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狼
好心救人,却不想变成了引狼入室。
一夜之间,亲人被屠,寨子被烧。
我流着血泪誓要复仇,却失手被擒。
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之际,主人救下了我。
「我可以帮你复仇,但你也必须帮我做一件大事。」
1.
第一次见到主人那天,我正被吊在梁上鞭打。
胡人为了向京中做大官的内应献宝,听说我们寨子有件不世出的宝物,便杀了过来。
我是寨子里首领的儿子,从记事起,阿爸和阿妈就告诉我,作为未来的首领,我要学会与人为善,要保护他人。
整个寨子的人也都安居乐业,与世无争,宛如世外桃源。
我七岁那年,寨子里的人外出捡回了个中了毒还一身血污的中年读书人。
阿爸阿妈不忍他枉死,便拿出了我家世代保存的避毒珠救了他。
避毒珠,遇毒便会发热。身怀避毒珠者,百毒不侵。
醒来的男子自称阿博,京城人士,是为了游学才到这附近,对于寨子救他之事感激涕零。
他空了便教寨子里的小孩认字,很快赢得了寨子里的大人小孩的尊敬和信赖,还从孩子们口中知道了避毒珠的事。
他伤好离开时,对一起送别他的寨子众人说,一定会再给我们送份大礼来的。
两个月后,我们果真等到了一份胡人举着屠刀送来的「大礼」。
首先示警的是一直在坐在寨子口头晒太阳的老爷子。
在被一把弯刀劈掉半边身体前,他用总说被烟熏得不行了的老嗓子喊出了这辈子最大声的一句:「胡人来了!」
接下来是性子软绵绵,总是笑眯眯看着小孩子撒欢的胖大婶。
她用身体挡住饿狼一样闯破寨门的胡人,在被一刀割破喉咙前,都还紧紧抱着敌人的腿,让在广场上玩耍的孩子们快跑。
一边纳着鞋子一边看着我们玩耍的阿娘阿婶们一把抓住各自的孩子往家跑去。
阿爹阿叔们则是从家里拿出仅有的刀具,迎向了追着女人们杀来的胡人们。
阿娘含泪看着阿爹拿着唯一的一把生锈长刀挡住了一把劈来的胡刀,扭过头抱着我直接往首领屋子跑去。
她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道:「阿霄不要怕,阿娘会保护你的。」
身后传来了刀子砍到肉的闷响声和阿爹吃痛的闷哼声,可阿娘脚步没有半分停留。
我紧紧搂住阿娘的脖子,全身发颤。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怨恨起自己的弱小。
阿娘让我闭上眼睛不要看,但我却逼着自己死死看着那人间炼狱。
和我一起捉过蚂蚱打过麻雀的小伙伴,被狞笑着的胡人一刀砍掉了头颅。
他的阿妈在旁边悲痛欲绝,却被另一个胡人兴奋地撕破了衣裳,骑到了身上。
离她不远的地方,小伙伴的阿爹身中数刀倒在地上,用尽最后一口气向被凌辱的妻子伸出了手,却在妻子哭喊声中无力垂下。
「交出你们的宝物,不然就杀光你们!」领头的胡人高声威胁着。
寨中青壮却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奋力与他们搏杀着。
谁不知道胡人一向奉行杀光抢光烧光。
这样的他们,又怎么可能真的留手?
一道又一道倒下的身影染红了我的眼睛。
太过用力的瞪视让我的眼角都裂开了,两道鲜血沿着脸颊流下,宛如血泪。
可我始终没有错开眼,没有错过这群恶鬼的每一张狰狞脸孔。
阿娘将我塞到了橱后小洞里,又将避毒珠塞到我怀里。
我对阿娘最后的记忆,就是她推回橱柜前含泪的那句:「阿霄,你要好好活着。」
为了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开,阿娘跑出了屋子。
听着娘离开的脚步声,我紧咬牙关,任凭眼泪肆意流淌,只是抱着膝盖的双手手指深深抠进了肉里。
我在洞里藏了一天一夜。
外面的惨叫和哭嚎也持续了一天一夜。
随着热浪和浓烟渐起,外面的马蹄声远去,我才用力推开了橱柜,跌跌撞撞跑到了外面。
怀抱着母亲衣不蔽体、满是青紫的遗体,看着周遭那一张张死不瞑目的熟悉面庞,以及被破坏一空的断壁残垣,我像一只失去了族群的幼狼,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宣泄着内心的憎恨。
2.
