虑的评论,读一读诗人和小说家他们自己久经考虑的说法,定会让人大受启发。他们为我们点亮了明灯,让我们脑海深处本来乱作一团、朦朦胧胧的那些想法,变得清晰可见、实实在在。不过,只有我们有备而来,带着自己读书时诚实的问题和建议,他们才能帮助我们。若是我们对他们只是一味地唯唯诺诺,俯首听命,像一群躲在树荫下的绵羊,那他们也无能为力了。只有我们心中有了准则,再经过和他们的一番较量,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他们的规范到底为何。

要是果真如此,为了读上一本书就一定要有非凡的想象力、洞察力和判断力不可,那你们大可以说,文学是一门复杂的艺术,就算穷尽一生来读书,我们也无法对文学的批评做出丝毫有意义的贡献。我们只能做读者而已。那些批评家,世间少有,他们的光荣与我们毫无关系。话虽如此,我们却有着身为读者的责任,因为读者的存在,也是重要的。因为那些作家们,他们写作时所呼吸的空气中,也流动着我们提出的标准、做出的评判。而这些评论,即使无法付梓,只要被他们听到,他们就会受到影响。只要我们的议论有的放矢,可以振聋发聩,不是人云亦云的鹦鹉学舌,而全部是自己的真诚见解,这种议论的影响或许更有价值,尤其是在那些所谓的批评也该适可而止的时候。

因为图书之于批评,就好像打靶场里那些一闪而过的动物,批评家们只有一秒钟的时间来上好子弹,对准目标,射击。所以如果他瞄准了老虎却打中了兔子, 瞄准了鹰隼却打中了土鸡,又或是瞄好了的目标一个没打中,却误伤了远处悠闲吃草的奶牛,我们也怨不得他们。只是,在出版社的这些毫无章法的开枪走火之外,尚有另一种声音,来自那些因为热爱阅读才去读书的人,他们读得慢,没受过什么专门训练,却有着一腔的热情和苛刻的眼光。他们的议论,如果作家们能够听得到,怎么会写不出更好的作品呢?而若是因为我们的努力,可以让图书的海洋变得更广阔、更富饶、更深厚,这样的一个目标,也大有可为吧。

可话说回来,目标固然美好,但谁读书是为了什么可为啊?就没有什么追求,仅仅是因为它们自身的美好,才让我们孜孜以求吗?难道追求乐趣本身,不可以视为我们的最终目的吗?读书不正是如此?

至少,我有时会这样想,等到最后的审判来临的那天,所有伟大的征服者、大律师和政治家们都将获得上帝的奖赏——王冠、名誉和不朽的丰碑上镌刻的名字。可看到我们夹着书走来,万能的上帝一定会转过头去,不无几分嫉妒地跟彼得说:“你看,这些人不需要我的奖赏。我们这儿也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就爱读书。”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刊发,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作者:伍尔夫;摘编:张进;编辑:张进;导语校对:赵琳。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报·书评周刊》2024合订本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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