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讯来自网络;| 复旦教授 梁永安
“当代年轻人的社交问题不能简单地概括为‘宅’。”
从社会心理学角度来理解社交问题,我们会发现,当代年轻人的社交问题不能简单地概括为“宅”。
一个人的社会关系,可以分为初级关系和次级关系。
人的初级关系的形成指向自己最初的社交场——家庭,它对个人以后的社会生活影响至深,其中包括与父母的关系,与兄弟姐妹的关系;踏出家庭,进入学校、职场后,社交中的次级关系形成。
人首先生活在家庭关系中,上学、工作后,我们自然而然地就将与父母、兄弟姐妹间的这种关系序列带到了次级关系中,在与人打交道上形成自己的一种规范。
但现在的年轻人,他们大部分没有这种初级积累。
他们在初级关系——家庭里是关系的中心,没有建立起自己的系统性关系架构认知,而学校、职场又是竞争为主的培养体系,他们习惯性地认为其他个人都是竞争对手,表面上大家一块儿打打闹闹,一团和气,但内心仍希望自己能卓然而立,成为受关注的核心,希望别人都不如自己。
所以当代年轻人的社交关系从社会的大视角去分析,问题严峻——年轻人没有很好地建立起社会感情。
他们在初级关系群体中比较孤独,来到次级关系群体的时候,跟同学、同事属于竞争关系,相互之间,专业、兴趣可能都不一样,如果不能及时转换自己扮演的角色,则无法建立起积极的协作关系。
这种积极的协作关系恰恰是社交关系的追求所在,就像军舰各部分的配合一样,虽然这个地方发射导弹,那个地方发射鱼雷,还有的地方设置通信,各有各的空间,但彼此协作,能构成一个和谐的体系。
▌“更深层的问题是,人与人之间交往的价值不足。”
我们目前的社会形态,现代性发育不平衡,专业化分工程度不够高,大部分工作岗位没有非常专业化的要求,工作者与工作者之间互相替代性很强,这就导致互相之间存在竞争关系,每个人都有危机感。这是社会层面的问题。
一方面是我国的圈层文化没有在普通大众中广泛流行。社会学意义上来说,一个人身上包含有很多属性,工作中他是技术工,生活中他有自己的审美趣味、个人爱好等,圈层文化中,可以通过“臭味相投”建立起自己工作圈之外的社交关系。
但现实世界中,年轻人忙得要死,整天加班,很难舒展自己在文化圈层里的另外一种身份,也就难以跟同频的人建立起很好的友谊。
另一方面,网络游戏、短视频的兴起,让年轻人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他们时刻处在对时间的失控状态中。一旦他们打开手机,很可能眨眼之间几个小时没有了。这种情况下,人和人之间,自然地、实时地相互交流就减少了,这就给年轻人的社交增加了更多的障碍。
但更深层的问题是,人与人之间交往的价值不足。
我国目前的社会形态正处于从纵向社会、等级社会向横向社会转移的过程中,每个人都需要创造空间发展自己的爱好,每个人也需要挖掘自己在社会中立足的基点,不跟别人比单一价值,互相之间的交流价值就会非常高。
比如有的人看《哈利·波特》,有的人听音乐剧,有的人喜欢嘻哈文化,每个人关注的点各不相同,相互间交流起来就能提供不同的价值。
但我们的社会有传统惯性,大部分人的生活追求目前还停留在吃好穿好的阶段,我们的消费习惯也是千人一面,很难在文化圈层中建立起高价值的深度交流。
当代很多年轻人的状态是这样,朋友之间见面的形式是聚个餐,唱个歌,而诸如逛展览、看戏剧之类的文化消费尚属于少数派,所以即使是交往时间很久的朋友,彼此之间也无法形成更多、更深入的交流价值。
现代性发展完善,圈层文化丰富的社会,人不依靠一种价值体系定位自己,人与人之间交流价值相对较高。
比如一个社会,大家都喜欢国际旅行,感受不同的文化,那么旅行之后的收获——五大洲不同地区的人们都有怎样的活法,采集回来的不同地区的音乐、图案有怎样的特色,全世界各民族的绘画、雕塑又有何种独特的审美——汇集了很多新鲜元素,人们互相之间可以交流心得、交换信息,这样的交流,大家都很高兴。
但我们的社会生活达不到这个水平,人们更多地还在关注生存,大家生活在一种生活方式里,价值比较统一。
要意识到,我们的社会发展还不充分,个人的差异化追求没有很好的土壤发育,个体的意识、价值观还比较趋同,年轻人的生活特性重合度很高,也就失去了交流的动力。