我很清楚,这次屠寨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个自称阿博的人。
寨子里的人做了一辈子好人好事,没想到最终却因为自己的善心丢了性命。
阿娘让我一定要活下去。
可好人不长命。
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做这好人。
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可我也知道,想在作为大庆朝都城的京城那茫茫人海中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当下能做的,只有先从那群胡人开始下手。
凭借着一些阿爸教授的捕猎技巧,我一边找东西果腹,一边追踪着这帮胡人。
幸亏有个避毒珠,才让我在缺乏食物的情况下,靠着吃毒草毒虫挣扎着活了下来。
可不到八岁的我,是无法与强壮的胡人正面抗衡的,唯一能凭借的就是这段时间积累下来的吃毒的经验。
驱使毒虫,暗烧毒烟,在饮水中下毒,我手段尽出,也才堪堪毒死了那波人里的半数。
当剩下的胡人开始提高警惕后,我很快就在一次下毒时,躲避不及,被他们抓了起来。
为了能使用毒药,我每次下毒的时候,都会先把避毒珠藏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点,以免毒药还没用出去,就被解掉了。
没想到,正是因为这个举动,才让我在这群嗜杀的胡人手里保住了一命。
但,活罪难免。
他们为了得到避毒珠的下落,逼供的手法花样百出。
刚开始是将我双手捆住吊在了房梁上。手臂在这种违背身体本身极限的承重下,产生着撕裂般的疼痛。
我必须始终绷直脚背,才能勉强用脚尖着地,缓解手臂的负重。
但是长期维持垫脚的姿势,又会经常引发腿部剧烈的抽筋。
便是成年人也遭不住这样的折磨,可我却硬生生扛了下来。
如此三日后,见我还不开口,嗜血的胡人便开始用沾了盐水的马鞭,一日三顿地抽我,每次都要抽到我痛昏过去才罢手。
不过几天,我的身上便再没有一块好肉。
日复一日的折磨里,我慢慢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但满腔的恨意,却一日比一日更盛。
我向上天祈祷,只要能有人助我复仇,我愿付出一切。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神灵听到了我的声音,转机出现了!
正在追杀胡人的主人发现了这处藏身之地,一剑削掉了行刑人高举马鞭的右手,踩着满地的血污,将我从墙上放了下来。
我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抢过主人手里的剑,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走向了在地上哀嚎的胡人,用着当年他们在村寨里屠杀叔叔婶婶的方法,一点一点片下他们身体各处柔软的皮肉,直到见骨才最后砍下了他的头颅。
接下来,我又在主人的默许下,用同样的方法,一个一个料理了被主人下属抓起来的胡人后。
做完了这一切,我用血染的破碎衣袖胡乱擦了擦脸上流淌下的热泪,看向了一直旁观我复仇的主人。
「我还有一个仇人在京城。你很厉害,能帮我找到他吗?」
主人点点头,说:「可以。但我需要做一件大事,需要一个听话的帮手。」
我点头承诺:「你帮了我,我会报答你,听你的话的。」
主人忽然笑着摇摇头:「我从来不信别人随口说下的诺言。你要想证明自己,就先想办法凭自己的本事拿到权力吧。」
刚刚经历过背叛和杀戮的我,非常赞同主人的想法。
如果当初我们寨子能有这样的警惕心,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悲剧?
于是,我在将避毒珠挖出送给主人后,投身进了大庆朝长公主率领的北地军营。
凭借着悍不畏死,我仅用了十年,就从一个小兵卒,成了戍边长公主手下的第一骠骑将军,连数次返京,都会被长公主带在身边。
但是没有主人的许可,即便到了京城,我也一直沉默地待在长公主府上操练士兵,并不贸然出去打听当年那人的消息。
前些时日边境大捷,小皇帝终于忍耐不住,强召长公主回京。
而我,也终于接到了主人的密信:「时机已到。」
3.
