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山间,微风拂过,带来泥土与青草混合的气息。老家那条蜿蜒的小路,通向山坡上的墓地。我们一家人便沿着这熟悉的路径,缓缓向山上走去。母亲走在最前面,手里捧着一束刚从集市买来的白菊;两个姨穿着素雅而略显庄重的衣服,低声交谈着,不时发出几声叹息;舅舅则背着一个旧布包,里面是水壶、毛巾和几样简单的工具。
到了外公的坟前,大家停下脚步。墓碑上的字经过几年风雨侵蚀,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慈父某某某”几个大字。舅舅放下布包,蹲下身开始忙碌起来。他先用锄头清理坟头的杂草,动作一丝不苟。接着,他又掏出湿毛巾,将墓碑上的灰尘一点点擦拭干净,直到那些刻痕重新清晰可见。
两个姨站在一旁,神情复杂地看着舅舅的动作。她们并没有搭手帮忙,而是各自整理了一下衣襟,随后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这地方可真够荒凉的,”其中一个姨低声说道,“当初真该把爸葬在城里。”另一个立刻附和:“就是,这儿太偏了,每次来都折腾。”
就在这时,母亲带着一丝责备的语气开口打破了沉默:“别说了,爸生前就喜欢这里安静。再说,要不是大哥这些年一直打理,这坟早就荒废了。”两个姨听了,面面相觑,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准备工作完成后,舅舅退到一旁,点燃三炷香插在坟前,然后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他的神情专注而虔诚,所有的情感都沉淀在这无声的叩首之中。母亲也跟着跪下,双手合十祈祷,嘴里喃喃念叨着希望外公保佑全家平安健康。
两位姨却没有立即跪拜,而是站在坟前环顾四周,似乎在酝酿情绪。片刻之后,她们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爸啊——”她们的声音尖锐而悲切,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开来,引得附近扫墓的村民纷纷侧目。“您怎么就这么走了呢?我们还想孝敬您呢!”她们一边哭,一边诉说着自己的思念之情,甚至拉着旁边的人做证:“我可是最疼我爸的!”
舅舅依旧保持着沉默,他坐在稍远的地方,低头整理刚刚修剪下来的杂草。他的目光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墓碑的一角,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物品。
外公外婆育有四个孩子:母亲、舅舅和两个姨。在外婆早逝后,外公独自生活在老家的小院里,守着那片熟悉的土地。他是个勤劳朴实的人,喜欢种菜、养鸡,还经常上山采药,为村里人解决一些小病小痛。子女们各自成家立业后,虽然偶尔回去探望他,但大多忙于自己的生活,很少能真正陪伴在他身边。
然而,命运总是难以预料。某一天,外公在山中采药时不慎摔伤,从此瘫痪在床,再也无法行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一家人都措手不及。面对需要全天候照顾的父亲,几个兄弟姐妹的态度渐渐显现出差异。
舅舅已经退休,住在县城的一套小房子里。得知外公的情况后,他没有犹豫,主动搬回了老家,承担起照顾外公的责任。
每天清晨五点,天刚蒙蒙亮,舅舅就起床开始忙碌。他总是先烧好一壶热水,用毛巾蘸湿,仔细地为外公擦脸、洗手,再帮他翻身拍背,防止长期卧床导致褥疮。外公因瘫痪失去行动能力,连吃饭都需要喂。舅舅总是耐心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喂,有时外公吞咽困难,他会停下来,轻声安慰:“爸,别急,慢慢来。”
天气好的时候,舅舅会推着轮椅带外公到院子里晒太阳。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外公坐稳,然后蹲在一旁修剪花草。阳光洒在外公苍老的脸上,他闭着眼睛享受片刻宁静,偶尔还会哼几句旧时的民谣。这样的时光虽然短暂,却让外公感受到久违的温暖与满足。
然而,并不是所有事情都那么顺利。外公有时因为身体不适或情绪低落,会对舅舅发脾气,甚至拒绝进食。有一次,舅舅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送到外公嘴边,却被他挥手打翻。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片,米粥溅得到处都是。舅舅没有生气,只是默默地收拾干净,又重新盛了一碗。“爸,我知道您难受,可饭还是要吃的呀。”他的语气平静而坚定,透着一种无法动摇的包容。
母亲偶尔会抽空回去帮忙,但她的工作和家庭让她无法长期留在老家。每次离开时,她都满心愧疚地看着舅舅,说:“哥,辛苦你了。”舅舅总是摆摆手,淡淡一笑:“这是我应该做的。”
相比之下,两个姨的表现则显得格外冷淡。她们嫁到外地多年,平日里几乎从不露面,只在逢年过节时才匆匆赶回一趟。每次回来,她们都会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留下厚厚的红包,便转身离去,连外公的房间都未曾踏入一步。对于外公的病情,她们似乎毫不关心,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大哥,你多费心了,我们实在走不开。”
这样的态度让舅舅感到失望,却也无可奈何。他曾试图与她们沟通,希望她们能分担一些责任,但得到的回应却是敷衍和推诿。最终,舅舅选择了沉默,继续一个人挑起照顾外公的重担。
在外公生命的最后几年,舅舅始终如一地陪伴在他身边。那天晚上,舅舅守在外公床前,握着他的手,低声说道:“爸,您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陪着您。”外公似乎听懂了,微微点了点头,眼神中流露出一种释然的平静。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外公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表情没有痛苦,也没有挣扎,就像睡着了一样。舅舅跪在床边磕了三个头,哽咽着说:“爸,一路走好。”
外公去世的消息传开后,两个姨立刻赶回了老家。她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指挥家人安排了一场“风光”的葬礼。不仅请来了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主持仪式,还花了一大笔钱将葬礼办得风风光光。
葬礼上,两个姨哭声震天,引得不少村民驻足围观。她们一边哭,一边向旁人诉说自己多么孝顺,为父亲操办了多么隆重的后事。“我父亲一辈子辛劳,我们一定要让他走得体面!”其中一个姨哽咽着说道。
而舅舅呢?他全程沉默,并未参与这种表演式的哭泣。他只是静静地守在外公灵前,眼神平静而深邃。当有人问起他的感受时,他只低声回答:“爸生前最讨厌张扬,这样的热闹,他未必喜欢。”
外公去世后的几年,每年清明节,家人们都会齐聚坟前扫墓。每到这个时候,两个姨总是带头号啕大哭,一遍遍诉说着对外公的思念。她们的声音响彻整个山坡,引得路过的村民频频回头。有时候,她们还会拉着别人讲述自己当年如何孝顺父亲,听得人连连点头称赞。
舅舅却从不哭泣。他总是默默地整理坟头的杂草,用干净的毛巾擦拭墓碑,然后坐在旁边微笑着低声说话。他会告诉外公这一年家里发生的点点滴滴: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谁家盖了新房子,村里的老槐树开了多少花……仿佛外公仍然活着,还在听他讲述这些琐碎的日常。
如今,外公已离开多年。每当提起这段往事,母亲总会感慨万分:“说到底,真正孝顺的是大哥啊。他用行动证明了一切,不是靠嘴上说的。”诚然,在这个世界上,有些爱无需言语,它就藏在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里,无声,却温暖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