▌“我强烈建议年轻人出去走走,看看世界。”
当然,年轻人“宅”,也有一部分与我们的文化传统有关,中华民族尤其是汉民族,不善表达自己的感情。在这一点上,我强烈建议年轻人出去走走,看看世界,看看其他地方人们的生活方式,比如拉丁文化中特别强调友谊,重视家族亲情,他们团聚时,唱歌、跳舞、拥抱,情感表达很直接、很热烈。
我们的文化更多地表现为农耕文明的自给自足性,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社交性不强,也就失去了一部分社会交流产生的财富。
当然也有一些观点认为,现在社会各方面都发达了,尤其是互联网的发展,促使很多事务性的工作足不出户就能解决。比如日常购物,网上下单即可送货到家,人与人之间不需要过多交流,办事效率也高,但这也导致了人的封闭性。
总体来看,这还是一个精神性的问题。世界发展的规律就是,物质的事情由物质去做。比如说,人工智能的发展,图片识别、无人驾驶的实现等,这是用物质去解决物质的事情。
按正常逻辑来说,物质充裕后应该解放人的精神,给人以时间和空间去寻求精神上的乐趣,促使人与人之间情感交流的空间扩大、时间增多。
但我们感受到的显然不是这样,至少目前不是这样,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明显感觉温情不足。这不完全是受农耕文明影响而产生的问题。以日本为例,他们的年轻人在物质层面比我国年轻人好很多,漫画、动画,以及其他诸多二次元文化多姿多彩,很受年轻人欢迎,按说精神世界应该很丰富,但日本“宅”文化依然很流行,准确地说,“宅”成为一种文化,日本就是始发地。
再比如,欧洲的文化,以希腊为例,它的传统文化的基本点,立足于交往,强调只有在交往、对话中,个人才能获得新的成长,追求在人与人的交互中撞击出新故事,我补充你,你补充我,最后达到更高一层的精神转变。
希腊很早就发展公共空间保证人与人之间的交互,早期的剧场就有这样的功能。通过在剧场安排悲剧、喜剧,诗歌朗诵等各种面向大众的文化活动,促进人们的公共社交发展。
英国的海德公园,一到周末,就会聚集很多人,当地的居民都会跑到户外。这种行为的前提当然是他们是自由的,没有生存的压力。但是对农耕文明来说,场所的公共性向来是被压缩的,哪怕今天最被称赞的唐朝,长安城也是依据不同分工,被分成一个一个坊,以墙分隔,到了晚上,城里还有宵禁,整个城市并没有非常好的公共社交空间。
从宋朝开始,城市的围墙才被打破,像《清明上河图》呈现的那样,人们走出家门、走向市场,开始交互,有了市民社会的倾向。
从欧洲历史看,中世纪时期,因为农具的大改革,很多荒地被开垦出来,欧洲农业产值实现了跨越式的增长,剩余产品的增加,促进了物流、集市以及工商业的发展,城市由此增多。这时候开始,人流动了起来,陌生人社会开始建立,个人摆脱了领主统治,身份属性也就发生了变化,人与人之间开始讲求独立。
一个人只有在市场上取得了独立性权利,彼此之间有平等性才能产生等价交换。这样一来,人要在社会中生存下去,就需要与他人进行交流,通过整个社会市场将自己与他人联结起来。在此基础之上,公共文化、权利意识、政治生态,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才发展出来,进而构造出了脱离小家小户的另一种社会空间。
而我国在漫长的历史时间里都处于农业文明形态,人们的生活半径不会大过自己居住的村落,日常生产、生活都围绕着自己的小院,发展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从经济方面考量,中国又是一个财富分散型的社会,不像欧洲是长子继承制,财产不分割,所以一个大庄园主的城堡,一般都有市场、教堂,人们发生公共交互的空间非常稳固。
我们是在分散的农业文明基础上进行现代化的,现代性社会,必然要求公共空间搞公民社会。什么叫公民?随着社会发展,人在社会中的身份,一开始是子民,再发展是臣民,然后发展成公民。公民有广泛的交互性、对社会生活有丰富的参与性,深入社会的政治、文化、经济等方方面面。