当年先皇先皇后意外病逝,留下一个年仅四岁幼子和一个年方十四的长公主。
曾有忠臣提议,长公主文武双全,不若由她继位,好稳固大庆朝的江山。
但主弱臣强,权柄动人心。
当时刚刚升官的刘丞相便带领其党羽力推小皇帝继位,很快就把朝堂变成了他的一言堂。
这位长公主为了不让大庆朝权力旁落,毅然前往了北境。
从无人愿往北境战场上,一剑一剑地杀寒了妄图南下的胡虏,杀出了手里的军权,最终才杀出了朝中的能与刘丞相分庭抗礼的话语权。
民间对这样一位忠君爱国的女将军,都是一片宋扬。
谁知,小皇帝长期在刘丞相的谗言下,竟然觉得长公主是在收买人心,妄图篡位,便一直在暗中对长公主下手。
在我跟随长公主的数年征战里,长公主一直会遇到各种刺杀。全靠着长公主自身和侍卫的小心谨慎,才平安度过。
万万没想到,没在战场上倒下的长公主,却在回进宫面圣结束,回到长公主府的第二天,中毒晕倒,全靠府医用各种灵丹妙药吊着一条性命。
我知道,长公主的近身之人中必有内鬼。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列了个名单,让下属们暗中监视谁有异动。
才不过第三日,便有下属来报:长公主的贴身侍女墨玉说要为长公主祈福,出门去了城东的寺庙。
我仗着骑马快于马车,在墨玉到之前,带着手下悄然埋伏在了寺庙内外。
墨玉一进寺庙,便让知客僧请了几位大师来为长公主念经祈福。
而她则趁着磕头的时候,将一张纸条塞在了跪着的蒲团下方。
做完这一切,她起身拭了拭眼角,将说好的香火钱拿给一旁等待的僧人,然后便离去了。
我点了一名手下悄悄跟着她回府,自己却依然藏身于暗处,耐心等待着。
约莫一刻钟后,大概是看到墨玉身后没有跟踪的人,一位在殿内站了等待了许久的扫地僧低着头走了过来,趁着打扫的姿势,将蒲团下的纸条收了起来,走向了寺内的一间厢房。
在扫地僧的三声敲门声后,一个看起来面相老实的男子开门走了出来。
我忍不住挑了挑眉,这还是位老熟人——墨玉曾经的相好王喜。
年前,墨玉在府外偶然被王喜所救,自此情根深种,甚至跪求长公主赐婚。
但长公主看出了王喜憨厚表面下的狡诈,让我背后调查。
这一查,便查出王喜那次英雄救美是他找人做的局。
他和父亲都是赌徒,家中欠了巨额赌债。
他母亲和妹妹是街坊里出了名的刻薄爱占便宜。
这是早就知道了墨玉的身份,一心想要骗回去给他们填坑呢。
长公主肯定是不愿让自己的贴身侍女跳入火坑的。
当即揭穿了王喜的真面目,将他打出了公主府。
那之后,为了能让最关心的侍女获得好归宿,长公主不仅给墨玉备了丰厚的嫁妆,还让我查遍京城,选了好几个适合墨玉的好儿郎。
只是墨玉却在王喜一事后,再不愿接触旁的男子。
谁知,长公主不过出征半年不在京城,这王喜居然又神通广大地和墨玉好上了?
我继续暗中跟着王喜,看他一路来到了一座高门大院的后门,将纸条递给了门内的仆从。
看着这座府邸匾额上的「刘府」二字,我握紧了拳头,连指甲嵌入了掌心也不自知。
能在京城拥有这等宅院的刘姓官员,只有一人。
当朝皇帝的第一心腹刘丞相。
4.
审讯室内,墨玉顶着凌乱的头发,被冰冷的铁链吊在墙上。
一点也不见平日长公主身边贴身侍女的矜持与体面。
看到我走进来,墨玉努力挣扎大喊着:「陆霄你要做什么?还不快放开我!」
我低垂眼帘问道:「墨玉姐姐,刘丞相许了你什么承诺,才让你愿意为他做事?」
墨玉眼睑一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歪着头,把玩起了手里的匕首。
「看来墨玉姐姐需要我用别的手段帮你回忆一下了」
墨玉强忍住身体的颤抖,大声地对我和我身后跟着的侍卫们喊道:「殿下与我从小一起长大,虽为主仆,却情同姐妹。」
「你们要是敢胡乱害我,等殿下醒来,定不饶你们!」
我笑了起来。
在墨玉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泛着寒光的匕首猛地扎在了墨玉脸侧。
她原本散落颊边的长发直接被断成了两截。
看着鲜红从墨玉的脸上滑了下来,我笑得愈发无害。
「所以与她情同姐妹的你,就给她下毒?」
墨玉脸色唰地变成惨白。
我快活地拔回匕首,重新让它在五指间翻飞。
「看,我知道的可比你们认为的多得多。」
她嘴唇哆嗦了下,但空白一片的头脑根本组织不出任何一句话。
「墨玉姐姐,做个交易吧。」
我用匕首点了点桌上的纸张。
「你写个指认刘丞相的供词,我便放了王喜,并且保证事后之人无法杀你。」
听到王喜也在我手中,墨玉直接慌了神。
「我写!我写!」
她从前便见过我笑着割断人气管的样子。
她生怕自己的情郎也被我那样一割没了命。
看着到手的供词,我笑弯了腰。
「你竟然以为王喜那些事是长公主编造的?」
墨玉冷冷看着我:「王郎本就一直都是刘丞相府上的清客,之前是你们为了坏我姻缘,故意构陷与他。这一点刘丞相已经当面与我证明过了。」
我是真的不解了:「长公主为何要说谎坏你姻缘?」
墨玉恨恨说道:「自是因为她与刘丞相不和。她怕我嫁给王郎后,将她的情报通过王郎透露给刘丞相!」
我笑着捂住了脸。
主人说的没错,没有经过火与血考验的忠诚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看长公主就知道了。
长公主对墨玉不可谓不好。
然而多年的照拂,都抵不过一个不知底细的男人的三言两语。
「你发誓,一定会保我和王郎周全!」
墨玉再次索要我的保证。
「放心。看在你跟着长公主这么多年的份上,我不仅会放你身契,还会派人护着你和王喜,保你们离开京城,不受刘丞相报复。」
墨玉虽然满腹疑惑,却也知道我与长公主一样,一诺千金。
看她带着多年积蓄跑出长公主府,一脸逃出生天的样子,我手中匕首如闪电般飞出。
一只正在倒挂着落下的毒蜘蛛被匕首狠狠地扎穿背部,钉在了不远处的树干上。
我生平最恨的就是你这种背信弃义的人。
不让你在那扒皮吸髓的地狱里走一遭,受尽折磨,我又怎么会轻易让你死呢?
5.
很快,墨玉和王喜一家就在我的安排下,趁着旧屋被人纵火,假死脱身离开京城。
被刘丞相许了锦绣前程的王家人,突然老宅被烧,被迫搬离熟悉的京城,导火索却是一个没了后台手持大笔财务的墨玉。
本就五毒俱全的王家人会怎么对待墨玉呢?
看着属下呈上来的墨玉一家在外地安置的报告,我满意地弹了弹手中的纸张,心情大好。
「千万不要辜负我对你们的期待哦。」
互相攀咬吧,只有咬红了眼的狗才能在最后死死咬住背后之人。
毕竟,刘丞相并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
丞相刘博。
与当年寨中那人同名。
我看着这个名字,久违的嗜血再次涌动在身体里。
我忍不住舔了舔牙。
所以,会是他吗?
想到当年的那些刻骨铭心,我恨不得立刻杀入刘丞相的府中。
可以先用钢钉将他四肢钉在墙上,然后用匕首慢慢割他的肉。
如果他还不开口吐露实情,那就再用毒药。
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内脏腐烂,却迟迟死不了。
这种撬开敌人嘴的手段,我可太熟练了。
我突然闭上眼睛。
不行,不要急,要忍住。
不能破坏主人的大局。
主人还留他有用。
我强行将思绪转移到了刘丞相接下来可能会有的动作上去。
既然刘丞相已经从墨玉处知道了未能一击将长公主毙命,且未能找到虎符,肯定会再从其他方面动手。
我需要派人在暗处监视他的举动,以便及时应对。
舌头用力抵住尖锐的虎牙,直至尝到一丝铁锈的味道。
我反复深呼吸,终于安抚住了体内的嗜血猛兽。
6.