我们培育人才的体系,以前依赖群体,但群体又不是多元化的群体,是一致化的群体,每个个体没有好好发展出自己的个性,而工业化阶段更加讲求标准化、规模化、批量化的生产。
00后这代年轻人是我们社会真正主动开始寻找个人的、不同的精神文化的第一代,而开创阶段是艰难的。
所以今天的年轻人身处这样一个时代,你们必须有与众不同的特性、深入钻研的探索精神。对年轻人来说,现在更像是一个创世纪的时代,需要年轻人开创新的文明形态、文化形态、政治形态、经济形态。
▌“都说现在的年轻人不想工作,其实这是牵扯了很多因素的问题。”
现在人人心里都有好奇心,而在这个变化莫测的时代,年轻人没有好奇心是不行的。
同时这又是一个非英雄时代,年轻人好像个个都有一点儿小小的丧,用丧来给自己减压,舒缓压力的同时,接纳自己不那么努力,或者不那么优秀的方面。
这一点其实很好,有点自嘲,不像传统文化中要求人一定要有圣贤心,架子一定要端着,标准随时横在那里。自嘲也是一种生存之道。
在日本,为什么优衣库那么盛行?以前大家买衣服都是要以奢侈品来彰显自己的身份,现在往往倾向普通化、日常化。普通化,其实就是还原个人的真实面貌。一个人身上必然有个人非常普通、荒唐甚至不堪的一面。
承认普通,可以消解必须建功立业的压力,从而对自己的苛求少一些。这是现代年轻人不一样的地方,这也是最初我理解“社死”的一个入口。但实际上我发现,往往说自己“社死”的人,心里的自我评价又很高。
中国青年讲自己“社死”,不是真正的本质性的自我判断,而是一种调侃、自嘲。这让我想到法国的启蒙运动,当时的年轻人也很有智慧,但又很难达到理想中的自我标准,他们只能用一种堕落的方式来化解这种绝望的情绪,最后自己也认定自己非常沉沦。而我们现在的年轻人是一边嘲笑自己,一边继续奋斗。
都说现在的年轻人不想工作,其实这是牵扯了很多因素的问题。在国家大建设年代,每个人的价值是明确的,国家贫弱,所以国家价值就是你的价值,价值感是从群体里获得的,大学毕业后包分配工作,指定个人该干什么,每个人都是大机器里面的螺丝钉、齿轮,对自我、对目标前程都很确信。
改革开放后就不一样了,市场的前提是要有利益主体,每个人都是利益主体。每个人都需要思考,我自己能生产什么,创造什么。我的知识是资本,我的经验是资本,我的社会资源、人脉也是资本,个人将这些资本投入社会大交换里获取自己的价值。
以前的价值感是集体给的,现在你要自己去获得,通过市场进行等价交换,获取价值感。因为没有价值,就没有主体平等,市场也不可能建立。市场的前提是等价交换,等价交换的前提是利益主体之间的平等,但如果自己连利益主体都不是,就没法进行交换了。所以个人在现代社会生活关系中,会感觉是在为自己奋斗。不像以前,奋斗的目标直接关联国家、民族。这两者情况是不一样的。
今天,我国的现代社会关系中,民营企业提供了大多数的就业岗位,大多数工作者就有一种在给资本家干活的感觉。以前大家再苦再累都是为国家,价值明确,但现在整天加班加点,做了半天是给别人创造利润。
其中有生产关系内在的残酷性,我们国家现在还处于中等收入国家水平,一个人选择生产方式的自由余地不大,获得的可支配收入不高,很难保证物质上的完全自由,更不用说实现精神上的自由了,所以在打工的过程中,年轻人想要满足生活需求时,既没法选择,又没有充分的空间去选择,同时也没有价值感支撑。
年轻人觉得工作很苦,自己工作只是为了生存,于是就陷入这样一种状态:工作是为了活着,活着就得工作。我们作为一个生产力,一个人力资源,一个劳动力,肯定是被需要的。
但问题是,作为人,除了劳动力价值之外,还需要有点儿精神追求,而自己工作获得的回报——钱,也只能保证活着,不足以支持个人再进一步享受生活,这就有点悲惨。
资本家需要劳动力永续,有劳动力才有盈利的可能,但又不会为劳动力提供实现自由生活的价值,所以,有需求却无法满足的现状下,价值感一定是个人内心的期待,需要自己主动去探索、去追求。
而现在年轻人的根本问题是,很多人达不到活得有价值感,自己也不愿意主动去探索生命,于是活得很勉强。
选自《梁永安:阅读、游历和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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