在大庆,只要提到长公主,必然是交口称赞。
我却觉得这些外在的名声毫无意义。
所以我曾经问过主人,为什么长公主要这么费劲地经营这些名声。
主人说,是我不懂,名望是这位长公主的护身符。
然而,最近民间却有了些杂音出现。
一些人不停穿梭在一切消息集散的地方。
酒楼茶馆乃至青楼里都开始流传着一些不堪的传言。
「她竟敢与胡人勾结做戏了这么多年!」
「我真是错看了这长公主!」
「抗旨不遵,暗藏兵符,看来她早就有不臣之心。」
「莫不是以为我等会屈服她淫威,让她牝鸡司晨!」
「兄台高义!我等誓死不从!」
慷慨激昂的讨论声此起彼伏。
我在茶馆二楼的雅间里都能听到外间的那些对长公主的声讨。
「把这几个给我捉进来。」
「是!」
我说了是捉,那手下的士兵就必然不会用拿的。
很快,几个身着国子监生袍的年轻学子被捉着领口,提溜进来了。
「蛮子放肆!」
他们脸涨得通红,却根本反抗不了。
我端着茶杯,不屑地看着被强行按倒的几人。
「长公主也是你们几个能妄议的?」
年轻学子们梗着脖子愤恨地看着我。
双眼通红宛如喷火,恨不得烧死我这个辱没了他们斯文的「兵蛮子」。
「莫要以为我们会受你们这些鹰犬的威胁!」
「哪怕需以血肉铺路,我们作为国子监生,也要道破这世间不平!」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这几个学生。
说好听些,是年轻气盛。
说难听点,便是头脑简单。
只消随意煽动两下,便会鼓起一腔意气跳将出来,成为别人掌中最顺手的刀。
「你们这些消息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众人皆知,又何需打听?」
我听到这可笑的回答,脸色一下沉了下来,将手中的茶水猛地泼在了他们脸上。
「长公主文成武功,她若想要皇位,这天下早在你们知晓此事前便会易主。」
「仅凭那些不知哪里来的捕风捉影的消息,你们在这京城张张嘴,便将她在北疆多年杀敌的功绩给抹了。」
「国子监教出来的学生可真是一等一的了得。」
「不若让你们这些酸书生去前线,用你们的嘴皮子功夫打退胡人可好?」
原本被泼了茶水满脸羞愤的学子面对我连珠炮似的一通嘲讽,嘴唇翕动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一二。
但看得出,他们内心还是极为不服的。
不欲再理这些读书读傻了的小子,我扭头看向窗外阴云密布的黑沉天空。
不愧是站在文臣顶端的刘丞相。
摆弄人心的伎俩被他玩的出神入化。
连一心读书的国子监生都能对这些坊间流言「人尽皆知」,遑论他人。
用这些流言蜚语打击长公主在民间的声誉肯定只是刘丞相的目的之一。
后面必定还跟着其他杀招。
主人说过,凡是敌人想做的,都一定要破坏掉。
那就看我们谁更技高一筹。
7.
又到了一旬一次的大朝会暨地方要员回京述职日。
这是我第一次有资格入殿,内心波澜起伏。
长公主生死未明,身为二品骠骑将军的我一定不能让周遭人小瞧,堕了长公主一系的威名。
一路行来,我明显感觉到无论京官还是地方官,都在我们进来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扭头让开位置,与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以前这些人遇到我们,都会争先恐后前来与我们见礼,只为在长公主那里留下个好印象。
可如今,长公主一倒,他们就迫不及待地与我们一系划清界限。
这等朝廷,这等官员,主人的大业势在必行。
我就像没看到这些人闪躲的眼神和如避瘟疫的样子,神情自若地跟着太监的引导,站到了属于我的位置上。
随着大太监一声尖锐的「皇帝驾到!」,身着黄袍的小皇帝一脸严肃地坐到了龙椅之上。
但是养气功夫不到家的他,依然流露出了一丝没能藏好的激动。
我冷眼看着。
兴奋的小皇帝。
暗潮涌动的文官一脉。
似有若无的联动在大殿中流淌着。
这种暗潮涌动刺激到了我的狩猎本能。
我不断想着主人对我的教导,强行压抑住身体的战栗。
大朝会正式开始。
开头是一贯的献礼。
待到过半,忽见立于文官最前方的刘丞相垂下左手,隐晦地向后方比了个手势。
只见一位来自御史台的言官越众而出,双膝跪地。
「微臣胡廉,为天下百姓,参长公主一本。」
大太监用着阴柔尖利的嗓音大声呵斥道:「大胆胡廉,大朝会乃国之盛事,不得议论朝政!你竟敢公然违背!?」
小皇帝忽然伸手指敲了敲御座。
就听到大太监忽得话锋一转说道:「但陛下念在你身为御史台言官,有监查百官、维护社稷清明之责,允你说话。」
胡廉先是叩首谢恩,随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这段时间民间流传着的关于长公主的消息都说了一遍,并将记录着这些消息的纸呈给了小皇帝。
原本仅是在私下里说的话,竟在全天下权力最集中的地方,被言官掀到了台面上。
顿时窃窃讨论声不绝于耳。
刘丞相深谙人心,炮制的流言自然也是移花接木,用真实的事件辅以虚假的目的,九真一假,竟然让满朝文武当场信了三分。
正在此时,小皇帝开始了他的表演。
先是手重重地一拍龙椅,然后用上了三分哽咽三分痛苦的声音艰涩地说道:「原来那时皇姐不愿还朕虎符,真的是对这江山生了妄想。」
言语间充满了被长公主背叛的痛苦。
当然,如果他没有满脸红光,那可能更能取信于人。
小皇帝索要虎符未果,本来只是他与长公主私下见面时发生的事。
长公主当时也再三说明了她的苦衷。
她是想待到三个月后,在小皇帝十五岁生辰时,借及冠能亲政为由,当众率先献上虎符,好以大势胁其他文成武将一起,还权于小皇帝。
谁知小皇帝不仅不信,现在还用这一番掐头去尾的言辞,将流言的三分可信度提到了七分。
刘丞相也迈出了队列,向小皇帝一鞠躬:「请陛下赎罪,臣刘博,也有一事,不得不报。」
「爱卿免礼。若真事关国体,朕恕你无罪。」
小皇帝假惺惺地将手虚托,让刘丞相起身直说。
刘丞相也从怀中拿出了一份奏折呈了上去。
等看完奏折,小皇帝的表情这一次是真的变了!
「皇姐竟与胡人勾结!!」
明黄色的文书被狠狠砸在了地上。
满殿哗然!
8.
「敢问刘丞相,奏章中写了何事?」我跨出队列,向立于百官前列的刘丞相提问道。。
一直背朝着我的刘丞相,终于转过身来,第一次面向了我。
明显没想到会有人向他发难,刘丞相忍不住眯起眼仔细打量了我一番。
我在看到刘丞相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当年的那个读书人。
可他却没能认出我是谁。
十数年北疆战火,早已将我从当初那个寨中无忧无虑的小孩,变成了如今周身充满肃杀的北疆大吏。
城府极深如他,很快酝酿好了情绪,慷慨陈词。
「本相前些日子收到密报,北边的蛮子竟然拿到了我们大庆边关重镇的布防图。」
「而这布防安排,正是长公主一手操办的。」
「加之长公主回京后,拒不上交虎符。」
「本相即使再想相信长公主,也不能欺瞒圣上!」
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听到这里,已经明显按捺不住心中愤怒。
「这是叛国!」
「这是谋反!」
他在大声咆哮中跳将起来,像一只被割了尾巴的猴子,完全失去了一直努力扮演的帝王风度。
看着脸红脖子粗的小皇帝,殿中的文臣武将们不由得跪了下去,高呼「陛下息怒。」
而他们这一跪,就将立在那里没动的我衬托得格外扎眼。
小皇帝已经显得有些猩红的双眼,喷射着无形的火焰,狠狠地刺向了我。
「骠骑将军你这是要谋反么?」
显然,愤怒让这位小皇帝失去了理智。
主人曾经和我分析过我们这位小皇帝。
他差点因为长公主的出色错失皇位,这便是他心中最深的一根刺。
他心心念念便是从武将们的手中拿回兵符,向全天下证明他才是大庆朝的千古明帝。
呵,当众无凭无据便想给武将扣帽子,这位小皇帝还真的是不怕引起军变呢。
我淡定地向着跳脚的小皇帝躬身一礼。
「启禀陛下,臣亦有证物欲呈。」
「事关长公主清白,请陛下恩准。」
长公主毕竟是小皇帝的嫡亲长姐。
哪怕小皇帝在背后窜上跳下折腾了这么多肮脏事,想要从民间和朝廷上毁掉长公主的名声,在我当庭想要分辨的时候,也不得不同意。
很快,一份用油纸包起的厚厚的物件,连同一个两尺见方的盒子被送进了内殿。